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想也不想,立刻俯身,躲过斜地里刺过来的长矛,反手就是一刀,捅穿杀手,鲜血喷洒一地。
他溅了一脸的血,眼角、鼻子、嘴角血珠流淌而下,深深地看瑶英一眼,抹去刀上的血污,转身冲向被包围的缘觉。
瑶英展目四望,毕娑和缘觉虽然配合默契,但是两个人没法挡住所有杀手,不断有人爬上雪堆杀过来。
她不去看地上的尸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解下苏丹古腰间的佩刀,试了试,根本抬不动。
长刀重重地落在地上,脚下的雪地隐约在震颤。
瑶英一愣,低头,发现刚才的震动不是错觉,雪地确实在颤动。
头顶猛地几声轰隆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积年不化的雪峰上滚了下来。
瑶英抬起头,循声望去,下一刻,面如土色。
山峰处一道道银色巨浪翻滚,所过之处,巨石崩塌,漫天积雪飞舞,山崖峭壁间似挂起一道道银色的万丈瀑布,又像是万匹骏马在雪中奔腾,带着吞噬一切的万钧之势,奔涌而下。
瑶英声音发颤:“将军!你看!”
专心对敌的毕娑、缘觉和杀手同时回头,顺着瑶英所指的方向望向高处,脸上俱都腾起惊恐之色。
雪崩!
杀手刚才的喊杀声引来了雪崩!
众人瞪大了眼睛,人群里次第响起长刀落地声响,杀手魂飞魄散,顾不得任务,掉头就跑。
毕娑和缘觉也顾不上那些杀手了,拼尽全身力气狂奔向瑶英和苏丹古,同时伸出手,抓向两人。
可惜还是太迟了。
雷鸣般的响声转瞬即至,毕娑和缘觉离得太远……瑶英拽着苏丹古的肩膀使劲拖拽,想把他推向毕娑。
“王——”
毕娑双眸瞪大,眼珠几乎暴眶而出,发力扑上前。
山呼海啸,一道巨力涌来,几人立时被冲开,眼前一片白茫茫。
一转眼,他们的身影全都消失在奔涌的飞雪中。
……
山下,响雷声过后,受惊的马匹扬声嘶鸣,亲兵们呆了一呆。
谢青安抚住坐骑,问王庭亲卫:“出什么事了?”
亲卫哆嗦了几下,指着银白山巅,小声道:“好像是雪崩了。”
谢青脸色骤变,拨马就要冲上山去。
亲卫拦住她:“阿史那将军吩咐过,没有他的讯号,谁都不许上山!”
旁边一个亲卫插话道:“我们这里冬天一个月好几场雪崩,将军他们不会出事的。”
他话音刚落,云层间几声清唳,苍鹰飞扑而下,黑影快如闪电,一爪子勾向亲卫的胳膊。
亲卫抬臂接住苍鹰,看到它脚爪上的黑色布条,大惊,吩咐其他人留下,挑了几个忠实的下属,拍马冲上山道。
其他人不敢多问,留在原地,望着耸立的群峰,面面相觑。
谢青想跟着亲卫上山,被其他人拦了下来,脸色阴沉。
……
山上。
毕娑站在一块巨石前,放出苍鹰下山示警后,转过身,看着雪崩过后已经完全变了地势的山崖,面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
缘觉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终于哇的一声,低声抽泣起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对不起王……”
他不停抹眼泪。
毕娑踢了他一脚,“收声,别吵着王。”
缘觉吸了吸鼻子,立马噤声不语。
他身前的怪石堆下生了一堆篝火,火苗摇曳,火堆前的乱石上铺了两层氅衣,瑶英躺在氅衣间,身上盖了一件披风,双颊雪白,昏昏沉沉,浓密眼睫微微颤动。
她身旁坐着一个人,宽肩阔背,面容狰狞,正是方才一直昏迷着的苏丹古。
他闭目盘坐,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好涂了伤药,唇色依旧泛白,不过碎裂的衣裳底下露出来的双臂已经看不见真气游走的迹象,周身不再有紊乱的杀气激荡。
缘觉守着他,想到刚才惊心动魄的情景,心有余悸,肩膀还在颤抖。
雪浪狂涌而下时,他和毕娑来不及救下瑶英和苏丹古,只能就近躲在几块巨大的怪石下面,虽然还是被垮塌的大雪埋住了,幸而没受什么伤,待雪浪停下来,两人刨出积雪,看到瑶英刚刚站立的地方,面如死灰,如坠冰窖。
那里已经成了一块平整的雪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人心中大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挖开厚厚的积雪,越挖越心惊胆战,最后什么都没挖出来。
就在两人彻底绝望之际,忽然听到敲击巨石的声音!
