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瑶英望着李德,神色嘲讽,眸光仍旧清亮。
  “圣上说得不错,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圣贤,能真正做到没有一点私心的人举世无双,我只是个凡人。”
  她抬起头,望着殿外被火光烧红的夜空。
  “圣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敢称兼济,落魄的时候,我满心想着的是怎么和阿兄活下去,摆脱掣肘、能够自保后,看到相同处境的人,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拉他们一把。”
  “西域纷乱已久,战乱不断,控制商路,把所有部落纳入其中,不是为了不停扩张下去,而是让他们利益与共,有了顾虑,以后谁挑起战事,不必西军出兵,战火就能平息。当然,这也是我为自己备下的一条后路,狡兔三窟,我在圣上的打压下长大,习惯未雨绸缪。”
  瑶英唇角勾起,“我送战死的西军将士回京,百姓的欢呼是给他们的,不是给我。不论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还是可以统帅西军的都督,我的野心只有一个,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属信任我,那我当尽其所能,让乱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厮杀声和燃烧声,堂内是瑶英从容不迫的说话声,语调轻柔,好似闲话家常。
  李德沉默地审视着瑶英,半晌后,一笑,“可惜。”
  瑶英的目光太过坦荡,他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可惜,他是个皇帝,目光必须放得长远,她是李玄贞的弱点,身系各方势力,他必须为儿子扫清障碍。
  脚步声凌乱,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冲进佛堂:“圣上,李仲虔冲进来了!”
  几个禁卫立即围住瑶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阶前。
  长风灌满回廊,风声飒飒,那道身着银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带着随从杀入庭中,禁军弯弓放箭,他戴了头盔躲避弓箭,闪躲腾挪,一刀挥出,禁军倒下一大片。
  禁军不慌不忙,排成队列,继续射箭,其他人轮番飞扑上前,一击不中,凌空翻转,另一拨人出掌补上,消耗李仲虔的体力。他渐渐力竭,气喘吁吁,禁卫军见状,换上长.枪阵,枪.林罩下,李仲虔力不从心,染血的长袍被挑开,一支长.枪插入他的腹部,鲜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长.枪,继续搏杀,顶开层层围上来的禁军,一步一步,踏着血路走上石阶。
  李德负手而立,俯视着他垂死挣扎。
  李仲虔满脸是血,凤眸怒瞪,接着往前,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刀被人挑开,跌落在地,几支羽箭插进他的后背,一蓬鲜血飞洒。
  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双眸定定地凝视着瑶英。
  禁卫军挥动长.枪,扎向他的双腿。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长阶上,看着瑶英,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李德冷冷地看着他。
  瑶英浑身战栗,猛地撞开看守自己的人,冲到李仲虔身边。
  他趴在她脚下,颤巍巍地伸出皮开肉绽的手,扯住她的裙角。
  李德眼神示意禁军。
  禁军走上前,手上长刀斩下,利刃割开李仲虔的后颈,血流如注。
  眼看禁军要痛下杀手,瑶英挡在李仲虔面前,抬起头,眸中燃烧着泪光和汹涌的恨意,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李德,你敢伤我阿兄性命,最好连我一起杀了,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我阿兄报仇雪恨!”
  李德垂眸,苍老的脸在夜风中微微抽动。
  “你是西军都督,朕不能这么杀你……”
  他抬头仰望夜空,话锋陡然一转:“不杀你,就算朕抓住李仲虔,你也不过是暂时听话而已,只有杀了你们,大郎才能顺利即位。”
  瑶英瞳孔一缩,心念电转,目光飞快地转了一圈,瞪大了眸子,脸上掠过惊惶之色。
  李德朝她微笑,笑容竟有几分温和:“你有依仗,知道朕不敢杀你,所以敢来冒险。七娘,你是聪明人,没有做错。不过你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所有谋略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当年优柔寡断,铸下苦果,今天他亲手了结一切,不留后患。
  瑶英不禁摇头,“不可能!”
  她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禁军抬着一面面精铁打造的长板冲进庭院,很快把四面长廊全都封了起来,院墙上架起弓.弩,所有人被堵在佛堂里,进退不得。
  李德望着黑压压的禁军,道:“西军没来也好,都是年轻有为的郎君,日后为国征战,当马革裹尸,而不是陪我们葬身此处。”
  瑶英齿间溢出血气,“原来真正想要同归于尽的人,是圣上。”
  李德颔首:“朕了解李仲虔,因为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为了大郎,朕必须除掉你们兄妹,为了你,他一定会回来杀了朕。”
  除了李仲虔,李玄贞也想杀他,攻克南楚后,李玄贞已经在暗中筹谋,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但是李仲虔兄妹不死,他不放心。
  与其等李玄贞弑父弑君,不如他替儿子动手,正好一箭多雕,把李仲虔、李瑶英、南楚余孽、朝中心向谢家的大臣一并解决。
  瑶英声音发颤:“西军还在京中!”
