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闭了闭眼睛,右手握住长刀,拨马离开队伍。
缘觉神色复杂,眼圈微红,咬咬牙,打马跟上他。
瑶英留在原地,目送毕娑和缘觉一前一后往山上行去,出了一会儿神。
她心头沉重,像是有一口巨石压着,有些喘不过气,心跳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一道清冷坚毅的背影从她脑海一闪而过。
那一个个露宿荒野的夜晚,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他。
瑶英咬了咬唇,长靴轻轻踢一下马腹,策马疾奔,跟上缘觉和毕娑。
谢青立刻拍马跟上。
瑶英回头,眉眼沉静,一字字道:“阿青,你们留在这里,谁都不许跟上来!”
谢青愣了好一会儿,扯住缰绳,停在原地。
王庭亲兵还没反应过来,瑶英已经冲上山道,追上缘觉和毕娑。
马蹄声由远及近,毕娑回头,瞳孔一缩,冷声道:“公主请回!”
瑶英没有放慢速度,追上他,视线在他和缘觉两人脸上打转。
“你们是不是已经猜出截杀商队的凶手是什么人了?”
缘觉神情紧绷,一声不吭。
毕娑面色如水,道:“这是王庭事务,与公主无关,王庭亲兵会保护公主,山上不安全,我们要去缉拿凶手,公主下山去吧。”
瑶英回头看一眼山道旁戍守的亲卫和那一具具倒伏的尸首,转过脸,直直地望着毕娑。
“毕娑,你是不是怀疑凶手是摄政王?”
毕娑脸上神色巨变。
瑶英看着毕娑,不许他躲开自己的目光:“你和缘觉是不是要去杀了他?”
缘觉身上滚过一道战栗,看向瑶英。
瑶英坦然回望:“这几天只要我靠近摄政王,你就神情紧张,握刀的手湿淋淋的,全是汗水,你怕摄政王伤了我?”
缘觉面色苍白。
“摄政王身上有药味,他是不是受伤了?还是练功出了差错?他这些天总避开人,是什么缘故?”
缘觉不敢吱声,目光躲闪。
瑶英喘了口气,视线落回毕娑身上,接着发问:“你觉得他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一整支商队?”
山风呼啸,毕娑一言不发,紧握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浮起。
缘觉呜的一声,擦了擦眼角。
“凶手不是苏丹古!”瑶英气喘吁吁,身上轻轻发抖,“你仔细看看那些人的尸首,他怎么可能滥杀无辜!”
毕娑转头,看着山道。
“公主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肯定凶手不是摄政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刺耳尖锐:“我和摄政王一起长大,认识他二十多年,比公主更清楚发生了什么!公主只是个外人!”
瑶英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紧攥缰绳。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外人,不清楚将军、摄政王和佛子之间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我也不会去探究。将军认识摄政王二十多年,我和摄政王相处不过几个月罢了。”
她眼睫抬起,一眨不眨地直视毕娑。
“那么,敢问将军,摄政王习武以来,可有滥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毕娑不语。
“这些年,摄政王练功出岔子的时候,有没有伤过人?”
毕娑仍是不吭声。
瑶英声音平静:“你们既然从未见过他伤人,为什么这几天只要看到他,你们的手就一直握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为什么看到商队惨死,你们一脸惨痛,撇下其他人独自上山?”
她嗓音拔高了些:“阿史那毕娑,你怀疑苏丹古,是不是?”
毕娑望着瑶英,久久无言。
瑶英盯着他,神情倔强,因为着急,双颊隐隐泛红,鬓发被风吹乱,鼻尖通红。
她真的关心摄政王。
毕娑闭了闭眼睛,脸上不再是那副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戏谑笑容的吊儿郎当,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沉痛。
他长长地叹口气。
“摄政王所练功法特殊,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轻则伤及己身,重则走火入魔,六亲不认,残忍嗜杀。”
毕娑低头,看着师尊交到他手上的那柄刀。
“公主,缘觉告诉我,摄政王前些天有被功法反噬的迹象,所以他这些天性情古怪。他走的是这个方向,我算了时辰,今天凌晨他会经过山道。”
山风狂卷,鹅毛大雪扑扑簌簌。
毕娑颤声道:“摄政王所用长刀是军中常用佩刀。”
一旁的缘觉浑身发抖,眼圈更红了。
瑶英抹去脸上雪水,神色平静,点漆似的双眸乌黑发亮。
“那又怎样?”
