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璧玉低头,闻荷叶散发出的微微发涩的清苦香气。
李仲虔肯定潜入城了,圣上布下天罗地网,要借李仲虔引来李瑶英,李玄贞不会坐视不管,父子几人不死不休,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让人打听金吾卫最近有没有抓到什么可疑的人,宫中一片风平浪静,没有消息传出。
李德知道李仲虔在寻找暗杀他的机会,颁布旨意,初六那日会出席曲江的大宴。
郑璧玉叮嘱儿子,初六那天离李德远一点。
她数着日子,等着父子三人决出胜负。
到了初六那天,曲江人潮汹涌,分外热闹。金吾卫开道,文武百官簇拥,李德一袭黄色圆领常服,戴头巾,踏乌皮靴,出现在曲江的阁楼上,欢声雷动,乌泱泱的人群纷纷涌向曲江池畔,戍守的金吾卫被冲开一个小小的缺口。
郑璧玉搂着儿子,心不在焉,时不时环顾一圈,手心里出了汗。
忽地,火光冲天而起,和阁楼相邻的别院转瞬间便被熊熊火海吞噬,人群安静了片刻,掉头便跑,顿时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郑璧玉带着儿子撤出帷帐,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执剑扑向李德站立的地方,叹了口气。
这是个陷阱。
……
曲江池地形开阔,不利于合围,但是金吾卫准备充分,很快平息了当日骚乱。
到底是谁刺杀李德,朝廷秘而不宣,只说贼首已经抓到,民间众说纷纭,有人猜是南楚余孽,有人猜是前朝死士,还有人说是北戎人。唯有朝中官员知道,那个熟悉的身影分明是离京几年的李仲虔。
李德抓到了人,立即发出诏令,要李瑶英进京。
诏书刚刚送出去,一道消息送回长安,满朝震惊。
李瑶英回来了,请求入京。
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李瑶英无诏,怎么敢大张旗鼓回长安?她要救李仲虔,不是应该偷偷摸摸回来吗?而且她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王庭君主呢?
他责问礼部官员,官员翻遍文书后发现,李德去年曾下诏命西军将领回京,当时她没有理会,她这次返回,说西域遥远,才收到诏令,所以并不算无诏,她路上必定隐瞒了身份,驿馆不知道她也在将领之列,没有察觉。至于王庭君主,应该没有同行,否则就是擅入了。
李德暗暗心惊,他派人拦截消息,封锁关卡,李瑶英竟然还是畅通无阻,回来得这么快!
好在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李瑶英果然救兄长心切,等不及昙摩王陪她还朝。
☆、回京(修)
土润溽暑, 蝉虫嘶鸣,朱雀长街两侧, 槐榆浓阴匝地。
一轮旭日东升, 霞光万丈,晨晖泼洒而下, 隆隆的街鼓声从天街门楼响起,远远回荡开来,四面八方门楼钟鼓跟着奏响, 汇成一片磅礴海浪,惊天动地。
然而今天,比鼓声更响亮的,是鼎沸的人声。
朱雀大街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 让整个长安沸腾了起来。
百姓们涌出家门, 疯狂地奔向广场, 豪族子弟仕女,官员小吏,昔日爱慕公主容颜风采的五陵少年, 受过公主恩惠的平民,男女老少, 谁都不肯落于人后, 换上最鲜亮的衣裳,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骑马还是乘车?她看不看得见我们?”
“听说驸马是域外一个叫王庭的国家的君主,驸马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回来了?”
“我听说驸马以前是个出家人!是佛子!”
“驸马面如冠玉, 谪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设!”
