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供了佛像,檀香馥郁,香烛熏熏,李德盘坐在佛像前,倚着隐囊,头裹巾帻,面色苍白,形容苍老。
瑶英走进佛堂,“圣上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困住我吗?我若在长安出了事,平定下来的西域会再次纷乱,圣上不能杀我,困住我有什么用?”
李德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困住你,怎么引出李仲虔?”
瑶英嘲讽地一笑。
曲江池的刺杀是李德安排的,他知道她的弱点,让世人以为李仲虔当众刺杀,引诱她入京,再以她为诱饵,引出李仲虔,拿李仲虔来威胁她。
“圣上怎么确定我会中计?”
李德望着半卷的湘竹帘子,道:“从朕激怒李仲虔回京开始,你们的每一步反应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切断你和李仲虔的联系,故意放出消息,你找不到他,救人心切,明知是陷阱,还是会来。”
“我阿兄在哪里?”瑶英走到佛像前,扔了块香饼进兽首铜香炉,“你怎么会有他的佩剑?”
“李仲虔回到高昌时,朕的人就一直跟着他。他这次很谨慎,朕的人一直跟到京兆府,正准备收网时,让他逃脱了,不过他们拿到了他的佩剑和贴身之物,把他困在坊中,他躲藏了很多天,该现身了。”
金吾卫虽然抓不到李仲虔,但是他们把他堵在坊中,他送不出消息,也收不到任何消息。瑶英入城以后,李德以她身份贵重为由,命人将所有接近她住所的人带走审讯,依然查不到李仲虔的消息。李仲虔这么沉得住气,倒是在李德意料之外。
现在他把瑶英诱入离宫,再放出消息,不管李仲虔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迟早会现身。
从李仲虔决定回中原的那一刻起,这对兄妹都会落入他的圈套——李仲虔必须回长安,他不能容忍他们继续壮大,在位一天,他不会让他们安生。
父子君臣,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
瑶英在李德对面盘腿坐下。
李德看着她:“你不怕朕杀了你?”
“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来了离宫,圣上就这样杀了我,怎么向西军交代?圣上可以软禁我,不敢杀我。”瑶英望着庭中蓊郁的芭蕉丛,道。
李德唇角一扬,示意侍从上茶。
其实他很欣赏瑶英,她很识时务,知道自己的依仗,能屈能伸,可惜骨子里和谢无量一样,这样的人,牵绊太多。
不像他,绝情寡义,也就无所顾忌。
瑶英很久没吃到长安的茶了,闻着熟悉的茶香,道:“圣上,如果我带着阿兄回高昌,这一生再不踏足长安一步,圣上会不会放过我们?”
李德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瑶英抬眸。
金吾卫跪在廊外:“圣上,消息都放出去了。内城各处戒严,西军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所有宫门由禁军护卫,五天之内,除了禁军,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坊。”
“五天,够了。”李德颔首,看一眼瑶英,“长安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人能接近离宫,除了李仲虔那种不要命的疯子,等着他罢,最迟不过明晚,你就能见到他了。”
瑶英沉默不语。
燥热褪去,夜幕降临,晚风吹拂阔大的芭蕉叶,送来阵阵凉意,月华流淌,万籁俱寂。
谢青被带下去了,瑶英坐在佛像前,闭目沉思。
寂静中,忽地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四周人影晃动,身穿黑衣的禁卫从空寂无人的庭院各个角落里奔出,脚步声如骤起的雨点,穿过长廊,围住佛堂。
瑶英睁开眼睛。
几只灯笼由远及近,李德身披大氅,站在门口,脸色泛着青白:“李仲虔今晚就会来救你,随朕来吧。”
瑶英冷笑,起身跟上他。
离宫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已经被隆隆黑烟笼罩,四处腾起火焰,火舌炙烤着幽凉的月夜,到处人喊马嘶,脚步声、叫骂声、斥责声汇成一片,空气里飘洒着大火燃烧的烟灰。
禁卫从不同方向飞跑过来报信:“圣上,南面有一支人马!”
“北面也有敌袭!”
“东面也有!”
漫天箭雨落下。
李德眉头都没皱一下,指挥若定,带着瑶英登上地势最高的鼓楼,让禁卫燃起庭燎,照亮鼓楼上下。
燃烧的火炬吞没夜色,弥漫的黑烟中,几队人马分别从三个方向冲向离宫,被早有准备的禁军拦截绞杀。
李德环顾一圈,听着夜风里时断时续的喊杀声:“都是汉人,王庭人怎么没来救你?”