毕娑怔住。
寒风像刀子一样,寒意透骨,瑶英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字一字道:“所有亲卫都佩戴长刀,没有人证物证,你没亲眼看见摄政王伤人,光凭猜测,怎么能断定凶手是他?他现在被功法反噬,性情不定,你不分青红皂白怀疑他,万一激怒他,你们之间岂不是误会更深?”
毕娑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嘴角轻扯:“公主就这么信任摄政王?”
瑶英抬手掠了掠发鬓。
“来高昌的路上,有一次我们经过一处峭壁,有匹马受惊,滑下栈道,险些把马背上的亲兵摔下山去,摄政王救了那个亲兵。”
苏丹古当时远远地缀在队伍最后面,事情发生时,他身影飞掠而至,救下那个亲兵。
“亲兵脱险后……摄政王没有离开。”
瑶英看着毕娑碧色的眼睛,“他探出栈道,安抚受惊的马,把那匹就要摔落进山谷的马也救了回来。”
只是一匹马罢了,不值得冒着跌落山崖、粉身碎骨的风险去救。
苏丹古救了。
他浑身杀气,刀法却隐含慈悲。
瑶英坚定地道:“我相信摄政王,就算他被功法反噬控制不了自己,也不会滥杀无辜的平民。”
毕娑神情震动。
瑶英接着分析:“而且摄政王刀法精准,真想杀人,必是一击毙命,不会故意折磨,将军细看那些尸首,身上刀伤横七竖八,还有那些马匹骆驼,不像是一个人下的手。”
毕娑和缘觉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只顾着担心苏丹古,不敢多看那些尸首。
☆、找到(改错误)
山道前, 风声狂吼。
瑶英凝望着毕娑,一双乌眸如镶嵌在天山雪原间的湖泊, 明净清澈, 倒映出毕娑神色惊异的俊朗面孔。
他心神震荡,沉默了半晌, 道:“摄政王就在山上,我看到他留下的记号了,他现在已经被功法反噬, 不能离人群太近。”
缘觉抖了一下。
正因为发现了苏丹古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就在山上,他们才会怀疑人是苏丹古杀的。
瑶英面色不改,道:“这里是入城的唯一一条大道,每天都有来往的商队人马, 摄政王在山上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毕娑碧色眸子凝视瑶英, 嘴角勾起一丝笑, “公主,假如我没有猜错,摄政王果真发狂杀人了呢?”
瑶英挽住缰绳, 目光在毕娑和缘觉脸上打了个转,轻声说:“谁都可以怀疑摄政王, 你和缘觉是他最信任的人, 不该想也不想就先怀疑他。”
缘觉呆了一呆,低下头,双拳捏得咯吱响,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毕娑半天不吭声,碧色双眸似蓄满阴沉沉的天色,泛着一股阴冷之气。
他扫一眼山下朝这边张望的谢青几人,拨转马头,继续向山上行去。
“公主若真的信任摄政王,那就随我来。”
缘觉抬起头,惊讶地瞪大眼睛。
瑶英脸上毫无惧色,跟了上去。
缘觉眉头紧皱,看一眼瑶英,催马跟上毕娑,小声以梵语低语,毕娑回了一句话,他神情迟疑,回头看瑶英,毕娑发出一声低喝,他叹口气,扭开了脸。
三人迎着凛冽的朔风,在山道间艰难前行。
天地间一片茫茫,冰层积雪层层叠叠,裸露在外的漆黑岩石嶙峋突兀。
山道回环曲折,渐渐看不到山下的情景了,走在前面的毕娑遽然转身,长刀出鞘,银亮刀尖破开风雪,指向瑶英苍白的脸。
“将军!”
缘觉大喝一声,出刀格挡。
毕娑一掌震开缘觉,刀尖稳稳地架在瑶英颈间。
缘觉的脸色从诧异、惊惶转向薄怒:“将军,文昭公主是王的贵客,你伤害公主,怎么向王交代?”
毕娑冷声问:“文昭公主会危及王庭,你还要保护她吗?”
缘觉紧握长刀刀柄,眼睛赤红:“我对王发过誓,会保护好公主!不管将军有什么理由,我的誓言不会变!请将军收刀!”
毕娑唇角轻扬,手腕微微向下压了压,刀尖挑开瑶英挡风的兜帽。
冰冷的刀尖探入衣襟,贴在皮肤上,像一条蛇在衣衫底下爬动,瑶英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个冷颤。
“将军要杀了我?”
