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礼部官员满脸带笑,迎上前和他寒暄。
  他勒缰停马,和官员客套,沉静的眼眸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着瑶英,眼神漠然,冷似刀锋。
  瑶英眼皮微垂,余光看到男人紧攥缰绳的手,浑身发凉。
  那双手很瘦,手心手背爬满刀疤,骨节突起,手指有力,冰冷,粗糙,捏住她脖颈的时候,粗茧几乎能划破她的喉咙。
  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次瑶英真的以为李玄贞会杀了她。
  他下得了手。
  如今的李玄贞能文能武,智勇双全,是世人交口称赞的贤明皇太子。
  没人相信他会暗害李仲虔和谢贵妃。
  就连瑶英一开始也不信,以为长兄只是一时迁怒,只要好好和他相处,他肯定能放下仇恨。
  后来她终于明白,李玄贞放不下。
  他心系天下,胸有丘壑,深知民间疾苦,爱护百姓,关爱部属,从谏如流,对盟友一诺千金……这么一个让无数英雄豪杰愿意折腰追随的皇太子,偏偏就一头扎进牛角尖里,放不下母仇。
  多年以后,他会带兵围攻太极宫。
  李德那时已经被他架空,躺在病榻上,平静地问:“我儿所为何来?”
  李玄贞一字字地答:“为我阿母报仇而来。”
  他逼李德退位,诛杀李氏族亲,不顾天下非议,挖了自己父族的祖坟。
  他要所有人为唐氏陪葬。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瑶英怔怔地出神。
  李玄贞已经挪开了视线,和礼部官员一起入城。
  瑶英敛神,看着越来越近的秦王旗帜,嘴角翘了起来。
  李仲虔的亲兵不属于飞骑队,穿着金甲,还没走近就是一片耀目的闪闪金光。
  瑶英不由失笑,看着那个在亲兵簇拥中策马走来的同胞兄长,心底浮起一阵暖流,驱散了李玄贞带来的那点寒意。
  她一把摘了帷帽,催马迎上前。
  李仲虔比瑶英年长六岁,身材高大,肩宽体壮,厚重华丽的铠甲下肌肉虬张,眉眼端正,五官乍一看和李玄贞有几分相似。
  兄弟俩都像李德,轮廓鲜明,天生一双狭长的凤眼。
  李玄贞沉静内敛,凤眼不怒自威。
  李仲虔棱角更分明,眉宇间总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凶狠戾气,喜怒无常,阴冷沉郁,懒洋洋地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回首扫一眼身后,眼尾轻挑,目光跟刀子似的。
  道旁准备朝他铠甲上扔花瓣的年轻小娘子吓得直往后退。
  瑶英靠近了些,亲兵纷纷让出道路。
  她弯腰,笑着伸手去够李仲虔的坐骑。
  “阿兄!”
  听到妹妹的声音,李仲虔猛地回头,又惊又喜,立时英姿焕发,换上一副平时别人绝不会从他脸上看到的柔和表情,“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话,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像瑶英小时候教她骑马时那样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免得她摔了,含笑仔细打量她。
  瑶英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骑马拉弓,她读的第一本书,写的第一张字帖,拉的第一张小弓,都是他亲自挑的。
  要不是她身体不好,他不会把她留在长安。
  天下还未平定,他时常征战在外,瑶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一次分别再见,小娘子的变化越来越大。
  每天跟在他身后打转的小七娘,一眨眼就长大了。
  再过几年,她就该出阁嫁人。
  出征前,他刚和郑宰相谈起这事。
  李仲虔眉间的笑意黯淡了些许。
  瑶英也在看李仲虔。
  她从小体弱多病,三岁之前没下过地。谢贵妃一年比一年糊涂,那年喂她吃药,错把一杯滚烫的热茶打翻在她身上,她怕吓着谢贵妃,没敢哭出声,等婢女进屋帮她收拾。
  后来她腿上留了一块疤。
  李仲虔知道以后,把她接到身边亲自照顾。
