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
她咬着唇,紧张地听几位医者说话,眼睛红肿,鼻尖也通红,神色憔悴不堪,泪水还未干涸。
这两天,她一直这样守着他,呼唤他的名字。
他让她担心了。
他拉着她,吻她疲倦的眉眼。
医者们低下头去,毕娑满面笑容,缘觉脸上绯红,扭开了脸。
唯有李仲虔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他以为昙摩罗伽必死无疑,连回高昌的车马人手都安排好了。
“怎么样?脉象有变化了吗?”
瑶英轻轻推开昙摩罗伽,一脸忐忑地问医者。
医者眉头紧皱,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道:“王的脉象依旧没有变化……散功之前和散功之后还是这种虚浮脉象,按理来说,王散功后,脉象应该恢复正常才对……”
瑶英忙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医者摇摇头,神情凝重:“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王散功之时七窍流血,应当是身体受不住功法,气血逆行所致,可是王昏睡两天后又苏醒,实在是匪夷所思……”
毕娑皱眉道:“恢复正常,那王就不会醒了,既然王能苏醒,那说明是好事。”
有人点头,有人依旧愁眉不展。
瑶英的心又提了起来。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手腕一翻,一道掌风带出,毕娑踉跄了一下,大步后退。
众人呆了一呆,惊呼出声。
毕娑瞪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的功力还在!
医者们面面相觑。
昙摩罗伽散功之后,不可能还有内力才对,这一次他散功时动静那么大,甚至七窍流血,理应功法全废才对,怎么还能一掌把毕娑逼退?
缘觉惨白着脸瑟瑟发抖:“是不是散功失败了?还要重新散一次?”
王都七窍流血了,再来一次,王怎么受得了?
昙摩罗伽摇摇头,看向蒙达提婆:“我觉得血脉通畅,不必再时刻压制气血,暂时不需要再散功。”
蒙达提婆探他周身几个穴位,点点头。
医者眸中闪过一道亮光:“莫非王误打误撞,找到真正压制功法的方法了?”
此语一出,众人脸上腾起惊喜之色。
“我听人说,王返回圣城时,无情无欲,和赛桑耳将军走火入魔前十分相似。”蒙达提婆缓缓地道,“也许,王当时确实险些走火入魔,稍有不慎,便会气息涣散而亡,但王服用大量丹药,生生克制住了,度过了一劫,又意志坚韧,苦熬了这么多天,丹药和周身血脉融通,恰好能真正克制功法。”
医者们面色各异,退到一边小声讨论。
“王自幼修习功法,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很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掌握功法,最后功法不受控制,是死劫,也是生机。”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还是看看再说。”
“不管怎么说,王能够苏醒,已经是好转的迹象。”
他们都说的是梵语,瑶英听不懂,焦急地望着他们,脸色紧绷,心里七上八下。
手背微热。
昙摩罗伽低头,握住她的手。
“别担心,我好多了,真的。”
他微微一笑,“没骗你。”
从在城门前吻她的那一刻,他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必须活下去。
瑶英想到这两天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心如刀割,轻轻搂住他,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她以为他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开口和她说话。
虽然医者还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但昙摩罗伽苏醒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众人惊疑不定,转悲为喜,王寺外的百姓连诵佛号,叩头感谢神佛保佑他们的王。
缘觉去准备热水新衣,李仲虔和毕娑领着医者退了出去。
刑堂里只剩下瑶英和昙摩罗伽两人。
“你真的没事了?”
