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一个消息像是丢进河里的石子儿,迅速荡起一圈的水波。
“前几天走了的沅知青回来了!”
“真的假的?”“不会吧!”
“听说是跟大队长一起回来的,已经送回知青点了。”“大队长送回来的。”
“什么?大队长去把人追回来了?”“嚯,人根本就没走,回来找大队长处对象了!”
“啥?哪天办酒啊?证都领了?”红星大队部设置在乌龙山下,前面就是一条冲的重要蓄水工程五星水库,背后的乌龙山上架着广播。
知青点就在广播站对面的水库岸边,是一排石砖混合的瓦房。这房子修得算是不错了,至少是用了砖跟瓦,如今队上住进砖瓦房的也没超过一半,最气派的大概就属前大队长,即赵言诚的大伯家,一座抹了水泥的红砖青瓦大房子。
这会儿沅舒窈还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被社员们传来传去,传成了自己跟赵言诚扯证了。蜀地这边的农家没有建围墙的习惯,连篱笆也没有,就是一个平地作为院子,直接就能看见房门。
从有知青下来插队开始,累计了几年,红星大队现在总共有十多名知青。不过有的人跟本队老乡结婚组成了家庭,就搬出了知青点。
有关系的人走了,每年又基本都能分到一个回城名额,走走留留来来的,到现在,知青点里还有五个单身知青。
人不多,房子有空余的,就算把厨房杂物间都推到外面的歪棚子里,知青们也给每个人拾掇出一间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房间。当然,这很可能就是暂时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新人过来。
也是因为这个,沅舒窈走的时候知青们也没惦记她的那个房间,现在她回来,房间还好好的搁着,连蚊帐凉席等物都还原归原位的,还没来得及被人分走。赵言诚用钥匙给她打开了门,又把钥匙归还给她,看着她拎着不大的包袱进去,自己就站在门口看着:“你在知青点的粮食换成了粮票,待会儿我给你送点过来。”
其实他是更想让小沅同志晚上去他家吃饭的。
可这年月,没事一般都不会去别人家吃饭。
若是小沅同志去他家了,等于说是对外表示他跟小沅同志那什么了。沅舒窈看着原主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有了熟悉感,再回头看靠在门框上默默看着她的赵言诚,心也一点点踏实下来了。
别的不说,赵言诚人品确实好,生活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被本地社员欺负。
“谢谢。”
这一声道谢,说得可比刚才顺畅多了。赵言诚笑了笑,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呆下去,站直了身体,“有事就过来大队部找我,要是没人就来我家找。”
村里一个姓氏的人往上追本溯源,基本上都能捋出血缘关系。同姓的人还很抱团。
比如说李家湾,就是因为全部都是李家人而得名。赵言诚所在的赵家也是本村一大姓,修大队部的时候村长就是赵家人,于是大队部办公室顺理成章修在了赵家那一片。
赵言诚家就在大队部后侧房两三分钟的路程,站在那里扯着嗓子吼一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沅舒窈点点头,没去送他,反而在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来。
等他转身走了,沅舒窈才抬眸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这种在原地看着别人离开的场景,是她不喜欢的,轻易就能勾起离愁别绪,让人心里沉沉的,不舒服。
可不喜欢的事,偏要时常发生,强硬地烙进记忆中。她站在原地,幼年时送走了祖父的木棺,少女时送走了祖母的骨灰盒。
等到她离开时,却没有一个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的人。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在房间里呆坐半晌,沅舒窈回过神来,没急着收拾房间,反而从包袱中找出一个厚厚的老旧牛皮笔记本,含泪写下一首《忆慈》。写完以后,沅舒窈又一页页翻看着之前写的诗,入目皆是词,入心皆是情,少不得又或喜或悲一番。
就这还不算,翻完自己的诗册,沅舒窈又忍不住拿出一支表面摩挲得光滑润洁的暗褐色竹笛,给自己吹了一首轻愁婉转的小曲。
