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傅酸楚意外之余,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他知道作为臣子,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是作为父亲,他竟然暗暗希望皇帝对阿瑜可以多一点情分, 至少皇帝的悲伤可以稍微长久那么一点点。
而信王却只觉得:果然如此。他在心里想着, 郑淑妃之死固然令皇帝难受,不过也间接地帮了皇帝一个大忙。皇帝可以用郑氏作为借口。不止是这一次选秀,恐怕下一次、下下次, 皇帝都会想办法一并取消。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
别人想法如何, 暂且不论。郑氏下葬以后,皇帝再不曾踏足过汤泉宫。他照常上朝、处理政务, 一切看起来与之前没有太大分别。但是, 在他身边伺候的韩德宝,分明感觉到,皇帝和以前不同了。
至于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四月初七是皇帝的十七岁生辰,宫中称之为万寿节,按例要庆祝一番。
这天清晨,赵臻刚一起床, 伺候的太监就匆忙行礼:“皇上万寿无疆。”
赵臻微微一怔:“四月初七?”
韩德宝踮了脚帮皇帝整理束发的金冠,同时应道:“是啊, 皇上。”
赵臻双目微敛:“嗯, 知道了, 赏。”
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但自有人替他操持。他年纪不大,自然也不会大肆庆祝。不过照旧要接受朝贺,也要去拜见太后。
在去福寿宫的途中,他不自觉地想起阿玉来。
阿玉的生辰是在七月二十五,去年的七月,他们才刚相识没多久。那时候,他还觉得她烦人。
赵臻想起她那句“你的生日难道不是母亲的受难日?”,不由地微微勾了唇,然而还未凝起笑意,他眸中的光亮便黯淡下来。
阿玉已经离开他将近三个月了。
思及此,他便觉得胸口一阵窒闷。
方太后看见儿子过来,略觉惊讶,忙让人上茶,母子俩闲谈几句后,方太后低声道:“哀家想让娴娴进宫陪哀家几天,皇儿意下如何?”
“谁?”赵臻略一思忖,有些迟疑,“方家的……表妹?”
方太后闻言,面露喜色:“你还记得她?”
郑氏去世,她也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她希望儿子可以早些走出来。当然,提起方娴倒也不是真的要让方娴入主后宫,她不过是想提醒儿子人要往前看。
“当然记得。”赵臻的神情微微有些古怪,眸中不由地闪过怀念之色。
上次见到方娴时,他魂儿还在阿玉身体里,那时候耳聪目明,他们一起听到方太后说他们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他犹记得阿玉听了这话,很高兴很高兴。
赵臻心口有些发堵,他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明明跟自己说过无数次不要再想起,但是还是经常性地、无意间地、因为一点点小事想起她,想起两人之间的点滴。
见皇帝似是兴致缺缺,方太后便不再谈论此事,而是改了话题。
赵臻略坐一坐,起身告退。
刚一走出福寿宫,他就低声道:“韩德宝。”
“皇上。”
“准备车马,朕要出宫一趟。”
—— ——
姜漱玉一行人闹脑腾腾、走走停停,直到四月初,才回到彤云山。
等到了山上,一向体弱的苏雪凝早就累得气喘吁吁,自去休息。而姜漱玉则满怀激动去见师父。
还未进练武堂,就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姜漱玉心下狐疑,大步走了进去:“师父,我回来啦!”
她话音未落,就有一记老拳向她面门直接打来。她脚尖点地,急速后退,避开这一拳,急急地道:“师父,师父,是我啊!别打啦!”
“阿玉?!”姜大年连忙收势,“你不是死了吗?”
姜漱玉一噎,迅速站好:“我哪里死了?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她心念急转:“师父,你忘啦?师兄不是还去看我了呢!我现在跟师兄一块儿回来了!”
“咦?”姜大年双眼微眯,细细打量,见其确实是自己徒儿无疑。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的信,怒道:“这个郑怀瑾,竟然写信咒你!”
“什么?”姜漱玉自师父手中接过信,匆匆扫过。
这是郑怀瑾的亲笔手书,写了郑淑妃之死。姜漱玉从别人信里得知自己的“死讯”,感觉有些微妙。郑怀瑾字里行间,隐约能体现出他的惋惜与难过,以及若有若无的负罪感。
“他的信今天送到,我才看完。”姜大年别过了头,“到底怎么回事?”
