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心口生出浓浓的怒意,他咬了咬牙,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姜漱玉知道他肯定生气了。这倒也不奇怪,不管是谁,被欺骗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尤其是他还是皇帝。
她态度甚好:“我家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我那个母亲连生了几个女儿后想要个儿子。可惜不巧了,第五次生育生的是龙凤胎,她就把我送了出去,为了将来好相认,给我身体里下了蛊。她早早死了,蛊留在了我身体里。那时候快发作了,我觉得我死定了,反正死在哪儿都一样,还不如进宫呢。谁知道进宫后出了那样的事,国师又压制了我的蛊,我暂时死不了了,就想办法出去了,我又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正好上元节那个时候我受了伤,跟你失散,想着也是天意,干脆就做了假尸体,就当是死了……”
赵臻越听越心凉。所以说,姓名身份是假的,一见钟情是假的,情根深种也是假的,一见到他蛊就发作痛得不能自已也是假的。甚至她的死也是假的,那么她到底有多少东西是真的?
从头到尾,她都在哄他骗他,而他居然都当了真。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是天子,自小登基,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欺骗?即便是摄政王当政时,表面上对他也是尊重的。
赵臻到底还是不死心,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尽量平静地问:“这半年里,你就没想过留下来?”
这么快皇帝的语气就恢复了正常,姜漱玉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他是皇帝嘛,大风大浪都经过,接受能力就是强。不过这样心平气和也很好,有利于沟通。她摇了摇头,认真回答:“没有。”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只是在宫里等死而已。后来又跟皇帝在同一个身体里,抽不开身,才勉强待了半年。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
她这般毫不迟疑的模样,似乎对皇宫、对他都毫无留恋,赵臻一颗心沉了又沉,压抑的怒火一点一点再次充盈了胸膛。
随着马车的行驶,车帘微微晃动,让月光洒了进来。
姜漱玉借着月光,见皇帝薄唇紧抿,整个人像是出鞘的利剑,冒着森冷的寒气。他五官生的精致,一双眼睛更是出彩,然而此刻他双眸墨色翻滚,满是怒气。
她脑海里猛地跳出一个词:“龙颜大怒”。
她有点没出息地往后退了一点,却被皇帝紧紧箍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以她的本事,想要挣脱他,并不难。然而她此刻心里莫名发虚,也忘了使力。小皇帝用的力气极大,似乎是要将她的腰给箍断一般。
姜漱玉初时存了让他出气消火的心思,就没有挣扎。谁知他后面用劲儿越来越大,仿佛是在对她用刑一般。她禁不住低声道:“你轻一点啊,疼。”
“你也知道疼?”赵臻声音冰冷,松开了手,“像你这样连一句真话都没有的骗子,也会知道疼?”
姜漱玉终得自由,身体向后挪了一点。小皇帝这话很不中听,扎得人心里隐隐难受。不过姜漱玉自忖理亏在前,就没有反驳,只小声道:“我今天说的是真的。”
赵臻双唇紧抿,他倒希望她今天说的全是假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听着小皇帝压抑着的呼吸声,姜漱玉忽然感到一阵慌乱和无措。这种难以应对的无所适从感和莫名的负罪感压得她心里难受,让她不自觉地想逃离。
定了定神,她诚恳道:“欺骗了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希望你以后长命百岁,事事如意。”
她身形微动,准备跳下马车,却被小皇帝叫住:“你准备往哪里去?”
“话说开了,我就要走了啊。”姜漱玉声音很轻,“你看见我也生气,我就不碍你的眼了。”
这马车是回皇宫的方向,她现在不下车,难道还要跟着他一路回宫去?郑氏这个身份已经死了啊。
见她这般急不可耐地与自己划清界限,赵臻怒极反笑:“好,你尽管走。你今日只要敢跳下马车,彤云山……”
“喂,你什么意思?”姜漱玉顿觉慌乱,“你不说既往不咎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师父和师兄他们大概不怕皇帝,可能也能护住彤云山,但显然他们并不想与朝廷为敌。
赵臻冷哼一声:“朕是说过对你既往不咎,可朕从没说过,不追究彤云山那边的责任。你假死脱身,难道他们一丁点都不知情?”
他最后一句完全是诈她,而姜漱玉却急了:“诶,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是个好皇帝,不能牵连无辜。你再这样,信不信我现在就……”
她两指并拢,做出要攻击他的姿势。
赵臻冷冷一笑:“怎么?你要弑君?”
