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接着说:“大王,那些被抢掠的女子已经被送回家中,公主还下令彻查王府和军中可有将官违反禁令,骚扰百姓……”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李仲虔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长史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大王,您帐下诸如徐彪、吕恒、孙子仪等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草莽之辈,桀骜不驯,粗野蛮横,经常公然违反禁令,有碍您的名声,您何不趁此机会整顿军纪?借徐彪之事震慑他们,让他们收敛一二?”
这些话长史早就想说了。
……
谢家世代经略荆南,四世三公,阀阅巨室。族中人才辈出,子弟皆为芝兰玉树,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文武皆精。
到了前朝,藩镇割据,群雄并起,天下四分五裂,长安几易其手,关中平原生灵涂炭。
为了将凶狠残暴的异族驱逐出中原,中原几大势力结成短暂的同盟。
荆南当时无虞,但谢家太爷为顾念大局,毅然率领族中子弟北上抗敌。
那时族中老、壮、青年三代全都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连垂髫少年也不例外。
谢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他们文武皆重,从小一边学诗书,一边练武艺,十一二岁便随父兄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前赴后继。
谢家的名望不靠玩弄权术,而是由那一代代、一个个奋战沙场、马革裹尸的谢家子弟挣来的!
太平之时,谢家退居荆南,守护百姓。
若逢乱世,谢家儿郎奔赴战场,绝无二话。
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谢老太爷那一去,带走了谢家所有杰出子弟和精锐军队,只留下家将留守荆南。
十万人。
从老太爷、大将军、大公子,到十一岁的谢十八郎君,从饱经风雨磨砺的老兵,到刚刚入伍的小卒。
一去不回。
十万英魂,埋骨他乡。
那一场惨烈的决战保住了长安,让朱氏得以占据关中地势最险要的几州。
之后朱氏称帝,关中太平,但是其他各地势力早已自立为王,局势动荡。
等朱氏末帝即位,天下大乱。
乱世之中,凋零的谢家失去军队支持,满门寡妇无依无靠,势力缩小到一县之地。
到了谢无量这一代,嫡支只剩下他和妹妹谢满愿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谢无量想效仿祖辈驰骋疆场,收复河山,然而他自小体弱多病,拉不得弓,骑不了马。
谢满愿呢,又是个女郎。
谢无量另辟蹊径,大力经营谢家产业,靠着荆南发达畅通的水系和各大势力开展商贸,很快助谢家积累起富可敌国的财富,还在乱世之中囤积了大量粮食。
这时候,魏郡那个三十战克二十一城的李将军走入了谢无量的视野。
谢家有钱,有名望,有粮,缺将,缺兵。
李家有将,有兵,缺粮,缺钱,缺名望。
李谢两家联姻,李仲虔出生。
谢无量知道妹妹谢满愿单纯天真,把外甥李仲虔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小时候的李仲虔,聪慧机灵,礼仪周到,小小年纪就风采不凡,文能出口成章,武能扛起百斤金锤。
李氏族人哪一个不夸李仲虔的?
正因为李仲虔天资颖异,深得李氏长辈喜爱,才会有世子之争。
当时连李德也无法在李玄贞和李仲虔之间做出抉择,只能拖延册立世子。
后来唐氏死去,李德册立李玄贞为世子。
谢无量深谋远虑,立即收走李仲虔的那对金锤,不许他再习武,要他一心一意攻读诗书,以后当一个忠于君王、爱护百姓的贤吏。
“虎奴,千万记住舅舅的话,你命中带凶,戾气过重,若一心研读诗书,或许能平安到老,一旦从武,只怕活不过三十岁。”
“虎奴,你记住了,不得从武!”
李仲虔立下重誓。
三年后,谢家灭门。
李仲虔遵照谢无量的遗愿,继续苦心研读书卷。
直到李瑶英五岁那年,他不得不违背在舅舅面前立下的誓言,弃文从武。
哪怕他知道代价是活不过三十岁。
……
长史看着李仲虔长大。
他看着李德册立李玄贞为世子,六岁的二公子一笑而过,埋头钻研诗书。
看着谢家满门壮烈后,九岁的二公子擦干眼泪,回到李家,亲自照顾双腿不能行走的幼妹李瑶英。
又看着十一岁的二公子双眼血红,咬牙砸开重锁,血肉模糊的双手抓起那对注定会给他带来不幸的金锤。
世人都道李仲虔杀人如麻,放浪形骸。
他被世家轻视,被百姓厌恶,被同伍鄙夷,被太子部下讥笑。
投效他的军汉都是太子看不上的三教九流。
像杜思南那样出身寒微的谋士都敢公开言称:李家二郎,蠢材也,吾不屑与之为伍。
长史恨得心口抽痛。
他们哪里懂得,二皇子幼时多了那么多的书,由才学举世无双的谢无量亲自教养,怎么可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野之人?