  李德从容地道:“今夜过去,西军找不到证据,王庭也无话可说,昙摩王再足智多谋,不能起死回生。北戎投降时,我派人接了一批俘虏回京,把他们安置在京中,还有南楚余孽……七娘,大理寺很快会查出,宴席上和你说话的南楚降臣是幕后主使,他们和北戎人勾结,想要复国,所以设下埋伏。今晚来救你的人就包括他们,这几年你和杜思南来往密切,朕都看在眼里,他是个人才,这一次,他的身份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就是帮你联络南楚世家的人。”
  “你我都葬身佛堂,罪魁祸首是北戎人和南楚余孽,你和李仲虔都有行刺的嫌疑,王庭的昙摩王有什么理由为难大魏?”
  脑海里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瑶英瞬间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李德之所以不当众揭出她的身世,就是为了今天,等他们全部葬身佛堂,没有人会怀疑李德陷害南楚,南楚降臣也是他安排的,他们一定会指认她因为血缘暗地里帮助南楚,想要合谋弑君!杜思南那里多半能找出她和南楚联合的证据。加之李仲虔曾有弑君之举,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罪证。
  一个皇帝的性命,足以让一切疑点显得苍白无力,谁能相信李德疯狂如斯,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设下圈套?
  闷雷滚滚,夜风变得寒凉。
  瑶英闭目了片刻:“我何德何能,圣上为了除掉我,竟然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李德摇摇头,“这笔买卖很合算。”
  用他的血给李玄贞铺路,李玄贞再无掣肘,王庭、西军那边也都有了应对之法。西军群龙无首,正是朝廷下手的时机,按照他的安排,河西世家必定会因为尚主内讧。南楚余孽行刺,失了道义,南楚世家无力再抗衡朝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迎来真正的天下一统。
  李玄贞还不用背上弑父弑君的骂名。
  瑶英咬牙,忽然道:“那李玄贞呢,他怎么摆脱嫌疑?”
  李德道:“他不在京中,东宫所有人马远离长安,朕做了周全的准备,事后会有大臣妥善处理。七娘,明天所有人就会知道,是你邀请朕来佛寺探望谢皇后。”
  瑶英盯着他现出几分浑浊的眼睛:“杨迁他们不会怀疑我。”
  李德扫她一眼,抬手挥了挥,“加上这个呢?”
  轰的一声,静夜里遽然传来一阵爆响,恍如晴天霹雳,屋瓦震颤,灰尘簌簌掉落。
  爆响过后,又是一声,这次是其他方向,爆响的地方火光冲天。
  瑶英心惊肉跳,惊呆片刻,回过神来,冷汗涔涔。
  “霹雳剑,火弹,天下皆知。”李德淡淡地说,“这是西军的秘密武器,由你掌握丹方,你和王庭军队共同抵御北戎时,也没有透露丹方,所有埋设火弹的人都是西军精锐。七娘,今晚整座离宫会被这种火弹夷为平地,试问这天底下,除了你和西军,还有谁能掌握这么多火弹?”
  瑶英淡漠地一笑,“你窃取了丹方,早就埋设好火弹,只等我阿兄回京……今晚过去,西军为了撇清嫌疑,必须和我划清界限。”
  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
  人走茶凉,她死在这里,西军最先想到的事情肯定是推举一位新的都督,李德必然留了后手,让西军无暇彻查离宫之事。他们都查不了,王庭更没办法多管。
  李德遥望长安的方向,抬起手,示意禁卫军点燃火弹。
  只需要一瞬间,这座佛殿就会被整个掀翻,庭院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包括他自己。
  这是他给自己掘好的坟墓。
  ……
  “等等!”
  千钧一发之际,瑶英挣脱开绳索,拂去眼角的泪花,拦住李德,脸上的惧怕之色荡然无存。
  李德拧眉。
  瑶英拿出一枚铜哨吹响,燃烧声中,哨音尖锐刺耳。
  哗啦几声翅膀煽动响,黑暗中,一只庞然大物掠过庭院上空,忽然俯冲而下,尖利的鸟抓直直抓向禁军的眼睛,霎时,人仰马翻,禁军或举刀劈砍,或抱头躲闪,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墙外一阵禁军倒地的声响,长刀落地声接连响起,喊杀声过后,一道道人影攀上墙头,一色的玄色盔帽甲衣。
  李德眉头紧皱,做出一个手势,不管出了什么变故,只要他们都死在这里,一切尘埃落定。
  “圣上!”瑶英叫住他,“你看。”
  她手指了一个方向,李德看了过去,倏然一惊。
  院墙上,一人手持长刀,和埋伏在暗影处的弓手搏杀,剑眉凤眸,身影高大。
  怎么又多出一个李仲虔?
