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铁城层层叠叠,横亘千里,遮天蔽日,无数生灵被困其中,备受煎熬。
铁蛇铜狗喷吐火舌,被鬼卒驱赶的人们在烈火中惨叫哀嚎。
夜叉恶鬼满嘴獠牙,锋锐如利剑,撕咬人们的血肉,又有凶猛的铁鹰振翅盘旋,忽然俯冲而下,啄食众人的眼睛。
骨碎肉烂,污血成雨,人们无处可躲,哀鸣嚎啕声汇成巨浪,震动天地。
无间地狱,万死万生。
昙摩罗伽曾亲眼见过这样的场景。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白骨露于荒漠,老弱惨死刀下,战败的人被奴役,战胜的城邦转眼被另一个强大的部落屠杀,兵戈抢攘,生灵涂炭。
苍生黎庶,常为诸苦所侵。
昙摩罗伽降生之前,昙摩一族被幽禁在王宫之中,那时王庭已经开始流传他是拯救百姓的救星,大权在握的世家深感恐惧,等他出生,立刻将他夺走,囚禁于佛寺。
他从小远离朝臣百姓,在一层层监视中长大,依然表现出不凡的聪颖灵慧,教授他佛法的师尊大喜过望,屡屡对身边人说:“佛子果然卓越非凡,他将平定乱世,为王庭百姓带来太平安宁。”
佛法可以教化人心,却不能阻止凶恶之徒残杀无辜民众,无法阻挡气势恢宏、野蛮凶狠的北戎骑兵。
想要平定乱世,让王庭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就不得不提起屠刀,铸下杀孽。
以修罗无情手段,方能守护一方安宁。
他犯了杀戒,将永坠无间地狱,和在烈火刀山中惨嚎的众鬼一样,忍受煎熬。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脑海中的幻象慢慢淡去,眉间的戾气烟消云散。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是他选择的路。
昙摩罗伽睁开双眼,碧色眸子波光潋滟,似盈满澄澈星辉,身体一阵颤抖,呕出一大口污血。
夜色深沉,寒风咆哮怒吼。
他倒在熄灭的篝火旁,望着染红的雪地,慢慢闭上眼睛。
浩荡的风声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嘶鸣。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高昂的马嘶声。
有杀手找过来了?
昙摩罗伽猛地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戴上面具,站起身,循声望去。
黯淡的雪光中,一匹健马在崎岖陡峭的山道间爬行,马背上一道身影低伏,一身厚厚的氅衣,身形玲珑,不像是杀手。
霎时,风声停歇,夜风吹散低垂的层云,几道清淡月光倾泻而下,笼在那道身影身上。
健马不肯往前走了,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蹒跚前行。
昙摩罗伽眉眼低垂,俯视着那道身影靠近。
那人摔了好跤,一声不吭地继续攀爬,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后,长靴踩在雪地的嘎吱嘎吱响声由远及近,少女终于爬上雪堆,高兴地拍拍身上的雪泥,抬起脸,快步走向昙摩罗伽。
黯淡的月光和折射的雪光映照出一张年轻娇艳的面孔。
“苏将军!”
她看到昙摩罗伽,笑着朝他招手,衣袂翻飞,眸光澄灿,恍如神女。
作者有话要说: “铁蛇……铜狗……”这一段罗伽脑海中的幻象是佛经里对无间地狱(阿鼻地狱)的描述,这几句描写参考引用《地藏菩萨本愿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之类的相关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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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拍拍胸口:原来昙摩罗伽曾经想让我剃度出家,好险好险。
☆、睡觉
山峦此起彼伏, 月明千里,流泻一地清辉, 四野寂静。
瑶英一步步走近昙摩罗伽。
月色如笼薄纱, 雪光冷冽清绝,她行走在月色和雪光之间, 一双明丽乌眸,似潋滟着从灿烂银河淌下来的光辉。
夜风吹落她的狐皮风帽,编成细辫的长发披散下来, 发丝间一层薄薄的飞雪,凝结成水珠。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漆黑的山道。
她一个人爬上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瑶英走到昙摩罗伽跟前,仰起脸, 鼻尖通红, 眉眼微弯。
“苏将军, 缘觉送我下山,他前脚刚走,我的马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掉头往回跑。现在天黑透了,我不认识路, 一个人在山里害怕, 只能回来找将军,请将军收留我。”
她一字字认真地道,目光真诚, 语气里却透出明晃晃的狡黠。
听起来,竟有点撒娇的意味。
因为信赖,所以理直气壮。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一眼。