两人几乎喜极而泣,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挖,搬开几块凌空架起的怪石,发现了瑶英和苏丹古的身影。
苏丹古醒了,瑶英躺在他怀里,昏睡不醒。
毕娑二人继续用力挖,将两人救了出来,找了些衣物燃起篝火,给两人取暖。
缘觉擦了擦眼角,把眼泪忍了回去。
片刻后,静坐的苏丹古缓缓睁开眼睛,碧色双眸澄澈如海,那一抹诡异的幽蓝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
毕娑和缘觉知道他彻底清醒了,心口稍松,单膝跪地行礼。
“王。”
苏丹古轻咳一声,视线落到瑶英身上。
缘觉忙道:“王,属下看过了,文昭公主没有大碍,也没有被震伤的迹象,可能是受惊晕过去了。”
苏丹古嗯一声,气息微弱,抬眸,扫一眼毕娑,道:“埋伏的人不止这一批,你先回王庭,别和他们纠缠。”
他看起来还很虚弱。
毕娑会意,恭敬应是,后退几步,朝缘觉使了个眼色。
缘觉起身走向他。
毕娑脱下身上最外面一层轻甲,里面赫然是一件和苏丹古身上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袍。
他回头看着篝火旁的苏丹古,轻声道,“保护好王和公主。”
缘觉点点头:“将军去引开那些杀手,也很危险,将军当心些。”
毕娑一笑,朝他挥挥手,转身大踏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上山的亲卫看到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连忙迎上去:“摄政王!”
山道间,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迎风而立,一双碧眸,脸上疤痕狰狞,微微颔首。
……
缘觉站在山崖边,目送毕娑在亲卫的簇拥中朝山下走去,转身回到怪石旁。
☆、喝水
雪崩过后, 风渐渐停了,层云散去, 露出湛蓝苍穹, 山峦巍峨耸立,宛若一顶巨大的银冠。
毕娑一行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缘觉回到怪石堆下, 怕昏睡的瑶英被冻着了,往篝火里添了些干马粪,搓了搓手, 抬头细看她的脸色,视线正好和另一道凝视的目光撞上。
苏丹古盘坐着,碧眸低垂,看着身旁的瑶英,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虽然他眸中清清淡淡, 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只是随意盯着瑶英在出神, 缘觉却觉得他的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摄政王不该有这种柔和的神色,他应当杀伐决断,无欲无求。
只有这样, 他们这些知情人才能分得清佛子和摄政王。
缘觉有些失神。
仁慈高洁的佛子和双手沾满血腥的摄政王是一个人。
从前,他们都还小的时候, 他和毕娑常常分不清佛子和苏丹古, 明明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个身份,有什么分别?
他们年轻气盛, 骄傲,自负,认为自己是天底下对佛子最忠心的人。
后来,当他们看到被功法反噬的苏丹古时,马上就把他们当成了两个人。
他们爱戴佛子,畏惧摄政王。
面对佛子时,他们敬仰崇拜他。
面对摄政王时,他们小心翼翼,浑身紧绷,手一刻不敢松开刀柄。
久而久之,他们真的把佛子和摄政王当成了两个人。
殊不知,他们就是一个人。
身为佛子的近卫,对佛子忠心耿耿,眼看着佛子自小忍受痛苦折磨,他们尚且无法接受摄政王这一重身份,文昭公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却能理解摄政王,相信摄政王。
文昭公主会不会真像传说里的那样,是佛陀送来佛子身边的?
中原和王庭隔着万里之遥,一个汉人公主居然能流落至王庭,因缘巧合,动人心魄。
这段缘最后会是善缘,还是恶缘?
缘觉忍不住胡思乱想。
篝火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
缘觉回过神,褐色眼睛望着瑶英,张了张嘴巴,想起雪崩前的一刹那瑶英知道来不及逃走、果断紧紧抱住苏丹古时脸上的坚毅和平静,心中仍然震颤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后,他看向苏丹古,干巴巴地低喊一声:“王……”
苏丹古眼帘抬起,淡淡地扫他一眼,一语不发,身上隐隐带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压迫人的气势。
缘觉下意识绷起腰背,心里一阵紧张,这才是他熟悉的摄政王的目光。
他改了称呼:“摄政王,属下和阿史那将军四处看过了,山上的杀手大多被大雪掩埋,只有几人逃脱,阿史那将军还没来得及审问他们,他们服药自尽了。”
救出苏丹古和瑶英后,他们检查过杀手的尸首,没找到什么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只能从一些人虎口的茧子、盔帽勒出来的痕迹推测他们是军汉。两人找了一大圈,救出几个重伤的杀手,刚想审问,那几人竟吞药自决。
苏丹古听他说完,道:“是各府豢养的死士。”
缘觉仔细回想,拍一下脑袋,“确实像死士。”
葱岭脚下各个部落间互相征战,许多战败的勇士沦为奴隶,被世家大族豢养招纳,成为死士。据说世家大族往往有控制死士的手段,假如死士背叛主家,会受到残酷的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死士都十分忠诚,宁死不降。
缘觉接着禀报了几件事,看一眼篝火旁的瑶英,声音压低了些,问:“摄政王,我先去通知文昭公主的亲兵,让他们过来接公主?”