二皇子为什么不愿意整顿军务?
为什么沉溺酒色?
为什么完全不顾名声?
夜风清凉,漫天繁星。
高大骏马徐行于淡淡的月华之中,李仲虔垂眸,漫不经心地拍拍坐骑,没有说话。
长史沉痛地道:“大王,谢家虽然断了血脉,但风骨犹存,您师承谢家,不能堕了谢家之名啊!”
李仲虔猛地回头。
眼神锋利如刀。
“别在我面前提谢家!”
长史吓得一哆嗦。
“胡伯以为,我该怎么做?”
李仲虔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暴戾之意,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
“我是不是该和太子那样,整顿军务,招揽能人异士,寻访名士贤者,礼贤下士,善待部众,笼络人心,当一个世人交口称赞的贤王?”
长史心里赞同,但不敢出声。
李仲虔一笑:“胡伯,你别忘了,我差一点就成了世子。”
长史愣住。
片刻后,长史反应过来,顿觉毛骨悚然。
李仲虔淡淡地道:“如果我真那么做了,只会死得更早,死得更快。”
他差一点成为世子,又是谢家外孙,单单凭这一点,李玄贞就不会放过他这个威胁。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夹杂着唐氏的死。
还有他们的父亲,那个杀伐决断、心思难测,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帝王。
身份互换,他也会如此。
从谢家覆灭的那一刻起,李仲虔就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
死有何惧?
他不怕死。
只怕死得不够壮烈。
弦月不知何时躲入云层之中,黯淡星光轻笼而下。
李仲虔仰起脸,闪烁的星光跌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送给瑶英的那只玉盒,嘴角慢慢勾起,情不自禁地想微笑。
生无所寄,死亦无惧。
可是他死了,小七该怎么办?
李仲虔怕了。
所以他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早些找到能够庇护小七的人。
李仲虔敛神,控马走快了些。
他出宫不是为了寻欢,郑宰相就在妙音阁等他。
尽快定下小七的婚事,他才能安心出征。
长史紧跟在李仲虔身后,老泪纵横。
他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二皇子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才吊儿郎当,自暴自弃。
长史不甘心啊!
谢家世代忠烈,代代子弟浴血沙场,儿郎为国捐躯,最后一代嫡支血脉谢无量为守城而死,死前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交给敌军,只为保全百姓。
百年风骨,无愧于君王,无愧于治下百姓。
更无愧于李氏!
最后却落到那样的下场。
假如谢家还在,圣人怎么敢这么对待贵妃和二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哈,后天周四照常上午九点更新~
☆、高僧君主
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过他还是记得给李瑶英买了章阿婆家的千层酥。
瑶英接了千层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给他:“阿兄,我派人接蒙达提婆法师入宫,他已经来了,正给阿娘看脉。”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声,仰脖一口饮尽蔗汁,往后一倒,躺在毡席上,呼呼大睡。
瑶英又气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几下。
没拍醒。
“每次都这样,答应得好好的,还是会牛饮……”
瑶英小声嘟囔几句,拧了热巾子,给醉酒的李仲虔洗脸擦手。
李仲虔平时金锤不离手,手上都是粗糙的茧子,双手掌心一道横贯而过的疤痕。
过了这么多年,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瑶英握着李仲虔宽大厚实的手掌,指尖拂过那道狰狞的刀疤。
这双手执笔教她写字的时候,还是一双瘦削的手,手指细瘦纤长。
那时的李仲虔沉郁温和,斯文端秀,每天跟着大儒读那些厚厚的书卷,能写一笔圆润劲瘦的篆书,还会画焦墨山水。
魏郡气候温和,春天时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娇妍。
微风拂过,阶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写字看书,瑶英就在他身边毡席上爬来爬去。
一会儿看看廊前漫天的飞花,一会儿回头往书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挥墨。
李仲虔抱起瑶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笔。
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教她画清雅的幽兰。
瑶英五岁那年,正是暮春时候,李仲虔指着廊前缤纷的落花,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背:“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教完这首《落花》的第二天,李仲虔回荆南扫墓。
瑶英去了李德身边。
兄妹再见的时候是秋天。
李仲虔背着一双百斤重的金锤,独行千里,穿越尸山血海的战场,找到奄奄一息的瑶英。
他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紧紧地抱住妹妹。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李仲虔掌心的刀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碰过书卷画笔。
他天天练锤,应了谢无量的话,戾气越来越重,性子越来越阴郁狂躁。
身体则一天比一天结实强壮,那双曾经整日握着书卷、拈花执笔的手渐渐不复世家贵公子的纤长优雅,成了现在的样子。
谢青的手都比李仲虔这双手好看。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看李仲虔的。
他们说他杀人如麻,暴虐残忍,屠空了一座又一座城。
瑶英劝过李仲虔。
战场上对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然不能妇人之仁,但是屠城还是太冷血了。
李仲虔轻笑,揉了揉瑶英的脑袋。
瑶英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身边的侍从换了一批。
侍从甲道:女郎,二公子深受百姓爱戴!