瑶英站在他跟前,接着说,“对了,我把谢青他们打发走了,现在山下没人了,将军不收留我的话,我只能一个人回圣城。”顿了下,道,“将军,虽然阿史那将军引开了所有杀手,还是会有人埋伏在各个城镇部落的驿舍里,将军独自一人,又身负重伤,难免会引来怀疑,不如带着我,可以掩人耳目。”
缘觉要求她和亲兵留在沙城外,她觉得这样不妥,万一杀手发现她的队伍没有进城,很可能怀疑苏丹古仍在城外,她已经让谢青他们离开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视线掠过瑶英冻得发红的双颊,看向雪堆下险峻的乱石。
瑶英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半晌后,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瑶英松了口气,看篝火已经熄灭了,低头翻开腰上塞得鼓鼓囊囊的蓝地兽纹锦袋,取出火镰、火石、火绒,蹲在火堆旁,想重新点燃篝火。
夜风呼啸,她手拿火镰,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一下一下耐心地轻轻击打火石,辫发上的红绿宝石华光闪颤。
击打声在静夜间回荡。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瑶英的发顶,盘腿坐下,朝她伸出手。
瑶英立刻把火镰和火石塞进他掌心里,起身挨到他身侧,帮他挡着风,手臂挨在他胳膊上。
离得近了,她一身风雪寒气,身子在微微战栗。
她怕冷。
昙摩罗伽手指轻弹,火镰和火石相击,溅出的火星点燃涂了硫磺的小木片。
瑶英连忙往火绒上添了些木片,等明黄火苗窜出,她吐出一口气,擦擦手,又在锦袋里翻找一阵,翻出几瓶伤药,递给昙摩罗伽。
“这些都是治伤的药,将军看看有没有能治疗刀伤的……”
说完,摸出一件叠起来的貂皮氅衣,展开来,披到昙摩罗伽肩上。
昙摩罗伽盘腿坐着,依旧肩背挺直,坐姿优雅,瑶英必须站起来才能给他披上氅衣。
氅衣落到肩头,昙摩罗伽一怔。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继续为他整理氅衣,俯身凑近了些,纤纤十指伸到他下巴底下,为他系好系带,直到把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进氅衣里,满意地拍拍手。
“将军的披风给我取暖用了,身上衣衫单薄,山上风大,你又受了伤,还是多穿点。”
厚实的氅衣裹在身上,挡住刺骨的夜风,篝火毕剥燃烧,周身慢慢暖和起来,昙摩罗伽握着瑶英递来的药,眉头微动,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落在她身上。
瑶英起身,快步走开,不一会儿从坐骑背上搬来一堆伤药、取暖的毛毯、皮绳、铁钉和干粮,坐回篝火旁,铺设毡毯,一转眼就支起一座小小的、敞开的简易毡帐,继续往篝火里添木片,张开冰凉的双手,凑到火堆前取暖。
一人高的毡帐挡住背后的寒风,篝火烧得更旺了,跳动的暖黄火光映在她脸上,腮凝新荔,侧脸柔美。
烤了会儿火,瑶英收回发烫的手,揉揉手背,敲敲冻僵的腿,掰开一块硬馕饼架到篝火上,就着小陶罐熬煮汤药。
忙活了好一阵,她察觉到昙摩罗伽的注视,抬头看他。
“我是不是吵到将军调息了?”
像是生怕吵到他,她声音压得低低的。
昙摩罗伽摇摇头。
瑶英一笑,道:“将军安心运功吧,不用管我,我带了毛毯毡和吃的。罐里熬了补益的药汤,等好了,我叫醒将军,我问过缘觉,将军可以喝些补益药汤。”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
瑶英坐在他身旁,双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氅衣和火石火镰都是她从谢青那里要来的。
缘觉送她下山,她一路劝缘觉不必管自己,先去执行他的要务。缘觉脑子一根筋,坚持要送她下山,直到把她送回谢青身边才独自离开。
山道上的尸首已经由近卫收敛安葬,毕娑带走一大半亲兵,谢青留了下来,一直等着瑶英。
瑶英不放心重伤的苏丹古一个人留在山上,让谢青去追上毕娑,伪造出她随行的假象,找了些衣物干粮伤药和搭帐篷用的皮绳,一个人独自返回。
坐骑受惊往回跑的这种玩笑话,是说着玩的。
很多个夜晚,苏丹古默默守护她,现在苏丹古受伤了,必须掩藏形迹,她是少数几个知道他受伤、不会泄密的人,应该留下来守着他。
……
篝火静静燃烧。
瑶英怕着凉,给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毛毯,像只圆滚滚的毛球,守在昙摩罗伽身边。
夜色深沉,她身心俱疲,忍不住打起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立马看向昙摩罗伽。
他静坐不动。
瑶英舒了口气,继续瞌睡,迷迷糊糊间听见身边的人在剧烈喘息,猛地醒了过来,扑到昙摩罗伽身边。
昙摩罗伽唇色苍白,肩膀轻颤,正颤抖着打开一只药瓶,周身气息紊乱。
瑶英抢过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丸药,送到昙摩罗伽唇边,皱眉问:“将军怎么不叫醒我?”