“你……”姜漱玉收手,并未进攻。她原本也没有要打他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跟他讲道理:“我没有要打你,我就是想跟你讲讲道理。”
她半蹲在他身前,甚是诚恳:“我骗了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了。但是你自己想想,除了我骗过你这件事以外,我别的地方还有哪里对不起你吗?没有吧?”
她理了理思绪,慢慢跟他梳理:“你看,一开始,咱们身体成了那个样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是我每天扮成你。我有多辛苦,你也知道。我要踩着很高很高的鞋子,我连沐浴更衣都得蒙着眼睛……”
她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到这里,赵臻不自觉回想起往事,胸中越发愤懑。那个时候,他就该想到的,如果她真对他情深义重,再矜持也不至于像防登徒子一般防着他吧?
姜漱玉继续道:“后来咱们恢复正常,你没法行动,也是我继续扮成你。为了更像你一点,不给人看出破绽,我每天练字,手都酸了。还有,上元节的时候,在小月河我发现炸.药,也是第一时间先确保你安全,而我自己呢?我来不及逃走,后背受伤,昏迷不醒,差点丢了性命……我都逃回家那么久了,因为听说有人要对你不利,就日夜兼程回京,在你身边守你守了十来天,就怕你有一丁点意外,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是,我有错,我不该骗了你,我有欺君之罪,你罚我也行,我认了。不过我估摸着欺君之罪和救驾之功应该能相互抵消吧?就算不能抵消,也差不了多少吧?”
她在这个世界十七年,相处时间最久、关系最亲近的,除了彤云山的师父和师兄以外,就是小皇帝了。虽然她一开始顶替别人的身份,还几次骗他,但她在其他方面,自忖对他不差。现在两人闹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赵臻眸色暗沉,一言不发。她这般理智的分析,更让他心冷。
姜漱玉抽了抽鼻子:“你都说了既往不咎的,我才跟你说了实话。你又没被我骗了感情,干嘛这样抓着不放还要为难彤云山?说好的君无戏言呢?难不成你对我有了男女之情所以不能忍受?”
赵臻咬了咬牙,他素来自视甚高,当初对她产生感情,觉得她特殊,也是因为笃定了她对他一往情深。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轻易地将她放在心上?
可是这个时候,他不能说一句:“对,你就是骗了朕的感情。”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这么说。
“对你产生男女之情?”赵臻冷笑一声,“朕怎么可能看上一个骗子?”
“那不就是了?那你也没太大损失啊。”姜漱玉顺势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帮你的、欠你的,也能抵消了吧?过去种种,咱们两不相欠,一笔勾销,好不好?”
她越急着撇清关系,赵臻心头怒火越旺,几乎是冲口而出:“好,两不相欠,一笔勾销。”
“那你不会为难我为难郑家为难彤云山吧?”姜漱玉面染喜色,眼含期待,“你可是个好皇帝啊,君无戏言的。”
赵臻冷哼一声:“朕知道怎么做。”
姜漱玉双掌轻击:“好,总算说明白了,那我走啦!”
说实话,皇帝直呼她为“骗子”,她心里还是挺难受的,仿佛过去半年中,两人只是“欺骗”与“被欺骗”的关系一样,明明两人也曾合作愉快过,也曾一起欢笑过。她也曾为了他一路奔波,出生入死。可今晚这一番谈话,竟然统统都抹煞了。
不过她理亏在前,也就没什么好辩驳的。还不如洒脱一些,面上也能好看一点。
她冲皇帝抱拳行了一礼,身形微动,纵身离开了车厢。
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不见了。赵臻回过神来,只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个梦一般。
车厢里还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咬了咬牙:两不相欠?一笔勾销?她想的倒挺好。那也得看他是否答应。
姜漱玉跳下马车后,奋力急奔。跑出很远后,她才轻拍胸口,长舒一口气。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到现在尘埃落定,她放下心头大石的同时,竟有一种怅然若失感。
从今往后,她跟皇帝就没半点关系了。她回想着和小皇帝的对话,感觉那半年时光仿佛是梦一场。梦醒了,她的生活也就恢复正常了。
她回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这里距离皇宫很远,她看不清楚,心头也仿佛笼上了薄雾一般,白茫茫的。
这明明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结果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心里酸涩得厉害。想到小皇帝一口一个“骗子”,她喃声道:“什么嘛,明明我也对你很好的……”
可惜以欺骗开始,以欺骗结束,那些好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
时候不早了,街上行人渐少。姜漱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犹豫要不要将今晚的事情告诉师兄。小皇帝君无戏言,答应了一笔勾销,应该不会再因为她而为难郑家为难彤云山吧?