  李德想到一个可能,身体剧烈颤抖,推开搀扶自己的禁军,冲下石阶,抬起倒在阶前的那个人,一把掀掉盔帽,胡乱抹去他脸上的血迹。
  长发散开,火光映亮一张冷峻的面孔。
  李德一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住,两颊渐渐泛起不自然的红,喉咙里哼哧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污血。
  煞费苦心为他筹谋,他居然来为李瑶英送死!
  他就这么恨自己?宁愿破坏自己的计划,也要和自己作对?
  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刹那间,李德心如死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胸前衣襟被染红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效忠于李德,知道今天会死在离宫,无所畏惧,可是太子出现在这里,谁还敢去引爆雷弹?
  啪的一声,刚才动手伤了李玄贞的禁军撒开长刀,跪地叩首。
  李德脸色铁青,青中隐隐泛白,瞳孔收缩,几欲暴眶而出,抓起地上的长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刀朝瑶英斩下。
  他昔日也是带病作战的武将,虽则这几年疾病缠身,但底子还在,这一刀带着万钧力道,无可抵挡。
  院墙上的李仲虔解决了几个禁军,余光扫到阶前的变故,凤眸大睁,隔着整整一个院子,他根本无力施救!
  长刀落下,腥风扑面。
  瑶英软倒在长阶前,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黏稠的血淌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她脸上。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道幽深的目光。
  李玄贞抱着她,“没伤着吧?”
  瑶英没作声。
  他挡住了李德盛怒下的那一击,长刀嵌入他的脊背,深可见骨。
  瑶英心头恍惚了一下。
  除了腰上磕到阶梯的地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上次沉睡她便隐隐有种感觉,现在她可以确定:李玄贞的生死,彻底和她无关了。
  “璋奴!”
  李德呆呆地看着李玄贞背上的长刀,松开手,脸上血色褪尽,眸光阴冷深沉,大叫:“御医!宣御医!”
  “人呢?去宣御医!”
  禁军呆立原地。
  李德状若疯癫,随手抽出禁军佩刀,胡乱劈砍,“宣御医!”
  几人被长刀砍中,踉跄着倒地,旁边的人反应过来,躲避他的砍杀。
  李德披头散发,霍然抬起头,眸底通红,持刀再次扑向瑶英。
  嗖的一声,一支铁箭破空而至,直直地钉在他手中长刀上,火花迸射而出。
  苍鹰尖叫着掠过,利爪狠狠地勾住李德头顶,带起一块带皮的头发。
  几个胆大的禁军趁机冲上前,架住李德的胳膊,抢下他手中的刀,把人按住。
  懂医的亲兵挤了过来,小心翼翼拔下李玄贞背上的长刀,止住血,包扎伤口。
  庭院里乱成一锅粥,院墙外的玄衣士兵早已经瞅准时机,翻墙跃入,铁箭嗖嗖而至,铺天盖地,一波箭雨下去,禁军拼死抵抗。第二轮,又有一批禁军倒下,很快有人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飞骑队,离宫其他地方的人手应该是被控制了,当机立断,后撤至李德身边,用身体组成围墙,紧紧地护着他。
  接连五轮箭雨下去,禁军宁死不降。
  李仲虔抬手,示意飞骑队停止进攻,踏上长阶。
  李德挡在李玄贞身前,浑浊的眼睛掠过几丝清明。
  “圣上以为我要杀你?”李仲虔笑了笑,径自走到瑶英身边,“各路大军都在外面候着呢,我要是敢弑君,出了离宫,死无葬身之地。”
  李德冷笑:“你能调动飞骑队,倒让朕刮目相看。”
  李仲虔瞥一眼重伤的李玄贞。
  “飞骑队不是我叫来的,圣上,我回京可不是为了和你动粗,真正暗中调动兵马、想杀你的人,是他。”
  李德闭了闭眼睛。
  瑶英没有带大部人马入京,李仲虔也没有多少兵马,即使他失算,两人也逃不出长安,但他忘了,李玄贞几次远征,军中将领很可能被他暗暗收服。
  唯有飞骑队和军中精锐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剿灭他安排在离宫的人手,李玄贞孤身一人进京,不是莽撞,而是另有安排。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玄贞这么早就准备篡位了,而且还和李仲虔配合默契。
  瑶英故意中计是引蛇出洞。
  李仲虔接着说:“我在王庭收到你故意派人送到我手中的信,赶回高昌,李玄贞的信也到了,他知道你在计划除掉我和明月奴,邀我一起弑父弑君。从这点来看,我们果然是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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