嘈杂的议论声中,洒扫过的长街尽头传来猎猎风响。
众人兴奋万分,扒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脚张望。
晨曦氤氲浮动,灰蒙蒙的影子从薄雾中走来。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肃杀的黑色,凛冽的雪白,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轻甲白袍,面容整肃。
众人愣住了。
这不是王庭旗帜,也不是西军旗帜。
那是一面面写满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缀有长长的飘带,飘带上也写满了字。
队伍一列挨着一列,源源不断,幡旗声响彻天地。
紧接着的是一阵辘辘的车马声,一辆辆大车跟在幡旗队后驶入门楼。
当众人看清楚大车上那一张张木牌是什么时,人群里此起彼落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凝重的气氛笼罩在广场上空。
杨迁、杨念乡一身铠甲,手持符节、舆图,走在马车旁,步履沉重,英挺的眉眼冷峻肃穆。
在他们身旁和身后,一辆接一辆载着骨灰和牌位的大车慢慢地行走在长街大道上。
这些牌位有些是杨迁亲手书写的,他们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是曾哭着跪在他脚下、问他万言书是否送达长安的普通百姓,有的是和他并肩作战的同袍好友,更多的是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愿望,收复失地,东归故国。
为此,他们有的苦苦盼望了几十年,有的想方设法资助西军,有的投笔从戎,拼死反抗,死在敌人的长刀之下。
文昭公主为他们立牌留名,今天,公主带他们回来了,他们将被送往祖籍安葬,魂归故里。
大道两畔,一片寂静。
没有人敢出声打扰逝者们,他们眼中泪花闪烁,静静地注视着马车上那一张张牌位。
这一刻,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装载灵牌骨灰的马车,而是成千上万在战乱中被掳走、远离家乡、受尽苦楚,盼着死后能够叶落归根的百姓,是数万万为了族人东归而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魂。
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贫苦农人,有年轻气盛的世家儿郎,他们和长安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被迫和故国割断联系,颠沛流离,无数次向东方遥拜,祈求王师收复失地,让他们得以还乡。
魂兮归来。
回来吧,在外游荡的孤魂们。
回来吧,为了反抗压迫、率族人东归而牺牲的年轻儿郎们。
你们回家了。
看,西域已经平定,河陇畅通,你们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亡魂得以告慰。
以后,从广阔富饶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将不再有战争和杀戮,农人扛着锄头耕田种地,商人坐着满载丝绸珠宝的大车往来东西,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悠闲地放牧,汉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处,共创太平盛世。
你们的子孙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像你们这样,朝不保夕,妻离子散,一生颠沛。
长风刮过,幡旗高高飞扬,飘带飒飒飞舞。
那一个个亡灵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百姓们眼前,他们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长街上,嬉笑着,惊叹着,感慨着。
人们默默地凝望着他们。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城楼之上,李德头戴通天冠,一袭礼服,凝立旗下,眺望远处旌旗飘扬的车队。
百姓热泪滚滚,刚才还喧嚷不息的广场上岑寂如静水,唯有马车轱辘轱辘驶过长街的声音和旌旗被春风拍打的声响。
李德面色沉凝。
他身后的几位近侍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西军将领必定簇拥着文昭公主入城,好在李德面前昭显西军的实力,他们可以趁机刁难,没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遗民和牺牲的将士。文昭公主连个影子都不见。
这种场合,什么都不重要了,谁敢冒着激起民愤的风险去试探西军是不是铁板一块?
城楼之下的礼台旁,文武百官望着那一辆辆驶来的大车,神情震动,久久不语。
年轻官员不禁鼻酸目热,胸中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年老的官员悄悄交换一个眼神,默默叹息。
他们还记得公主和亲的那一日,盛装华服,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百姓夹道泣送。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会在战乱纷飞的部落间香消玉殒。
时隔几年,公主带着几十州的舆图,带着她的部曲从属,回到长安。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李德瞥一眼台下百官,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声道:“陛下,公主尽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静。
正因为此,他越要提防李瑶英,她有人心,有兵马,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兄长,还会嫁给昙摩王,而且还是李玄贞的弱点。
礼部官员反应飞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当场写几篇慷慨激昂的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颁布诏书,抚慰西域诸州。
杨迁和河西将领代失地百姓叩谢圣恩。
广场百姓无不潸然泪下。
……
瑶英骑马跟在队伍最后面,礼部官员迎了出来,再三恳请她乘坐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入城,她摇头,道:“我是送亡者归乡的,不必特地露面。”
官员们有些诧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回城仪式如此隆重,公主出现在人前,方能收揽人心,她在西域吃了那么多苦头,甘心错过这个大出风头的良机吗?