瑶英凝眸望着黑夜中时不时闪过的几点银甲冷芒,目带微嘲:“圣上以为王庭人会插手?”
李德确实如此以为,他派人守着各处进京要道,就是为了防着王庭人,只要有一个王庭人出现在今晚的离宫,他就会抓住此事诘问昙摩罗伽和李瑶英勾结,包藏祸心。
“圣上多虑了,你我父子几人之间的事,不必把王庭牵扯进来,以免破坏两国盟约。”
瑶英语气淡漠。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杨迁也没来,西军将领全都龟缩不动,你一点也不诧异?”
瑶英笑笑:“我猜,我来离宫的时候,圣上把我的身世告知西军了?”
他不止要引李仲虔出来,还想嫁祸王庭,一举扫清西军里忠于她的将领。
李德颔首:“你不是我的亲女,西军照样会以你为尊,但你是南楚人,南楚还有残部躲入深山,不肯归顺,如今天下一统,河西世家豪族想要回归朝堂,恢复往日荣光,不想和南楚余孽为伍,你的身份不再适合当他们的首领了。”
“七娘,世道如此,别太高估人心。”
瑶英嗤笑。
大火熊熊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引魂幡大概是宋朝以后才形成的风俗,文中关于引魂幡的描写参考民俗资料,不同地方不同民族习俗不同,颜色也不同,参考其中一种。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引用自《御制诗四首》(其一)
☆、离宫
火势越来越大, 摧枯拉朽,浓烟滚滚。
明艳的火光映照出离宫假山亭阁秀丽的轮廓, 禁军和来救人的几支队伍短兵相接, 都杀红了眼,长刀利刃相击, 血肉飞溅。
辽阔的夜穹滚过几道闷雷,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支队伍被禁军逼到了城门下,惨叫声响成一片, 其中一道高大的披甲身影执刀冲上前,所过之处,鲜血四溢,勇猛无畏的气势让禁军的攻势为之一滞,其他人大喊着跟上他, 冲出禁军的包围。
摇曳的火光落在那道身影身上, 银甲白袍, 剑眉凤眸,满面戾气。
轰的一声,焦雷炸响, 孤月早已隐匿在阴云间,夜空一半被大火映亮, 一半黑如泼墨。
“人在这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 禁军大吼着通知同伴,越来越多的禁军涌了过来,再次包围这支队伍。
鼓楼上, 瑶英心脏擂鼓般跳动,闭了闭眼睛,“圣上一定要赶尽杀绝?”
李德双眸清明,示意墙头的禁军放箭。
箭如蝗雨,激射而出,织出一张精钢打造的大网。
瑶英推开禁军,冲到箭垛前,“李仲虔!”
她大喊出声。
他不想连累她,隐藏身份回京,她偏要当众叫出他的名字。
厮杀中的男人抬起头,一刀砍翻禁军,策马奔向朱红宫门,挥舞长刀,格挡铁箭,蹄声如奔雷,每一声都踏在瑶英心尖上。
她在高昌找到他留下的信,他一直记得和亲的事,觉得拖累了她一生,想让她后半生再无烦忧。
他想到的办法是把她瞒在鼓里,跑回长安,和李德同归于尽。
莽撞,冲动,血气森森,视死如归。
一如当年,他孤身一人去战场救她。
瑶英想骂他,狠狠地骂他,却一个骂人的字眼都吐不出口,泪水夺眶而出。
他没有拖累她,没有他,她活不到现在,他们是亲人,互相扶持。
“李仲虔!”瑶英冲他大喊,“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不是谢皇后所生!”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李仲虔脸上的表情凝住。
瑶英撞开上来阻拦自己的禁军:“我是南楚陈家的女儿,当年因为战乱流落战场,被谢无量救下,陈家是谢家的世仇,当年围困荆南的楚军,就有我亲生父亲……李仲虔,你不是我兄长!”
不管她和李仲虔之间有没有血缘,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她偏偏是陈家的女儿,所以她一直拖着,不忍告诉他实情。
“我是你的仇人之女!”
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别管她,走罢。
天高海阔,走到哪里都好。
李仲虔抬起头,两道平静的目光和瑶英的对上。
雷声轰响,楼阁在大火中哀鸣,隔着厮杀的禁军,狂舞的火舌,密集的箭雨,两人无声凝望。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一勾,在森冷的箭雨中朝瑶英咧嘴而笑,抬起长刀,把两个偷偷靠近的禁军斩落马背,一声轻斥,夹紧马腹,长刀在手,一往无前。
傻子,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了。
她是陈家之女又怎样?