瑶英抱着昙摩罗伽,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昙摩罗伽心尖跟着她的眼睫颤动,“真的。”
他感觉好了很多。
瑶英把脸埋进他胸膛,继续听他的心跳。
平缓,从容,扑通扑通跳动着。
他低头,紧紧地拥着她,手指插进她发间,吻她的头发。
牢室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时他茕茕孑立,现在她陪在他身边,这里也是他开始新生的地方。
朦胧的烛火温柔地笼在两人身上,他们静静地依偎着。
……
僧兵退了下去,医者们再次请脉,退到外间热烈地讨论着。
提多法师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捧着半卷残破的经文求见。
这些经文原本在赛桑耳将军死后便被付诸一炬,再无抄本。此次王宫被彻底炸毁,工匠修葺地道时,无意间发现佛龛壁上糊了层夹层,挖开壁画,里面竟然藏有几百卷未被销毁的经卷,其中就有这半卷歌颂赛桑耳将军事迹的残经。蒙达提婆几人都看过此经,没找到有用的记载。
昙摩罗伽洗漱过了,正在包扎伤口。
提多法师翻开经卷:“王,我曾听说,赛桑耳将军当年逝去前,念诵过一句经文,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那时,寺主以为赛桑耳将军因家人之死生了死志,所以才会在自戕前念这句经文。这些天,僧人奉文昭公主的吩咐查阅了大量封存的典籍,记录功法的贝叶经上也有这句。”
他长叹一口气。
“王,您度过死劫,定有感悟。”
昙摩罗伽记起梦中所悟,颔首:“我在梦中确有所悟,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灭就是一生。”
熬过一次次的死劫,方能换来一线生机。
提多法师怔了半晌,似哭似笑。
赛桑耳将军临终前很可能冲破了功法限制,但是他当时失去家人,又错手残杀无辜,根本无心参悟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所有记载被烧,世上再无人能够参透功法。
他们逼死赛桑耳将军,又险些逼死王。
“佛陀悲悯,这卷经文上所载不是佛经,而是能够克制功法的内功心法,王可照此研习,日后当否极泰来,再无被功法反噬的烦忧。”
提多法师朝昙摩罗伽合十拜礼,留下经文,拄着法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
阴差阳错之下找到真正的内功心法,众人欣喜若狂。
瑶英让人把经卷送到僧人那里去传抄,以免遗失。
昙摩罗伽唇角微微一扬:“不必,我都背会了。”
瑶英道:“那也得多抄几份。”
说完,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她刚才一直在和蒙达提婆讨论他的伤势。
昙摩罗伽展臂搂住她,“你看到王后的冠冕了吗?”
瑶英一怔,笑着摇摇头:“没有。”
她这些天担惊受怕,哪有心情去看那些东西。
“好好看看。”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之外多了几分淡淡的笑意,“如果不喜欢,让工匠拿去改。”
瑶英微笑:“能随便改吗?”
昙摩罗伽点点头:“只要你喜欢,我的新娘是你。”
瑶英抱着他,耳边是他怦怦的心跳和他温和的说话声,他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发顶,心里一片柔和,春水潺潺流动。
蓦地,胸口一阵莫名的绞痛,一股甜腥之意涌了上来。
瑶英一惊,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不祥的预感充斥全身。
昙摩罗伽怔住,温热的湿意在胸口蔓延开来。
他低头。
瑶英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唇边被鲜血染得殷红。
“明月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他听到自己几乎变调的声音。
瑶英战栗不止,生机一点一点从她身体消逝。
昙摩罗伽脸上血色褪尽,抱紧她。
门口响起脚步声,李仲虔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他冲到蒲团前,大惊失色,掰开昙摩罗伽的手,“明月奴!”
瑶英心口绞痛异常,浑身痛楚,挣扎着睁开眼睛,眸光从昙摩罗伽和李仲虔脸上划过去。
“罗伽……阿兄……”
她想叮嘱他们,想让他们不要怕,也许和以前一样,她只要睡一觉就能好……
深深的疲倦涌了上来。
这一次比先前几次要痛苦得多,强烈得多。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她嘴唇颤动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紧紧攥在昙摩罗伽袖子上的手无力地垂下。
“明月奴!”