侍从乙说:女郎,您请宽心,民间百姓没有骂二公子。
瑶英气得倒仰:这种掩耳盗铃的法子,也亏李仲虔想得出来!
酣睡中的李仲虔忽然翻了个身,手掌一拢,紧紧攥住瑶英的手腕。
瑶英被拉得一晃,醒过神,掰开李仲虔的手,小声骂:“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纱帘轻晃,外面传来春如的声音:“贵主,法师出来了。”
瑶英留下宫女照顾李仲虔,起身去西边厢房。
蒙达提婆今天穿一袭中原北方僧人间风行的缁衣,仪容整肃,法像庄严,从内堂步出,双手合十:“公主,贵妃确实用过婆罗门药。”
一旁的奉御低下了头,冷汗涔涔。
瑶英脸色微沉。
她知道谢贵妃的痴傻无药可医,请蒙达提婆入宫不是为了给谢贵妃治病,而是查清楚病因。
谢贵妃病得古怪,瑶英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神神道道了,那时候唐氏已死,谢家依旧鼎盛,没有一点要覆灭的迹象。
几个月前,有位道士看过谢贵妃的脉象,说出他的猜测:谢贵妃可能服用过婆罗门药,这才会心智失常。
宫里的奉御对婆罗门药所知不多,瑶英怕打草惊蛇,没有声张此事。
她请蒙达提婆入宫,就是为了确认道士的猜测是真还是假。
蒙达提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霎时变得凝重的气氛,慢条斯理地道:“贵妃所用的婆罗门药,应当是《婆罗门诸仙药方》中记载的一味长生仙药。贫僧曾经见过长期服用此药的人,他们夜不能眠,日不得安,神智错乱,记忆颠倒,和贵妃的症状无二。”
瑶英冷静地问:“法师,可有医治之法?”
蒙达提婆摇了摇头,神色悲悯:“长生仙药的毒素无法拔除,而且贵妃之病远比贫僧见过的人更重,心病难解。”
瑶英心里明白。
谢贵妃接受不了谢无量已经死去的事实,婆罗门药是病因,而谢家的噩耗让她彻底疯癫。
她疯了,谢无量就一直活着。
瑶英闭了闭眼睛,平复所有思绪。
宫人按她的命令准备了金银,绢帛,药材,还有几匹马,作为酬谢蒙达提婆的谢礼。
谢青奉去了一趟政事堂,拿来几位宰相署名下发的过关文书。
瑶英知道蒙达提婆迫不及待启程去西域,没有多留他,奉上文书,送他出宫。
蒙达提婆怔了怔。
他其实并不想进宫为谢贵妃诊治。
在蜀地时,蒙达提婆常和达官贵人打交道,他们大多礼数周到、举止娴雅,以修行居士自称,十分热衷于礼佛论经,但是行事却蛮横霸道、自私冷酷,根本不顾下层百姓的死活。
蒙达提婆离开蜀地时,昔日将他奉为座上宾的权贵立刻翻脸,强行扣留他和弟子,还杀了他的侍从来威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