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长街脚步纷乱,身着甲衣的将领、部落酋长、官员和领主们纷纷跟出王寺,跪地叩首:“恭送王回宫。”
  昙摩罗伽是他们的王,唯有他能震慑各国,让所有部落臣服,不论他还不还俗,各地百姓依然将他奉若神灵,现在的王庭,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帝位。
  百姓们仍是呆呆地望着两人,让开道路,目送两人登上马车。
  王寺外,缘觉小心翼翼地咳嗽两声,对刚才被禁卫巧妙地挡在门外的李仲虔笑了笑。
  “卫国公,您看,王和公主多么般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仲虔嘴角一勾,冷笑。
  他没有冲上去阻止瑶英,可不是因为缘觉这几个人的小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  “千江月……月如佛性……”“万法唯心……”这几句关于佛法的讨论摘抄自佛偈和相关解释。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引用自金刚经。
错字更正:前文有个神祇,不小心用成神祗了。
 
  ☆、情郎
 
  刚上了马车, 瑶英想看昙摩罗伽背上的伤口,抬手就要掀开他的里衣。
  “没事。”
  昙摩罗伽按住她的手, 轻声说, 脸上一层薄汗。
  瑶英双眉紧蹙:“都出血了……”
  她直起身,让他低头, 手指刚挨到他的肩膀,他颤了一下,下一刻, 手腕忽地被他一把扣住,跌进他怀里。
  昙摩罗伽紧紧地抱着她,手掌按在她后颈上,阖上双眸。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似叹非叹地道, 像跋涉日久, 终于能停下来喘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只要看到她,就忍不住想亲近触碰她。
  有那么几次,她无意间倒在他怀里,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推开她,但他却一动不动, 任由她无意识的亲近。
  他想要这么无所顾忌地抱着她。
  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做,抱着就够了。
  昙摩罗伽身上汗津津的,薄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湿, 浑身发烫,沉水香仿佛变得愈加浓郁,撩人心弦。
  瑶英抬手,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处,抱住他的腰,隔着衣衫听他的心跳。
  马车轱辘轱辘驶过长街,后面传来潮水似的脚步声。
  禁卫军、将领和朝官们也骑马跟了上来。
  瑶英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长街两旁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从王寺到去王宫的路上,挤满了人,他们来自不同部族,面孔各异,朝着马车跪地叩首,口中呼喊的是王。
  二十多年前,昙摩罗伽出生不久,被大臣强行从王宫掳到王寺囚禁起来。
  多年以后,他从王寺离开,在大臣和百姓的簇拥中返回王宫。
  二十几载光阴,呕心沥血,于乱世之中苦苦撑起在内忧外患中摇摇欲坠的王庭。
  想到昙摩罗伽这些年经历的那些坎坷波折和他在书中的结局,瑶英心里微微酸痛。
  不认识他时,她只当他是个陌生人,敬佩他,感慨他的早逝。绝路之时被他所救,和他朝夕相处,几次生死与共,他不再是只流传于传说中的佛子……她何其有幸,能够遇到他,和他相知相伴。
  发顶一阵温热触感,昙摩罗伽低头亲吻瑶英的青丝。
  两人静静相拥。
  ……
  王宫已是一片废墟,断井颓垣,瓦砾乱石散落。
  侍从官带着人清理出王宫外的广场,在长阶高台上搭起毡帐,帐中设了长案,案上摆满鲜花、宝器。
  马车停在阶前,大臣百姓匍匐跪地。
  昙摩罗伽下了马车,转身,伸出手,扶瑶英下来。
  满场寂静,一声咳嗽不闻,唯有衣裙窸窸窣窣声。
  瑶英搭着昙摩罗伽的手走下马车,看到跟过来的李仲虔和西军将领,抬脚要走过去,手上一紧。
  昙摩罗伽拽住她,拉着她一步一步走上长阶,站在高台的毡帐前。
  台下,众臣起身。
  毕娑走上前,手里捧着一只鎏金宝匣,宝匣里一顶金光灿灿的黄金叶子王冠,夕照下,冠上镶嵌的青金石、玛瑙、琥珀璀璨夺目,雍容华贵。
  他献上宝匣,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昙摩罗伽行礼。
  昙摩罗伽拿起匣中王冠,戴在头上。
  钟鼓齐鸣,礼乐奏响,长阶下,朝官和百姓再次恭敬地跪伏于地,称颂声山呼海啸,高入云霄。
