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后退几步,坐倒在地,眉宇间疲惫颓然,像是一瞬间被抽走所有精气神,再也掩不住衰老之态。
“长安呢?”
瑶英淡淡地道:“陛下无需担忧,长安有太子妃坐镇,她和太孙遇袭,召集禁卫军保卫皇城,关闭各大宫门,不许任何人等出入,长安的禁军不会来离宫救驾。”
李德一笑。
郑氏也和李瑶英沆瀣一气,李玄贞应该就是她救出地牢的。
李仲虔走上前,手中长刀指向李德。
李德看着他,神情平静。
李仲虔神情冷漠,道:“李德,你因为自己的无能怪罪我的母亲,打压我,我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臣子,不能反抗,只能承受。我为你冲锋陷阵,为大魏鞠躬尽瘁,你让我屠城,我就屠城,我只求你放过明月奴,你没有遵守诺言,你还想拿我母亲来威胁我。”
那就别怪他无君无父。
他冷笑,挥刀,薄薄的刀刃削下李德的几缕头发。
“身上流着你的血,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
李德一动不动。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圣上,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早在高昌的时候,我已经告知西军我的身世,明天我就会昭告天下,我是陈家女。西军今晚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我叮嘱过他们,宫闱争斗,他们不该插手。”
她不会让西军失去控制,嫁不嫁人,都不会更改她的抱负,李德非要把她逼入绝境。
李德眼皮耸动了一下。
“我不想身世暴露,只是因为阿兄,不是怕西军背弃我。”瑶英抬手轻抚发鬓,“我不是李家血脉,正好可以割断和长安的因缘,西军永远是守卫疆土百姓的义军,不会入驻长安。”
李仲虔拉起瑶英的手,兄妹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曾经恨不能手刃李德,现在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让李玄贞下手,他心里更痛快。
父子几人间的纠葛,一刀两断,此后再无瓜葛。
……
院中一地尸首,只剩下李德父子和飞骑队。
李德看着气若游丝的李玄贞。
“为他人作嫁衣裳……朕为你处心积虑,你和外人勾结,璋奴,你迟早会死在李瑶英手上。”
李玄贞被亲兵扶了起来,双唇苍白如纸,目光跟着瑶英的背影飘远。
她没有回头。
他掩下苦涩,道:“李德,二十多年前,你不知道我阿娘到底想要什么,害死我阿娘的人不是谢氏,你迁怒他人,用惩罚谢氏母子的方式来减轻你的愧疚……二十多年后,你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你知道阿娘为什么自尽吗?”
他挥手示意亲兵都退出去,凑上前,耳语了几句。
李德一震,浑身发抖,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玄贞。
“不可能!不可能!”
李玄贞眼中泪光闪动。
李德不住摇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满地乱转。
“不可能!不可能!我知道你们还活着,我有派族人去接应你们……只要等我娶了谢满愿,等魏军打了胜仗,你们就能回来了……只要半个月……我只耽搁了半个月……”
李玄贞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语,愤怒地抬起脸,眸中恨意烧得更炽。
当年,李德在娶谢满愿之前就知道他和唐盈还活着!他怕唐盈扰乱婚礼,只派族人去接应母子,恰恰就在这半个月里,唐盈失了贞洁。
李玄贞笑出声,不知道是在笑李德,还是在笑命运的嘲弄。
“半个月!半个月!”
李德发狂地叫着,跑着,脚下一滑,摔倒在尸山血海中,痛苦地闭上眼睛,满脸苍凉,嘴里不断地重复着。
“半个月……”
他疯了。
……
离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城的人一宿未眠。
白天的时候,城中戒严,太子李玄贞忽然出现,手捧诏书,命羽林军、禁卫军、金吾卫听太子妃号令,死守皇城。众将惶惶不安,被其他早就投靠李玄贞的人拿下。
朝中宰相早已窥见到父子之间会有一场对决,本想出面劝说,被突然现身的飞骑队拘禁在太极宫中,等他们被放出时,已经是半夜了。
第二日,一道流言传出,李德在探望谢皇后的时候,突发癔症,疯疯癫癫,见人就砍,御医都瞧过了,无药可医,朝中政事由太子李玄贞代理,百官没有异议。
百姓也没有什么异议:太子是李德自己定下来的,皇帝病了,确实该由太子接管国事。
接下来,太子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和将领,其中,南楚降臣接连病逝,众人并未在意,只当他们思念故国,抑郁成疾。
几个月后,李德在离宫驾崩,据说是积劳成疾。
后面的事,都和瑶英无关了。
从离宫出来的那天晚上,谢青捧着鞭子迎上前,瑶英抄起长鞭,转身,一鞭甩向李仲虔。
“自作主张回京?瞒着我和李玄贞一起合谋逼宫?还给我留一封信,叫我安心过日子,别给你报仇?”