她冷静地问。
毕娑驱马靠近,总是带着笑意的碧眸杀机毕露。
“公主细致入微,事事留心,什么都瞒不过你,摄政王被功法反噬之事是王庭机密,只有我、缘觉和几个近卫知情,他留下记号,肯定出了什么事,所以我让所有人在山下守着……公主既然猜出来了,还说了出来,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迟早会猜到苏丹古的真实身份。
毕娑目光冷酷。
“为了摄政王的安全,我只能这么做。我会告诉你的亲兵,你不慎摔下山崖去了。”
瑶英看着毕娑,一语不发,乌眸沉静。
一旁的缘觉急得抓耳挠腮:“将军,你不能这么做!你也对王发过誓!你忘了你立下的誓言吗?”
毕娑没有理会他,抬起长刀,狠狠斩落,一瞬间,面容透出几分狰狞。
瑶英一动不动。
寒风呜呜吹过,毕娑看着瑶英漆黑的明眸,和她对视,就在长刀要斩向她脖子的时候,忽地咬了咬牙,气势猛地一收,刀尖擦着她的鬓角掠过,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缘觉眼睛瞪得溜圆,手中长刀已经出鞘,正要上前阻止,见状,松了口气,收回佩刀。
毕娑收刀入鞘,双手还在发颤,抬眸,盯着瑶英,碧眸再无一丝杀气。
“公主心细如发,我出刀时,公主一点都不惊讶。”
“公主明知我可能会杀你灭口,为什么还要冒险来提醒我不要怀疑摄政王?”
瑶英回视他,平静地道:“因为我怕摄政王出事,所以我来了。”
他们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显然已经怀疑苏丹古了,这种情况下他们找到苏丹古时很可能和他起冲突。
毕娑有些不敢相信,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瑶英颔首,轻声道,顿了一下,又道,“而且我知道,将军不会杀我。”
毕娑嘴角扬起:“公主怎么知道我不会下毒手?”
瑶英笑了笑:“将军是佛子和摄政王最信任的同袍兄弟,是我的朋友。”
毕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扭开脸,望向朦胧的飞雪。
“公主猜得不错,一看到尸首,我就怀疑摄政王。”
他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惆怅。
“从前,有个王庭近卫练的是和摄政王一样的功法,后来他压制不住功力,渐渐失去仁心,成了个滥杀无辜、残忍暴虐的大恶人,犯下很多恶事。所以,我和缘觉曾对一个人发过誓,假如摄政王也被功法反噬,发狂伤人,我们必须亲手杀了他,阻止他入魔。”
缘觉脸上掠过沉痛之色。
毕娑回头,看着瑶英:“公主猜那个逼我们发誓的人是谁?”
瑶英眸光闪烁了几下,心头霎时雪亮:“那个人就是摄政王?”
毕娑点点头,“不错。”
瑶英心计飞转,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所以说,将军不是来杀摄政王的?”
毕娑眼底寒光一闪,双眼眯起。
缘觉神情茫然,看一眼瑶英,再看一眼毕娑。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瑶英接着说下去:“摄政王既然让将军和缘觉立下这种誓言,可见他深知功法的危害,早就做好遭到反噬时殒命的准备……将军怕摄政王真的被功法反噬,发现自己杀了商队平民,躲到山上自我了断?将军是来阻止摄政王的!”
山间风声怒吼,漫天飞雪。
阿史那毕娑浑身一震,看着瑶英,碧眸里腾起几点亮光,脸上闪过不可置信,惊诧,赞赏,和一丝淡淡的怅惘。
这位汉人公主反应真快,缘觉还在五里雾中,她居然已经猜出他的心思,一字不差地道出他心中所想。
他唇角扬了扬,带了几分痞气:“实话告诉公主,就算我亲眼看见摄政王发狂杀人,我也不会对他举起刀。”
缘觉嘴唇哆嗦了几下,不赞同地道:“将军,你对摄政王发过誓!”
毕娑瞥他一眼,轻哼:“我问你,真找到摄政王了,你下得了手吗?”
缘觉一僵,双拳紧握,吼道:“我对摄政王发过誓!我要遵守誓言!”
毕娑抬起长刀狠狠拍向他:“别吼了,我知道你忠诚,等见到摄政王你也这么吼上几句,再毫不犹豫地下杀手,以后我给你当儿子!”
缘觉不说话了。
瑶英舒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
毕娑瞥她一眼,出了一会儿神,神情变得严肃郑重,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身体前倾,朝她行了个礼:“多谢公主。”
瑶英不解地看着他。
毕娑笑了笑,露出雪白牙齿:“公主说得对,我不该看到那些尸首就怀疑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