  那时候李仲虔自己也是个孩子,明明粗枝大叶,吊儿郎当,却每天一板一眼督促她吃药,天天抱她去院子里练五禽戏,逼着她吃那些味道古怪的补药,看天色阴了就给她添衣,既当爹又当娘,像个小老头子。
  瑶英慢慢长大,身体好了点,能下地了,在他面前无法无天,活蹦乱跳,他这才放松了点,渐渐有了少年人的样子。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
  谢家灭门,谢贵妃神智不清,才九岁的哥哥用他稚嫩的肩膀扛住所有压力,为她撑起一片晴空,让她可以自自在在、无忧无愁地长大。
  两年后,为了她,年仅十一岁的哥哥又毫不犹豫地弃文从武,拿起了那对他曾发誓不会碰一下的擂鼓瓮金锤。
  哥哥对她这样好。
  她不能看着哥哥被李玄贞害死。
  哥哥又没害过人。
  想起梦中所见,瑶英心中大恸,轻轻挽住李仲虔的胳膊。
  李仲虔一怔,笑了笑。
  ……
  瑶英小的时候,经常这样缠着李仲虔撒娇。
  刚把她接到身边时,她乖巧安静,不声不响,饿了渴了才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
  等他注意到她了,她小心翼翼地唤他:“阿兄。”
  声音娇娇软软的,不自觉带了点讨好,怕吵着他,怕惹他厌烦。
  他没注意到她的话,她就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问她。
  她才三岁,就那么乖了。
  李仲虔知道,瑶英什么都懂。
  父亲李德从来没看过她,母亲谢氏时疯时傻,她体弱多病,小小年纪就懂得约束自己不给人添麻烦,一个人趴在窗前看园景也能看一天。
  她知道自己不能走路,既不哭也不闹,让她喝什么药她就乖乖地喝下去,没叫过一声苦。
  李仲虔不想让妹妹一辈子孤孤单单待在屋子里养病,遍访天下名医为她调理身体。
  瑶英不能出门,他就教她读书写字,这样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能消磨时光。
  她不能下地,他吩咐仆人在长廊和庭院里全都铺上毡席,抱她去外面晒太阳,陪她在毡席上打滚翻身,从长廊这头滚到那头,滚得一身的杏花花瓣。
  瑶英脸上的笑影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明亮。
  慢慢敢和他撒娇了,故意拖长声调叫他:“阿—兄—”
  支使他做这做那。
  想出门了,就瞪圆眼睛盯着他看,伸出胳膊:“阿兄抱我。”
  等她不用人搀扶也能自己下地走路时,脾气就更大了,他盘腿坐在书案前读书,她直接扑上来摇他:“阿兄,我要骑马!要漂亮又听话的乌孙马!”
  他不搭理她的话,她就一直摇他的胳膊。
  摇累了往他膝上一躺,把他的大腿当枕头,翘着腿,理直气壮地和他谈条件:“小马驹也行,我就在院子里骑一圈。”
  “半圈?”
  “好了,我不骑,我先养一匹漂亮的马……等我长大了再骑……”
  不一会儿歪在他腿上睡着了,翻个身,口水全蹭在他袖子上。
  李仲虔看完书卷,一低头,就看到瑶英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睡得昏天暗地的。
  他轻笑。
  第二天带她去马厩挑马,她很自觉,果然挑了匹小马驹。
  前几年,李仲虔攻打金城的时候,缴获了一批西域良马。
  他挑了那匹最漂亮的乌孙马给瑶英当坐骑。
  她想要的东西,他都记得。
  ……
  瑶英拉着李仲虔不放。
  “刚好我今天出宫,听到鼓声,就过来了。”
  李仲虔替她挽住缰绳,轻轻地道:“小七瘦了。”
  声音里带着温厚的笑意。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对她总是很有耐性。
  瑶英收起惆怅之色,松开手,挺起胸脯:“还长高了!”
  李家几兄弟姐妹都生得高挑挺拔,她生下来就在吃药,走路又晚,前年底才开始窜个子。
  李仲虔轻笑:“这阿兄可看不出来,回去量量看。”
  瑶英笑着白了他一眼。
  进了皇城,他们和李玄贞率领的飞骑队分开,直接回王府。
  瑶英问:“阿兄,你不用先去兵部?”
  按规矩,他应该先和李玄贞一起去兵部。
  李仲虔满不在乎地道:“不用管他们,先回去给你看点好宝贝。”
  瑶英会意,探头去看他马鞍旁挂着的羊皮口袋,压低声音:“阿兄,你又抢了什么好东西?”