“师父,你坐,我慢慢跟你说。”姜漱玉请师父坐下,“他倒也不是扯谎,郑淑妃确实死了,从这世上消失了。但是你徒弟我,活着回来了啊!”
她动作极快给师父斟了茶,恭敬地递到师父面前:“师父你喝。”
师父喝茶之际,她自己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师父对面:“师父,我身体里有蛊,代替我那个妹妹进宫的事情,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对吧?还有我身体里的蛊被压制这件事,我也写信跟你说过了。我当时就应该离开皇宫的,但是有点事,脱不开身。这次瞅着机会,就回来了。师父,你想不想我啊?”
她说着灿然一笑,而姜大年的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他略一沉吟,放下茶杯,缓缓问道:“你师兄说你当时甘愿为了皇帝留在宫里。你假死脱身,是不是因为他负了你?”
姜漱玉下意识就要回答“当然没有”,但不知怎么,她临时改了主意,试探着问:“如果是呢?”
姜大年轻哼一声:“那就要看你的意思了。你要是对他留有旧情,那就罢了。若是……”
听师父似乎是要撂狠话,姜漱玉不由地咯咯直笑,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跟那狗皇帝清白得很。”
“清白?不是说郑淑妃宠冠后宫么?”
“那都是幌子,我们算是合作伙伴。”姜漱玉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算是政治联盟。师父,我跟你说句悄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
姜大年对这个徒弟一向疼爱,虽然觉得她这样孩子气,但还是颇为配合,身体凑近了一些。
姜漱玉一字一字,声音极轻:“其实这个皇帝啊,他无心男女之情。”
“什么?”姜大年蓦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有龙阳之好?”
“……”姜漱玉一噎,“那倒也不是。他就是年纪小,没开窍,一门心思都在搞事业。就跟师父你一样,师父你一心钻研武艺,而他是一心江山社稷……”
姜大年腾地站起身,胡子直翘:“什么叫跟我一样?我是不开窍的木头吗?要是我年轻的时候,有姑娘嫁我,我能一辈子不娶妻?整天被你们这俩给气死!”
他说话间已经翻手为掌,直接向徒儿攻去。
“师父,我错了!师父!”姜漱玉一面奔走,一面口中求饶。不过她心里清楚,师父多半是在试她的武功。
师徒二人切磋一阵,终于以姜漱玉的失败告终。
她半蹲在地上,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师父,你下手轻点。万一把我打死了,你去哪儿找这么乖的徒弟呢?”
姜大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去年五月下山,现在已经是四月。快一年了,武功竟然没半点进步?明天五更起来给我练功。”
姜漱玉眨巴眨巴眼:“好的,师父。”
“也不知道你在宫里都吃什么,竟然还瘦了。”姜大年哼了一声,“今个师父亲自下厨,杀只鸡给你吃。”
“好的,师父。”姜漱玉慢慢站起身,“师父,信。”
姜大年两根手指拈过来,微一用力,薄薄的信纸变成碎片,如雪花一般,漫天飘落。他大步往前走:“你把这边收拾了。”
“哦。”姜漱玉爽快应着,却见师父再次停下脚步,“师父,怎么啦?还有吩咐?”
姜大年缓缓回头:“阿玉,你的身体真的好啦?”
先时他们说笑打闹,姜漱玉都不觉得怎样。而今师父停下来,简简单单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只觉得鼻腔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嗯,应该是好啦,那个国师说,我身体里的蛊被压制住,就跟我十六岁以前一样。”
当然,可能以后会发作,但不管怎么说,在发作之前的每一天,都是捡来的。
姜大年缓缓点了点头:“那就好,我杀鸡去。”
“我去烧水。”姜漱玉三下两下将地上的纸屑扫到了一处。
虽然在宫里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彤云山才是她的家啊。
时隔近一年,姜漱玉终于又尝到了师父的手艺。当然比不上宫中御厨,但她吃的甚是满足。
姜大年饮了几杯酒,笑吟吟问:“还下山游历不?”