瑶英拨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她答应那些老者和死去的将士会送他们回乡,说到做到。
今天的主角是逝去的人。
门楼下,礼官报出瑶英的封号后,朝中年轻官员全都抬起头,一脸紧张期待,几个心急的更是顾不得礼仪,伸长脖子眺望。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朝瑶英看了过去。
人群里,郑景望着长街,记起初见时的场景,微微一笑。
旗帜猎猎,亲卫部曲扈从,瑶英骑着马,头束丝绦,身穿窄袖翻领锦袍,英姿飒爽,驰到阶前,利落地下马,迎着文武官员的注视,拾级而上,先接了杨迁递过去的香,对着祭台遥拜,顾盼有神,气度威仪。
慑于她的气势,众人呆立不动,无人敢上前和她寒暄。
朝中官员怔怔地看着她,对上她身旁亲卫冰冷的目光,忽然想起,现在的文昭公主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七公主了,她掌西军,经略西域,连圣上都不能随便指手画脚。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闻李仲虔秘密回京,意欲行刺,被当场擒拿,他是文昭公主的同胞兄长,兄妹情深,难怪李德没有下格杀勿论的诏令,留着李仲虔,文昭公主才会安分守己。
仪式过后,宫中大摆宴席,为西军将领们接风洗尘。
杨迁看看左右,忍不住问:“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官员答道:“太子领兵在外,还未回京。”
瑶英的坐席在李德左边,她没有观看歌舞,捧起酒盏,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陛下,我阿兄呢?他是生是死?”
李德笑了笑,时隔几年,她依旧直接,从不和他虚与委蛇,也依旧重情,愿意为李仲虔冒险。
他没有公布刺客是什么人,随时可以秘密处决刺客,她找不到逼迫他放人的办法,明知长安是个陷阱,只能一头往里钻。
“你离开中原日久,多待几天,自然就能看到你兄长。”
瑶英淡淡地道:“只要李仲虔没事,我就可以留下,你得让我先见见他。”
李德朝身边内侍示意。
内侍退下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柄剑回来,把剑柄上刻了字的地方对着瑶英晃了晃。
“李仲虔现在还活着。”
只是现在。
瑶英认出李仲虔的佩剑,垂眸,饮尽杯中残酒,回到自己的席位。不断有年轻官员过来,在她的席位旁徘徊,想和她攀谈,看她心事沉沉的模样,到底不敢唐突,退了回去。
唯有几个口音明显和众人不同的官员凑到瑶英跟前,朝她敬酒,态度极为恭敬,自报家门:“公主殿下,我们是南楚人。”
他们报出各自的官职,都是南楚大臣,南楚投降后,他们被送到长安。
瑶英心生警惕,扫一眼李德,以为他要当场揭穿自己的身世。
李德似乎并没有留意到那几个南楚降臣,起身和杨迁几人说话,威严中不失亲和,几个年轻将领面红耳赤,难掩激动之情。
瑶英没和那几个南楚官员多说什么,推说不胜酒力,提前退席。
李德没有拦着她,只派人把李仲虔的佩剑交给她,道:“公主如今身份贵重,卫国公是公主的兄长,圣上不会把卫国公怎么样,不过公主也得谨言慎行,以免惹出是非,害了卫国公。”
瑶英明白李德的暗示,闭门谢客,所有人送来邀请她去叙话、喝茶、上香、赏花的帖子,一概推拒,每天待在驿馆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李德派人监视瑶英,观察了几天,确定昙摩罗伽没有随行,她身边一个王庭近卫都没有,长安附近也没有王庭人的踪迹,继续派人查探,若发现王庭人的动静,立刻回禀。
直到确认瑶英没有私底下安排联络人手,他才遣人给她送信:想见李仲虔,先去慈恩寺。随信附了一只李仲虔常戴在身上的承露囊,上面的对兽是瑶英亲手绣的。
瑶英带着谢青去慈恩寺,上香拜佛毕,和主持交谈几句,得到第二条指示,出了寺庙,直奔城外离宫。
李德竟把李仲虔关在离宫里。
她跟随内宦穿过一条条曲折的回廊,走进狭窄逼仄的暗道,推开门,角落里的男人抬起头,拨开脸上的乱发。
“阿兄!”
瑶英心焦如焚,暗暗松口气,快步跑过去,抬手就要捶他,“你……”
她和男人对视了片刻,神情僵住,后背直冒冷汗。
男人眉目和李仲虔有几分像。
但他不是李仲虔。
谢青皱眉,立刻拔刀。瑶英站起身,飞快退出暗道,抬起头扫视一圈。
所有出口由金吾卫层层把守,墙头人影幢幢,也埋伏了人。
瑶英按住谢青的手,平静地问:“圣上在哪儿?”
内宦笑了笑,领着她去佛堂,金吾卫手持长刀,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
冰冷的刀光映在她脸上,她面色如常,眼神示意谢青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