瑶英咬牙切齿,反手又是一鞭下去。
“我不回来的话,你们两人只能和李德硬碰硬,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伤亡!李德有雷弹,逼急了他,你武艺再高,也不是禁军的对手!”
李仲虔不敢辩驳,硬着头皮挨了好几鞭后,讨饶道:“我没打算冲上去送死,李德设下毒计,李玄贞怕想先下手为强,决意弑君,我帮他几个小忙,不管成功与否,李德都得脱层皮。”
李玄贞从南楚回来时便和他私底下见过面,他躲在长安,李玄贞假装被关押,其实早已脱身,兄弟俩原本的计划并没有瑶英的参与,因为她应该还在高昌。就算她发现不对劲赶回长安,凉州会有人拦住她。
虽然他和李玄贞矛盾深深,但当初在北戎时,兄弟俩兴风作浪,配合默契,在杀李德这件事上,他们目的一致,不介意再合作一次。
谁都没料到,瑶英回来的消息传来时,人已经到京兆府了。
那时李仲虔还躲藏着,没办法和瑶英递信,心急火燎,赶到离宫去救人,要不是李玄贞赶到拖住了他,和他交换银甲毡袍,他还以为瑶英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被李德骗了。
瑶英轻哼,知道李仲虔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他和李玄贞没有十足的把握,幸好她及时赶回来,和太子妃里应外合,吸引李德的注意力,李玄贞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我们还是大意了,李德居然得到雷弹的丹方,要不是李玄贞在场,今天离宫一定会被夷为平地。”
瑶英皱眉,西军里出了细作,她得好好肃清工坊,丹方不是什么秘密,她会交给朝廷,但是细作不能再留。
李仲虔也后怕不已,长舒一口气。
瑶英收起鞭子,“阿兄……我是陈家的女儿。”
李仲虔怔了怔,笑着揉揉她发顶:“我早就知道了,明月奴,阿兄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妹妹。”
知道瑶英身世的时候,他呆坐了一天,心里并无恼怒,她的亲生父母都在战乱中亡故,族人和她血脉疏远,上一代的恩怨不会影响他们兄妹间的关系,除了惆怅感慨,他心里更多的是为瑶英高兴。
她不是李德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如果没有亡故,一定会很疼爱她。
“你想要拜祭父母的话,让昙摩罗伽陪你去。”李仲虔笑笑,“虽说没有生养过你,也该去拜祭一下。杜思南信上说,他们以为你死在战火中,为你立了衣冠冢,可惜和你无缘。”
瑶英嗯一声,拦住李仲虔的胳膊。
“阿兄,我们回一趟荆南,去拜祭舅父他们。”
李仲虔嘴角勾起,点点头。
走下长阶,亲兵簇拥着一辆马车驶过来,瑶英登上马车,靠在车壁上,浑身散了架一样,闭目沉睡。
马车晃晃荡荡驰下坑坑洼洼的山道,朦胧的灯火从车帘漫进车厢,脚步声杂乱,李玄贞今晚调动了不少人马,到处乱糟糟的。
瑶英忽然惊醒,猛地掀开车帘,对上一双沉静的碧眸。
她莞尔,疲惫不翼而飞,趴在车窗前:“罗伽,我就知道你会守着我。”
就像在高昌时那样。
“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在离宫射箭的人是不是你?”
昙摩罗伽一脸镇定,丝毫没有被抓到现形的狼狈,点点头,眉头轻拧,“睡吧。”
瑶英伸手够他的袖子,“你进来陪我。”
昙摩罗伽不语,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上了马车,亲兵牵走他的马。
瑶英怕耽误时机,马不停蹄,好几天没见着昙摩罗伽了,她知道他一定跟着自己,每次吹哨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知道他在身侧,她做什么事都很安心。
她让他靠坐着,自己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叭的一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让王庭人进京吗?”