“我先陪着师父。”姜漱玉心说,游历自然是要游历的,不可能在彤云山待一辈子。不过她刚从京城回来,肯定要在师父身边多待一阵子。
岳剑南瞧了她一眼,也跟着说:“那我也陪着师父。”
姜大年有些想笑,他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那好吧。”他打量着两个徒弟,心里默默盘算。他外门弟子不少,但真正亲手养大传授武艺的,只这两个孩子。
他年轻的时候,对林洛有那么一点朦胧的心思,可惜林洛钟情于文弱书生郑公子。他那点心思也就散了。现在他只盼着他养大的这两个孩子能好好的。
这两人,年貌相当,自幼青梅竹马,如能成为一对佳偶,常伴他左右,其实也不错。
当然,这一切都要看徒弟们自己的意思。
吃了饭后,姜漱玉想要洗漱躺下歇息,偏偏师兄岳剑南却要跟她比试武艺:“这段时间我勤学苦练,肯定能胜你许多。”
他们两人学的是一路功夫,姜漱玉天赋好,岳剑南肯用功。从小到大,两人互有输赢。
“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累了啊。明天,明天我们比。”姜漱玉面露难色。
“很累么?咱们一起上来,我都没觉得累啊。”岳剑南挠了挠头,“是不是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彻底?”
“啊?”姜漱玉有点懵,这和伤有什么关系吗?
岳剑南皱眉:“你正月十五受伤,到今天四月初七,也有快三个月了吧?还没好,是不是药不对?”
“也不是,已经不疼了,就是偶尔会觉得痒。”姜漱玉心念微动,“等等,师兄,你说四月初七?”
“是啊,怎么了?”
姜漱玉笑笑:“没事,就是有点意外。”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四月初七,是小皇帝的生日啊。过了今天,他就十七周岁了。也不知道这个皇帝,能过多少个生日。
—— ——
韩德宝办事一向妥帖,皇帝刚吩咐下去,他就准备了马车,安排好明卫暗卫。这才去禀报皇帝:“皇上,已经准备好了。”
赵臻此刻已换上了便装,他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坐进车厢后,他才吩咐:“去,傅家食肆。”
韩德宝微微一怔,很快眼圈儿通红。他知道这个地方,以前皇帝的魂儿还在郑娘娘身体里时,他们第一次出宫,就是去的傅家食肆。
皇上是想起郑娘娘了吧?
其实不止皇上想,他也想。一想到郑娘娘,他就在心里把那个凌天阳翻来覆去骂了数百遍。尽管这个人早已被处以极刑。
赵臻坐在车厢里,仿佛还能看到阿玉一样,看见她抬起头,冲他启唇微笑。然而他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
其实他跟阿玉相处,满打满算也只半年光景,但不知为什么,她却成了他生命中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明明在认识她之前,他活得也很精彩。可偏偏在失去她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淡然无味起来。
很快到了傅家食肆,赵臻跳下马车。
韩德宝低声问:“您要点什么?”
这边队伍排的很长。
“桂花糕。”赵臻淡淡地道,“我自己来就行。”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在每年七月二十五,都会买桂花糕怀念自己的母亲。——当然,这可能是她当时哄他的话。因为她在那天出宫,很有可能是去见她的兄长郑怀瑾。
队伍越来越短,赵臻随着人群往前移动,脑海里浮起的却是旧事。
他身材挺拔,眉目清隽,气质卓然,站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年轻的头戴冪篱的姑娘,一眼就看见了他,大惊失色,匆忙后退着躲走。
因为在上元节出过事情,所以皇帝带的侍卫格外小心。一旦发现异常,就会上前盘查。那姑娘刚走数十步,就被人追上。
望着陡然出现的衣着打扮完全一样的青年,她颤声问:“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说话间,一个双鬟少女快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你们要对我家姑娘做什么?”她又急急忙忙去问戴着冪篱的女子:“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
见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四个侍卫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了一步:“得罪。”
两个姑娘似乎吓得腿软了,互相搀扶着离去。
侍卫们不敢离皇帝太远,转身欲回。却听“啪”的一声,似是有什么落地。侍卫冯偃下意识回头,只见方才那个戴冪篱的姑娘回身去捡掉落的纸包。鼓鼓囊囊,也不知是什么。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姑娘捡了纸包后站起身时,轻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了半张美丽的脸庞。
那姑娘很快又转过身去。而冯偃却呆呆愣愣的:这姑娘生的好美,好像在哪里见过。
直到他们回到皇帝身边不远处时,他还在苦苦思索,到底在哪儿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