他不在乎。
妹妹是他养大的,他们相濡以沫,她永远是他李仲虔的妹妹。
“李德,你敢动明月奴一根头发,我李仲虔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朝她奔来,迎着刀枪剑雨,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人马撞向宫门,轰响声地动山摇。
瑶英潸然泪下。
李德目露诧异之色,转身走下鼓楼:“回佛堂。”
禁军抓住瑶英的手臂,拖她下了鼓楼。
李仲虔凤眸怒张,一马当先,冲开禁军,撞开宫门,离宫外的几支人马纷纷掉头,从这个入口涌入。
禁军护着李德撤回佛堂,孙将军赶来报信:“圣上,宫门失守了,请圣上移驾,末将留下瓮中捉鳖!”
李德挥挥手,立在廊前,遥望火光窜起的方向。
瑶英被禁军捆了双手,坐在佛像下。
孙将军急得满头是汗,小声问:“圣上在等什么?”
李德回头,眉头轻皱:“西军,谢家军,王庭中军……”
他刻意派人放出假消息,这几拨人马竟然一个都没出现,只有被困在坊中的李仲虔赶来了。
一道念头掠过脑海,李德叫来皇城的禁卫。
“回禀圣上,城中一切如常,西军将领、谢家旧将并无异动,高昌那边也没有紧急军报送回,王庭和我们相安无事,只发了几道国书,找礼部讨要文昭公主的答婚书。”
李德不可置信地回头,扫一眼瑶英。
瑶英眼帘抬起:“让圣上失望了,今晚西军不会来,王庭中军更不会来。”
李德没有放松警惕,命孙将军再派人去查探。
“你为什么不动用西军?”他问。
瑶英眸光清亮:“西军的职责是守卫疆土,西域光复不久,和朝中还有很深的隔阂,把他们牵扯进宫闱之乱,以后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冰冻三尺,无法化解,朝廷不能信任西军,西军不能信任朝廷,互相猜忌,怎么共襄盛世?王庭中军出现在长安,稍有不慎,两国会起烽火。”
李德神色微微触动。
这些问题他都考虑到了。
他走回前殿,看着瑶英,仿佛端坐于朝堂,眸中精光内蕴,“你能想到这里,还能管束住他们,让他们谨守本分,倒是真为大局着想,可惜李仲虔没有你这份豁达。”
瑶英冷笑:“若非你步步紧逼,我阿兄怎么会孤注一掷,回京刺杀你?世子,太子,皇帝,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今天的局面,都是你因一己之私造成的!”
“一己之私?”李德微笑,“李瑶英,没有李仲虔,朕也不能让你继续执掌西军。”
他坐在瑶英面前,语气变得温和,“当年朕接掌魏军,李家还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不过是趁着乱世壮大势力罢了,后来魏军攻城略地,名声越来打越大,前来投奔的世家和小势力越来越多,朕还想做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朕的兵马不答应,他们跟着朕出生入死,眼看别人跟着主公飞黄腾达,怎么甘心居于人后?”
“李瑶英,你小看了别人的野心,西军现在为你马首是瞻,他日,他们想要挥师南下,正好打着你的名头和世家合作,你再顾大局,也没办法遏制人的欲望!”
“二十多年前,末帝逃往江南,朕接到诏令,打算带兵勤王,部下和族人极力劝阻朕,那时,朕便清楚,朕必须走上争霸之路,否则就会被部下取而代之。”
既然已经加入逐鹿之局,就没了退路。
置身动荡洪流之中,尊贵如他也身不由己,正如当年得知唐盈母子的死讯时,面对魏军的惨败,他必须联姻世家。
李瑶英也会被部下裹挟逼迫着做出抉择,权势之下,没有例外。
“你不过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丰满,再利用你对抗朝廷。”李德和瑶英对视,“你是个祸患,西军不能由一人执掌,西域地广人稀,依靠当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证西域不再出大的动乱。”
瑶英一针见血地道:“西域现在需要的是安稳,是休养生息,让百姓吃饱穿暖。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以利益引诱世家争权,你就能高枕无忧。世家争权,对局势无益!”
“安稳?”李德讥笑,“大郎对你有觊觎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稳?”
他停顿下来。
“再者,你要嫁给昙摩王——王庭确实和我们有盟约,现在他们和我们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呢?你能确保王庭对西域没有吞并之心?等你嫁给昙摩王,和他生儿育女,你们的孩子拥有高贵的血统,他一声令下,西军是听他的,还是听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几声,“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只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证,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入城时,你真的没有一点野心?你不想让你的孩子接掌西军和你控制的商路?你当了王庭的王后,还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经扩张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断膨胀的,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