  昙摩罗伽立在阶前,一抹夕阳余晖笼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深秀的轮廓,他衣衫上还有血迹,身影巍峨如山。
  众臣朝拜毕,各部酋长依次上前献上宝刀和宝物,以示臣属。
  昙摩罗伽眼神示意一旁的礼官。
  礼官手拿一份羊皮纸走到阶前,大声诵读纸上的内容。
  “奉王诏令,从即日起,军中增设侍郎……”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仔细聆听。
  渐渐的,有的人冷汗涔涔,不停哆嗦,有的人面露诧异之色,久久回不过神,有的人眉开眼笑,磕头谢恩。
  他们没有想到,大战过后的第一天,昙摩罗伽就开始了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表彰此次大战中立下功劳的人,惩处上次动乱里趁机生事的官员,趁着这次机会提拔一批出身草莽的将领,命文官修订旧的律法,编纂新法,改革服制,限制世家的权力。
  从今天开始,王庭的权柄归于君主之手,世家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掀起风浪。
  最后,礼官宣布减免税赋,与民休息。
  官员们几家欢喜几家愁,百味杂陈,聪明人已经心计飞转,思考怎么利用眼前的时机大展宏图。
  台下,老百姓听说王免除了几年税赋,而且以后他们的子女不用被逼去贵人的庄园服劳役,满心欣喜,齐声欢呼。
  等礼官宣读完诏书,众臣拜礼起身,躬身告退。
  百姓不愿散去,留下帮忙打扫清理,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劫后余生,肆虐的北戎再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王继续统御群臣,西军和王庭和睦,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整个大典,瑶英一直待在毡帐里,和昙摩罗伽站在一处,接受万民朝拜。
  当台下的百姓和大臣山呼昙摩罗伽的尊号时,她侧过身,想避让到角落里去,昙摩罗伽抬眸,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温和,带有几分强势的力道。
  “陪着我。”
  他肩笼霞光,轻声道。
  瑶英挑眉,笑了笑,不动了。
  ……
  大典在明媚的暮色中结束。
  昙摩罗伽走下台阶,新上任的大相、五军统帅、诸部酋长、莫毗多和毕娑跟了上来,簇拥着他。
  诸部酋长看着长阶两侧残破的废墟,连连叹息,道:“圣城繁华富庶,商贸发达,各部心向往之,没想到会毁在这场动乱之中。”
  大臣们跟着感慨,战事后,应当举行一场盛大隆重的典礼来庆祝,但是现在半座圣城成了废墟,王又要求一切从简,大典准备得仓促。
  走在前面的昙摩罗伽脚步一顿。
  众人忙停下来,几个酋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面面相觑。
  “圣城毁了,还可以重建。百姓的安危、王庭的长治久安当在其先。”昙摩罗伽回头,扫视一圈,道,“我守卫的从来不是圣城,不是王宫,而是王庭的百姓。”
  大臣们脸上掠过愧疚之色。
  诸部酋长呆了一呆,凛然正色,不无敬佩地道:“王宽厚仁慈,心系万民,是我们的众汗之汗,我们永远效忠于王,追随王左右!”
  其他人跟着附和。
  昙摩罗伽面容沉静。
  见他忙着和大臣商讨政务,瑶英站在一边,没有过去打扰,指挥亲兵帮忙清扫王宫,整理战场,忽然感觉到一道热烈的视线朝自己看了过来。
  她回望过去。
  莫毗多站在人群之后,银甲白袍,器宇轩昂,朝她一笑,走了过来,抱拳道:“公主,这次动乱,多亏西军相助,我们才能趁海都阿陵不备集结兵马。”
  瑶英回了一礼,“西军和王庭是同盟,本该如此。还没恭贺王子升迁。”
  此前,莫毗多配合毕娑引蛇出洞,故意被近卫军抓住,原本的计划是以此揪出幕后之人,釜底抽薪。不料毕娑放弃了整个计划,他听说近卫军背叛昙摩罗伽,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如果留在王庭,一定会被仇视乌吉里部的大臣除掉,趁看守不严逃了出去,打算回乌吉里部带领族人搬迁——假如昙摩罗伽被逼死了,乌吉里部不会再效忠于王庭,不跑的话,他们会马上被贵族当成牛马驱使。
  不久,昙摩罗伽死在动乱之中的消息传遍王庭,莫毗多的父亲不敢耽搁,当夜就带着族人迁移。所以,当莫毗多听说昙摩罗伽还活着的时候,乌吉里部已经跑出几百里地了。
  莫毗多收到信鹰送去的昙摩罗伽的亲笔信时,正和父亲商量为他复仇的事,父子俩欣喜若狂,连忙带着部落掉头,按昙摩罗伽的指示联络各部,收拢兵马。这一切都要做得隐秘,不能让海都阿陵听到一丁点风声,为了不走漏消息,他故意让一部分族人继续往西,其实已经带着精锐赶回圣城。
  此次大战,莫毗多作战有功,再次获得擢升,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几乎没有。