他们一起回的中原,几天前在城郊分别,她带着轻骑先行,昙摩罗伽答应在城外等她,如果她和李仲虔出了什么意外,他再现身。
昙摩罗伽低头,双臂收紧,吻瑶英的发顶。
“我是文昭公主的情郎。”他低声说。
既然是她的情郎,她回京,他当然得紧跟着她。
瑶英轻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只有安定熨帖,疲惫再度涌上来,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细细碎碎地吻她发鬓。
明天,他可以现身了。
她曾在百姓的泪水中凄苦地离开长安,这一次,他亲自来魏朝请婚,接她离开,让欢笑取代她痛苦的回忆。
漫漫人生路,他们并肩一起走下去,她白首不离,共度一生。
☆、完结
骚乱平息, 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玄贞代理国事后, 朝中人心惶惶。
他没有手软, 肃清朝堂,提拔功臣, 连颁数道罪状,一夜之间,牢狱里人满为患。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家族在这场父子争端中没落,就有家族趁势崛起,如潮水涨落,长安又冒出一茬新贵,像枝头新生出嫩枝, 只要雨露滋润便可茁壮成长。一代一代, 生生不息。
李玄贞靠坐在榻边批改奏章。
天气炎热, 他感觉到身上的伤口隐隐散发出腥臭味道,侍从早晚送来汤药,满殿飘散着清苦药味。
一封奏疏送到他面前。
郑景跪坐在案前, 道:“殿下,王庭的昙摩王亲自来长安请婚, 使团要求入城。”
李玄贞手上的动作一顿, 展开请婚书。
文书是昙摩罗伽亲笔所写,他果然精通汉文,字迹健秀清俊, 挥洒自如,一看就是苦练多年的功底。
李玄贞可以想象得出,昙摩罗伽一笔一笔写下这封请婚书时,心里有多么雀跃。
瑶英喜欢他,愿意嫁给他。
李玄贞闭目了片刻。
这份只是走一个过场的请婚书,阴差阳错,要由他亲自批答。
他再一次送她出阁。
背上伤口裂开,疼得钻心入骨,李玄贞睁开眼睛,提笔,额边细汗沁出。
再不甘,也无法出手阻拦,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她,动她就得承担西域动荡的后果,何况昙摩罗伽背后是强盛的王庭,他没有半分胜算。
逝水如斯,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回头的机会。
执迷不悟,他就是下一个李德。
李玄贞定下心神,正要落笔,内侍垂首入殿。
“殿下,文昭公主派人过来了。”
李玄贞一怔,忙问:“请进来,什么事?”
内侍道:“文昭公主说,殿下有伤在身,王庭的请婚书就不劳殿下批复了,昙摩王向她求婚,她可以自己回复。”
李玄贞愣了一会儿,放下笔,唇角翘了一下,没有笑容。
果然是她的作风。
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
消息很快传遍长安。
文昭公主的驸马来了。
不过先入城的不是驸马,而是王庭送来的聘礼。
在乐伎卖力吹奏的欢快乐曲声中,一头头浑身挂满珠宝的大象踩着优雅的步子入城,紧随其后的马车镶金嵌宝,载满一只只敞开的大箱笼,箱笼里装满贵礼,绫罗绸缎,珠宝玉石,日光照射,华光闪耀,灿烂夺目。身着王庭服饰的男女站在箱笼旁,面带笑容,手捧金盘,向路边抛洒鲜花和喜钱。
车队所过之处,一阵浓烈馥郁的芳香。
京中百姓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的盛景,满城轰动,百姓纷纷奔出家门,追逐着王庭使团,人声鼎沸,孩童紧跟着大象,满脸好奇。
李仲虔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一头头笨重的大象慢悠悠地在长街漫步,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和尚这么懂世俗人情?
身旁几声清脆的笑声,如珠落玉盘。
瑶英望着一眼看不到尾巴的车队,眉开眼笑,瞥见李仲虔好像面色不虞,眼珠一转:“阿兄,这些都是西军的军费啊,你不是正打算组建一支专攻阵法的步兵吗?地方选好了,只等你回去挑人。”
李仲虔下巴抬起,冷哼一声,“这些聘礼你留着吧,到底是王庭的心意。”
聘礼之后,王庭使团入城。
城门前挨山塞海,宽阔的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枝头朝露未干,风中回荡着悠扬的钟声,乐曲连绵不绝,余音袅袅,清冷的晨晖倾洒而下,淡淡的晨雾中影影绰绰,马蹄声悠悠传来。
长街内外,无数道目光汇成汪洋,望了过去。
蹄声哒哒,几道金灿灿的光束斜斜地切过,照亮一角浮动着金银宝光的锦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氤氲在夏日浓郁得化不开的晨曦中,面孔半明半暗。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一骑从雾气中驰出的男子,半晌回不过神。
漫天风声萦绕。
李玄贞缓缓走下高台,扫一眼左右呆立不语的年轻官员,看向昙摩罗伽。
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在官员亲卫的簇拥中朝他走来,金银线缀的锦衣绣袍,腰束革带,别匕首弯刀,丰神俊朗,风仪出众,举止高雅雍容,睥睨间有种高洁出尘的清冷风姿,立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是一个眼神,周围那群器宇轩昂、特意换上装束,暗暗和他较劲的年轻儿郎霎时间全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