  李仲虔打仗,不在意战功名声,只求实惠:金银财宝,罕见珠玉,名人书画……总之,一切值钱又好携带的宝贝。
  兄妹俩深知他们朝不保夕,必须早做准备,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为将来逃跑积攒金银细软。
  从南到北,他们已经藏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李仲虔笑着揉揉瑶英的头发:“回去再说。”
  瑶英挑挑眉。
  正好,她想问问他李德迎娶谢贵妃的事,他小时候养育在舅舅谢无量身边,应该听谢无量说起过当年。
  ……
  暮色渐沉。
  李玄贞从兵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侍从提着灯笼为他照明道路,他几步上了石阶,接过东宫长史魏明遣人送来的文书,借着微弱的灯光匆匆翻完。
  留守长安的太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一汇报完最近皇城里发生的大小事务。
  最后停顿了一会儿,道:“殿下……福康公主府上最近有些异动。”
  东宫上下,从太子妃郑氏到跑腿的杂役,谁都不想提起福康公主。
  但是没办法,太子爷怜香惜玉,生平最爱搭救落难的名门贵女,现在瞒着不告诉太子爷,等福康公主闹出大事来,还得太子爷帮着收拾!
  李玄贞眉头轻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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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亲公主
 
  清冷夜风拍打着廊前的宫灯,一弦钩月浮上柳梢,月华如水。
  想起朱绿芸那些漏洞百出的刺杀计划,李玄贞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问:“她又招揽死士了?”
  太监摇摇头,道:“最近福康公主和来京归附的胡人来往甚密。”
  福康公主厌恶胡人,这人人都知道。
  所以公主和胡人来往的的举动很可疑。
  太监从公主身边的侍女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公主和胡人交谈时,提到一个名字:义庆长公主。
  前朝义庆长公主——也就是朱绿芸的姑母,十八岁时和亲嫁给了西北突厥部落的一个老酋长。
  几年前,长公主的侍从带着她的血书冒死逃回中原,哭求末帝迎回长公主。
  那时末帝早已惨死叛臣刀下,关中为各个藩镇所占据,没有人理会侍从。
  侍从后来辗转见到朱绿芸,把义庆长公主的悲惨遭遇告诉了她。
  朱绿芸这才知道,原来胡人部落有一个非常野蛮骇人的风俗:父死收继后母,兄死收继长嫂。
  老酋长死了,义庆长公主成了新酋长的夫人。
  等新酋长也死了,义庆长公主又嫁给新酋长的弟弟。
  不久新酋长的弟弟死于内斗,义庆长公主被老酋长的孙子纳为侍妾。
  短短十年间,义庆长公主先后嫁给祖孙三代人。
  这对出身高贵的长公主来说,何等屈辱!
  朱绿芸很同情那位素昧蒙面的姑母,请求李德派兵接回义庆长公主。
  李德当时没有答应。
  太监道出自己的猜测:“殿下,公主会不会是想联合胡人,然后向圣人借兵救回义庆长公主?”
  李玄贞嘴角一扯。
  前朝的长公主,算什么长公主?
  李德做什么事都先考虑代价和回报,他册封朱绿芸,那是因为留着朱绿芸有用。
  他不会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前朝贵女让将士白白送死。
  现在中原刚刚稳定下来,西北异族势力强大,自称神狼后裔的北戎更是号称控弦十万,横扫北庭。
  若不是为西域佛国那位高僧君主所阻,北戎早就拿下整个西域北道。
  北戎骑兵所向披靡,一旦北戎南下,长安必定失守。
  所以李德才一面以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笼络胡人部落,一面清除关中分散的部落小势力,先从内部分化胡人,让他们互相仇恨,无心南侵,减轻西北军防守的压力,同时随时掌握各个部族的动向。
  这种时候,朱绿芸的那些算计根本不会成功。
  李玄贞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道:“备马,孤去一趟公主府。”
  芸娘脾气倔,一心复仇,疯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必须和她讲清楚局势。
  太监为难地道:“殿下,娘子为您备了接风宴……”
  太子回京的第一夜就跑去找福康公主,传出去,让太子妃的脸面往哪儿搁?
  李玄贞已经转身走远:“让她别等孤了。”
  太监默默叹息,进院报信。
  明烛辉煌,庭前备了丰盛的筵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炭火烘烤的牛羊脂肥肉嫩,泛着油光,廊下还候着一部龟兹乐伎。
  太子妃郑璧玉盛装华服,领着东宫女眷等了一个时辰。
  太监禀报说李玄贞去公主府了。
  郑璧玉一言不发。
  几位良娣、良媛立即收起笑容,脸上闪过恼怒、嫉恨和鄙夷。
  福康公主和太子爷情投意合,她们无话可说。
  连太子妃都不计较,她们这些庶嫔有什么资格拈酸吃醋?
  但是福康公主偏偏就是不愿意下嫁太子,哪怕太子妃好言相劝,她就是不嫁。
  不嫁就不嫁吧,她不嫁,她们只有偷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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