  莫毗多咧嘴笑了笑:“都是因为王指挥如神,器重信任我,予我重任,我才能立此大功……”
  王重用他,教他怎么统领兵马,怎么御下,怎么和同僚相处。
  文昭公主没有因为他的口音和乌吉里部古怪的习俗嘲笑他。
  王和公主站在高台上的时候,是那么般配。
  唯有王,才能配得上公主。
  莫毗多停顿了好一会儿,掩下惆怅和失落,挠了挠头皮,两腿并拢,朝瑶英行了个最正式的大礼。
  “公主,我输给王这样英伟仁慈的大英雄,心服口服。我祝福公主以后和王鸾凤和鸣,白头相守。”
  瑶英眉眼舒展,展颜一笑,头上束发的丝绦跟着一颤一颤,笑容灿烂明艳:“谢谢王子的祝福。”
  两人沐浴在夕晖中,相视而笑。
  一个英姿勃发,一个光彩照人。
  周围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莫毗多听到毕娑的咳嗽声,疑惑地看过去,毕娑朝他使了个眼色。
  一道雪亮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和大臣说话的昙摩罗伽抬起眼帘,视线越过众人,看了他一眼。
  莫毗多不禁哆嗦了一下。
  红日西坠,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城中百姓大部分无家可归,昙摩罗伽命将士在城外搭起毡帐,暂时将百姓安置在帐篷里。
  雪地里一顶顶毡帐绵延开来,灯火幢幢。
  昙摩罗伽叮嘱官员:“房屋街道一定要清扫干净,你们亲自带着禁卫军去各处撒石灰水,战后务必注意防疫,若有患病的人,先挪到一处集中诊治。”
  官员应是。
  毕娑紧跟在他身边,等其他人退去,皱眉问:“王,您为何不缓几天再颁布诏令?”
  昙摩罗伽望着不远处站在毡帘前和亲兵说话的瑶英,“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改革吏治太过激进?”
  毕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破不立,打破樊笼才能建立新的规则。治理王庭当以长远为重,现在开始改革吏治,不论成与败,世家都无法再撼动新的选官制度。”
  昙摩罗伽缓缓地道。
  “毕娑,别小看百姓,蝼蚁之力微贱,可蝼蚁虽小,也可覆象。开设学堂,让平民子弟也可日日受到教诲,假以时日,他们可以遏制世家,让百姓富足安定,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毕娑恍然大悟,暗暗感慨,昙摩罗伽并没有指望改革马上就能奏效,他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王庭贵族之间内斗不断,危及社稷,唯有加强王权,才能避免世家任意废立皇帝的事情再发生。王庭需要政治清明,朝堂安定,否则会陷入无止境的内讧之中。
  正说着话,缘觉走了过来,小声说:“王,公主劝您早些休息,您背上的伤还没涂药……”
  昙摩罗伽嗯一声,目光一直凝定在瑶英身上,问:“卫国公呢?”
  “卫国公和西军将领的营帐设在东边。”
  昙摩罗伽点点头,“把东西取出来送过去。”
  缘觉应是,小跑回库房,叉着腰指挥近卫把一只只鎏金礼匣送到李仲虔的营帐去。
  昙摩罗伽走到自己的营帐前。
  瑶英立马拉着他进帐篷,眉头紧皱:“早知道你大典之后还要忙这么久,在马车上我就该帮你涂药,伤口疼不疼?”
  “明月奴。”
  昙摩罗伽抬手示意亲兵退出去,碧眸微垂,握住瑶英的肩膀,凝眸看着她。
  帐中点了蜡烛,烛火映照下,他眸光格外深沉。
  瑶英仰起脸看他:“怎么了?”
  “我以后还是会看经文,会研究佛理……”
  昙摩罗伽慢慢地道,语气郑重,声音沙哑,“明月奴,即使我不是沙门中人了,我依然要修我的道……你刚才看到了,我是王庭的君主,会经常像今天这样忙于处理政务……”
  瑶英怔了一会儿:“你今天让我陪着你,是为了让我看这些?”
  昙摩罗伽颔首,轻叹一声,“明月奴,我从小在佛寺长大,知道怎么做一个僧人,做一个君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情郎。”
  他不是莫毗多那样的少年郎,不懂该怎么去讨她的欢心。
  瑶英这回愣得更久,就像喝了几碗高昌葡萄酒似的,心里酸酸麻麻,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满满胀胀的。
  什么都会的罗伽,居然会在意这个。
  从前,他心无挂碍。现在,他踏入她的红尘,努力为她做一个好情郎。
  瑶英心潮起伏,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笑意盈盈:“你这样就很好了,然后呢,还要听我的话,要好好涂药,我叫你回来休息,你得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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