李仲虔大喊。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夜风从栅栏吹进刑堂,寒凉刺骨,他满身是血,宛若修罗。
夜色深沉,大雪无声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 幻象中的描写参考、引用佛经中关于地狱的描述,七重铁城,七层铁网,铜蛇,火狗,火山等等之类的词汇,全都引用自佛经。
极乐世界的描写同上。
生生灭灭全句也是引用的佛偈。
引路菩萨:引导亡者往生的菩萨,应该是中国国内信仰融合的产物,办丧事的时候那个旗子就是引路旗,本文拿来用一下。
………………
这两天更得比较少,抱歉。谢谢大家的关心,现在住乡下,除了暴雨停电没法出门之外,生活没啥问题啦,湖北解除封锁、快递恢复的时候我屯了好多粮食,这段时间出不了门,慢慢消耗干粮~
……
重申:绝对是HE。
☆、疯(修)
雪停了。
依山垒葺的佛刹庙宇巍然伫立在一片莹洁雪白之中, 塔楼高耸,琉璃尖顶折射着雪后金光灿烂的日晖。
寺门外的百姓并没有散去, 他们跪在雪地里, 日夜虔诚地祈祷。
毕娑立在殿门外,抬起头, 满眼富丽辉煌。
一幅幅各式各样、绘满图画文字的祈福经幡挂满长廊庭院,寒风猛烈拍打幡子,王寺内外, 一片此起彼落的飒飒风响。
这些都是为瑶英祈福的发愿经幡。
她突然昏睡,脉象虚弱。
医者们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古怪的病症,天竺医官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已经治愈了瑶英的旧疾,她坚持服药, 这段时日没有受过严重的内伤, 身体和常人无异, 好端端的,怎么会一直昏迷不醒呢?找不到昏睡的原因,自然没办法开药, 他们只能熬些补气的汤药喂她喝下去。
雪后初晴,王庭迎来久违的和暖天气, 大河解封, 冰川融水滚滚而下,春日将近,新芽吐绿, 河道两岸生机勃勃,她却浑身冰凉,毫无生息。
李仲虔说瑶英几年前也曾如此,那时候大夫劝他准备后事,他心如死灰,不料几日后瑶英忽然奇迹般地苏醒,之后恢复如常,一口气吃了两碗鸭油热汤饼。亲卫们记得死士行刺的那次,瑶英同样昏厥,也是和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很快又好转。
缘觉满怀期冀地道:“也许文昭公主是太高兴了,一时情绪激动才会如此,过两天就好了。”
现在三天过去了,瑶英还是没醒。
毕娑转身走进内殿。
亲兵守在毡帘外,眼圈通红,垂头丧气。
他接着往里走。
低垂的毡帘下传出嘶吼声,李仲虔面色阴沉,指着几个从各地赶来的汉人医者,催促他们去熬药,医者们小心翼翼地答是。
毕娑没有惊动李仲虔,绕过屏风,掀开珠帘。
一股燥热的暖意扑面而来,炭火噼噼啪啪作响。
瑶英身体冰凉,昙摩罗伽让人生了火盆,一室温暖如春,催得铜瓶里的枯枝都探出了绿芽,她的身体依旧冰冷。
毡毯上铺满经幡,满地都是。
一道身影背对着毕娑,跪在佛像前,一手执佛珠,一手执笔,一笔一笔地在发愿经幡上书写发愿文。
愿佛慈悲护念,威神加持。
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无量寿,无量福。
福寿永康宁。
他一遍遍地写着经文,梵文,汉文,突厥文,衣袍上沾满墨迹,手指扭曲痉挛,磨出血痕也没有停下。
毕娑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罗伽。
罗伽看上去依然平静,可这份平静不同以往,冰块里蓄积了炙热的熔岩烈焰,随时可能喷薄而出,将一切焚烧干净。
他不眠不休地抄写经文,理智全失,神思癫狂,已近乎疯魔。
毕娑鼻尖微酸。
经历生死,坎坷波折,终于窥看到一丝曙光,一直陪着他的瑶英就这样在他眼前倒了下去,罗伽怎么能不疯癫?
一幅发愿文写完,眼睛肿得山包一样的缘觉上前,把经幡送出去挂上。
殿前那一面面迎风飘扬的经幡,都是昙摩罗伽的亲笔。
从圣城到附近的市镇、部落,百姓们全都跟着一起竖起祈愿经幡,如果有人能从上空俯瞰王庭,大大小小的部落城邦经幡飘荡,不同信仰的百姓一起向他们的神发愿,祈求文昭公主能够回到他们的王身边。
“王……”毕娑胸口发堵,“您几天几夜没合眼,歇会儿罢。”
昙摩罗伽抬起头,碧眸空空茫茫,不止没有烟火气,连生气也没了。
他望着床榻上睡颜恬静、却没有一丝气息的瑶英,右手手指鲜血淋漓。
她为什么还不醒?
昙摩罗伽抬手,抓住锦被底下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妄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和起来。
她一动不动,嘴角轻轻翘着,像是在笑。
昙摩罗伽凝望着她,鲜血从指间淌到她的手心里。他怕弄脏她,拿起帕子温柔地为她擦拭,低头吻她冰冷的掌心。
“你听没听说,她在佛前祈祷,以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