苏丹古摇摇头,虚弱地道:“现在送她下山不安全,他们的目标是整支队伍,等天黑了,你送公主下山。”
缘觉呆了呆,略一思索,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摄政王出使高昌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幕后下杀手的人既然埋伏在沙城之外,说明他们已经探查出摄政王出城的目的,知道他这几天回城。
山下的商队就是他们杀的,为了掩人耳目,除去可能的知情人,他们不仅要杀摄政王,还对所有从高昌返回的商队下毒手,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王最信任的近卫,斩除王的臂膀,到时候还可以把摄政王和近卫的死全都嫁祸到盗匪身上,当真是心狠手辣!
想到这里,缘觉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看到山道上那些尸首,他和毕娑还以为摄政王发狂杀人了,他甚至下定决心完成自己的誓言,却不知道那时候摄政王身负重伤,正被杀手层层包围。
好在有惊无险,现在摄政王安然无恙,毕娑伪装成他的样子下山,肯定会带走山下所有亲兵,以吸引杀手的注意,借机揪出幕后指使的人,找到真正的凶手。
现在可能还有人在山下盯梢,这时候送文昭公主下山,不仅不安全,还会被人怀疑,若是引起凶手的警觉就不好了。
等天黑了再说。
缘觉一点点理清思路,眼神闪烁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苏丹古。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毕娑带走文昭公主,让文昭公主和他一起充当诱饵,引幕后真凶上钩。
不过摄政王绝不会允许毕娑这么做。
缘觉按下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眼下,文昭公主最好隐藏身份,和她的亲兵待在一起,等他们秘密返回王城,解决城中的不轨之徒,公主就安全了。
篝火静静燃烧。
火光映在瑶英秀丽的脸庞上,雪白双颊似染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苏丹古俯身,手指拉开瑶英身上盖着的披风,动作轻柔,只拉开一条小小的细缝,不让冷风灌进去,指头卷起她的衣袖,指腹在她凝脂般的皓腕上轻轻按压。
她脉搏平稳,手心渐渐有了些热乎气,皮肤细滑温暖,不像扑在他身上时那么冰凉。
……
雪瀑奔泻而下时,轰隆隆的巨响震天动地,那时苏丹古就醒了。
瑶英第一个反应过来,原本可以丢下他自己逃生,可她没有丢下他,她不是习武之人,力气那么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强拖动他。飞雪漫天飘洒,脚下的雪地在颤动,她急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他肩膀,使劲拖他拽他拉他,情急之下小声嘟囔了几句汉文方言,听上去不像是文雅之语。
那一刻,苏丹古意识模糊,心里却异常清醒。
在雪崩到来之际,拖着他的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
自始至终,瑶英没有松开他。
最后她试图把他推向毕娑,让毕娑能及时带他离开,雪浪转眼及至,毕娑和缘觉的身影被飞雪吞噬。
她叹息一句:“我见不到阿兄了……”
山崩地裂,巨浪咆哮,瑶英低头,毫不犹豫地地张开双臂抱紧苏丹古,弱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她柔软的胳膊环了上来,贴在苏丹古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萦绕。
苏丹古恢复意识,双手摸索着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护在怀里,带着她几个滚身,躲到了巨石下。
雪岭崩塌,地覆天翻后,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素裹冰封。
苏丹古怀抱着被飞雪拍晕过去的瑶英,探了探她的鼻息。
那时她身上冰凉,气若游丝,像掌心里的一捧初雪,待日光一照,便会化为融水。
……
电光朝露,万象无常,世间种种,是生灭法,终将归于寂灭。
苏丹古看淡生死。
瑶英想活下去,却会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地救他。
苏丹古收回手指,给瑶英拢好披风,轻轻压了压。
他伤势很重,为瑶英搭完脉,继续闭目打坐。
缘觉看看他,再看看瑶英,视线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从怀里掏出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架在火堆上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