想到郑家,她不免又想起郑太傅。她还活着的事情是否要让郑太傅他们知道。皇帝知晓了“姜漱玉”的存在,那郑太傅呢?他又知道多少?
对了,还有她身体里的蛊。她生母林洛忽然离世,所以没来得及给她解蛊。不过会不会在郑家留下点什么线索或者解法?
虽说她现在蛊被压制住了,不会发作。但谁知道能不能被压制一辈子呢?钟离国师也没能给她打包票啊。
姜漱玉略一沉吟,向郑家的方向而去。
—— ——
马车驶回皇宫,停了下来。
皇帝当先跳下马车。
马车行驶的过程中,韩德宝也不敢细听皇上和娘娘的对话,此刻见只有皇帝一人下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娘娘,他心中惊讶,下意识问:“娘娘呢?”
“什么娘娘?没有娘娘。”赵臻神色极冷,大步往玉章宫而去。
“啊?”韩德宝有点懵,没有娘娘?难道他出现了幻觉?
赵臻没有再理会他。
玉章宫的灯亮着,赵臻进去以后,习惯性走向书案,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用镇纸压着的纸下。
他缓缓拿起来,盯着纸上的八个大字,脑海里回想着她在马车里对他说的话。
被欺骗的愤懑退去后,他反而冷静下来。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守他守十多天的,但如果她今晚没说谎,那他不相信她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她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他不顾自己性命,能特意给她留字让他小心。她怎么可能对他毫无情意?
就算她说的全是真的,他也不可能任她欺骗了感情之后就抽身离去。她既然招惹了他,就得负责到底。
当时两人情绪激烈,有的事情他也没细想,现在仔细分析一番,赵臻心里已逐渐有了计较。
“韩德宝!”
韩德宝正在出神,忽听皇上传唤,连忙应道:“皇上有何吩咐?”
“去请国师进宫一趟。”
“啊?”韩德宝一愣,立马道,“是。”
—— ——
皇帝在中元节召见,钟离无忧不敢大意,他匆忙出府,赶至宫中。
他被领到了玉章宫,见皇帝面色沉沉站在书案旁。他连忙行礼,站立一旁。
“阿玉还在人世。”
猛然听到皇帝不带丝毫情感的一句话,钟离无忧双目圆睁:“什么?”
他心念微转,暗想,莫非皇帝想要效仿古代君王招魂?这个难度可有点大啊。
赵臻神色淡淡:“朕今晚看见她了。”
钟离无忧心里一咯噔,忖度着道:“今晚是中元节,百鬼出门。皇上看见娘娘,也不足为奇,大概是因为娘娘心念皇上。所以特意回来看看。”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她尚在人世,活得好好的。”
“啊?”钟离无忧张大了嘴,“活着?人,人呢?”
赵臻点一点头:“嗯,朕今晚在小月河看见了她,不过她没有随朕回宫。”其中细节他不愿细讲,而是问国师:“你还记不记得她体内的蛊?”
她今晚数次提到蛊,而且现在还没解。或许从蛊下手,是个法子。
“记得。”钟离无忧回答,“臣不知道是什么蛊,只想办法压了一下,让蛊不再发作。难道说是那蛊救了娘娘,那可就真神奇了。”
他双眉紧皱,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原理。
赵臻轻嗤一声:“那蛊是她生母下的,是为了母女相认。没你说的那么神奇……你确定不会再发作?”
“等等,生母下的,为了相认?”钟离无忧忽然打断了皇帝的话,神情难掩兴奋,“那,那臣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了。”
“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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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你就是个骗子,你骗走了朕的心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怕你们多想,特地强调一下不会虐啊。
第55章 相认
钟离无忧缓缓吸了一口气, 颇为笃定:“亲生母亲下给女儿的, 为了以后相认。如果臣没猜错的话,极有可能是母子连心蛊。”
“嗯?”赵臻双眉紧蹙, “母子连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