昙摩罗伽吃了药,感觉她柔软的指腹在唇边轻蹭,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退开了些。
瑶英看着他,两道目光逼视。
昙摩罗伽闭目调整气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立时撞上一道严肃的视线。
瑶英双唇轻抿,身上层层毛毯包裹,头上戴着尖顶毡帽,脖子上围了兽皮暖颈,像尊庄严的佛塔似的,神情专注,冷冷地盯着他看。
也不知道她到底瞪了他多久,眼圈微微发红。
看他睁眼,瑶英目光一凝,隐隐带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昙摩罗伽想起刚才的事,想了想,轻声道:“我要是再发作,一定叫醒公主,请公主帮忙。”
瑶英神色缓和下来,点点头:“将军不要自己一个人捱着,一定要叫醒我。”
她一点头,毡帽颤动,就像佛塔在眼前晃动。
仿佛有一抹流云掠过,湖面倒映出掠影,幻象中的种种可怖景象褪去,只剩下一簇温暖的篝火,一座小小的几面漏风的毡帐,天朗气清,灵台明净。
昙摩罗伽闭上双眸。
瑶英得到他的保证,还是不敢睡了,打起精神,看着篝火里的药汤,听到咕嘟咕嘟的滚沸声,揭开盖子闻了闻。
昙摩罗伽身形一晃。
瑶英抬头看他,眼睛瞪大,飞快撒开盖子,抢身上前,在他栽倒前抱住他。
昙摩罗伽身上滚烫,即使隔着厚厚的氅衣,瑶英也能感觉得到。
她解开他颈间的系带,手指探进去,摸了摸他的脖子,一手的汗。
“又要服药吗?”
瑶英心疼地问,伸手去够药瓶。
昙摩罗伽浑身轻抖,声音断断续续:“不……是伤口的毒发了……”
瑶英眉头紧皱,双手跟着昙摩罗伽一起颤抖:“那该怎么办?怎么能让你好受点?”
缘觉和她提起过,杀手利刃上带毒,他服用过解毒的药,能保住性命,但是还是会毒发。
昙摩罗伽脖子下面一身的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双唇诡异地泛红。
“我没事……公主不必害怕……”他双眉紧拧,声音低沉,“熬过去就好了。”
瑶英愣住。
他担心她害怕慌张,在安抚她。
下山的时候,瑶英问过缘觉:“以前摄政王受伤时,也是一个人吗?”
缘觉点头,小声说:“摄政王有压制不了功法的迹象时,我们只有一个办法:留下药,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瑶英回头看着狂风肆意吹卷的山岭,眼前浮现出他孤绝的背影。
他背负嗜杀之名,独来独往,被人厌恶诅咒,负伤之时仍然是一个人。
离他远远的,对谁都好。
那他该怎么办呢?
怀中的身躯高大挺拔,平时立在那里,就像巍峨的群山,蓄满张力,让人感到安心。
此刻,他浑身滚烫,一阵一阵地发抖,还记得出声安抚她,语调平静,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瑶英心尖颤动,眼眶湿润,轻手轻脚地放下昙摩罗伽,让他躺在铺开的毡毯上,她刚刚挪了篝火,毡毯下的石堆干燥温暖。
“我不害怕,苏将军。”
瑶英绞干布巾为昙摩罗伽擦拭汗水,尽量不去触碰他的下巴和身上的伤口。
“我只是担心你。”
昙摩罗伽躺在篝火旁,望着她的碧眸带了几分朦胧湿意,过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眼睛。
瑶英接着给他拭汗,看他身上湿透了,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裳。
入目的肌肤泛着淡淡的麦色,紧致结实,光泽丰润,肩背宽阔,肌理线条分明,身上一层薄汗,湿滑油润,不小心碰到哪里都是滚烫的。
目光再往下,伤口上缠着的纱布有血迹渗出。
瑶英晃了一下神,飞快脱下昙摩罗伽的衣衫,为他重新上药,给他换上自己带来的衣物,再套上锦袍,然后抱起毡毯压在他身上。
瑶英照顾过受伤的谢青,知道该怎么给受伤的人换药,动作熟练,不过一番折腾下来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昙摩罗伽昏睡过去了。
瑶英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子,感觉他没那么烫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不经意划过他脸上的伤疤,疤痕有些粗糙。
昙摩罗伽动了一下,眉头紧拧。
瑶英收回手,拿布巾在他脸颊旁轻轻按压,动作轻柔。
夜风拍打毡帐,篝火时不时爆起噼啪声。
瑶英不知道守了多久,神思倦怠,眼皮紧紧粘在一起,挣扎着抬起眼帘,醒过神,伸手探了探昙摩罗伽的额头,整个人顺势趴在毡毯旁,闭目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