第62章 【窈妹妹4】知青点
沅舒窈的包袱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里面除了两套换洗衣物, 其他的就是书本、毛笔砚台、竹笛口琴以及一双明显不适合穿出去的八成新红色绣花布鞋。
祖母去世前留给她一个匣子, 其他的不适合带在身上,沅舒窈就只带了这双红色绣花鞋, 这是她祖母亲手为她做的, 说是要让她出嫁那天穿。
其实这会儿大家都以穿皮鞋为荣, 城里哪还有穿这种布鞋出嫁的啊。
不过是祖母在沅舒窈出生时就兴致勃勃做出来的。
老人家会摸骨头, 摸一摸小孙女, 就知道她以后能长多高, 脚丫子能长多大, 说不出的奇妙。
书本摆回书桌上, 毛笔挂起来, 砚台放好, 竹笛挂在蚊帐勾上, 口琴则揣到枕头下面。
鞋子衣服放进箱笼里, 行李就算是归置好了。
房间里的书桌竹椅箱笼都是她下来后花钱自己置办的,大队上就有木匠篾匠,花不了几个钱就能置办下来了,知青点里基本上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一套。
有的是自觉确实用得着,有的则是觉得这样布置房间,自己才像是文化人。
沅舒不擅长做家务,每日里也就是打扫一下自己房间的灰尘地面。
至于做饭,那是别想了,这一年多里, 她都是多出一点粮食做抵消。
所以擦完了房间里的角角落落,沅舒窈就没别的事干了。
眼看着外面阴云挡住了太阳,沅舒窈就搬了椅子过去门口,拿一本红书慢条斯理地翻看。
那些古书外文书是不能看的,早前就已经搜刮过一遍又一遍,早收缴完了,沅舒窈能看的除了课本,就是红书之类的。
好在领袖也写了不少诗,古体诗现代诗沅舒窈都能看下去,便是歌词也行。
感性的人不止容易悲春伤秋,同样也很容易被激情澎湃斗志高昂的豪迈派诗歌所感染。
等赵言诚拎着一袋粮食过来时,就看见坐在门口的小沅同志看过来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生机活力。
赵言诚一愣,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个笑,柔和了利落刚毅的线条,“小沅同志,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见他来了,沅舒窈收敛了些许外露的情绪,站起身一手握书,一手抚在门框上对他抿唇一笑,如淡雅的荷花。
“看了几首诗,有感于革命先辈苦中作乐的精神,对比我现下的境况,只觉得我们不能自怨自艾,应当打起精神迎接挑战。”
赵言诚:“……”
想到小沅同志上工时的表现,赵言诚勉强忍住一言难尽的表情,点头给予一定的肯定:“小沅同志思想觉悟一向很高。”
不过思想觉悟高,不代表行动力也高。
沅舒窈一点也没发现他言词下的意思,意气风发地抬起下巴,把视线放远,看着远处的大山,就像在看自己即将奔赴的战场。
赵言诚苦恼地挠了挠下巴的胡茬子,心里琢磨着明天要把小沅同志安排到哪里更合适。
既要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重用,又不能真的累到她。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赵言诚陪着说了会儿话就离开了,他还有不少事需要忙。
傍晚,乌龙山上的喇叭响起义勇军进行曲,地里的社员就像是一群蚂蚁,陆陆续续从各处山坡地里汇聚着往山下走。
李红跟周芬芳一起,在山脚下水库边洗了手脚。
从另一座山上下来的三个男知青也到了。
其中一个戴眼镜,长相文气十足的男知青看见李红跟周芬芳,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他们都说小沅同志回来了?是不是真的?”
这人叫王博,跟沅舒窈是一批次下来的知青,过来的路上就对沅舒窈一见钟情了,不说知青点,就是整个红星大队的人都知道他对沅舒窈有那个心思。
李红眼神一暗,垂着眼睫毛没说话,低头继续撩水洗脸。
王博家里条件不错,父母是双职工,每个月都会寄包裹来,家里孩子也差不多都安置好了。
换言之,下一个要安置的就是他。
王博是知青点里最有机会招工回城的人。
李红比他早来两年,摸清楚情况后就对王博生出了心思。
可偏偏王博眼里只有沅舒窈,让李红暗地里抛的那些眉眼全都喂了狗。
周芬芳是个管不住嘴的,闻言撇撇嘴,翻了个白眼:“你问我们,我们哪知道啊!”
可说完不知道,下一刻又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来:“回来肯定是回来了,要不然哪能传出这个话啊!还说是沅舒窈根本没走,就是在招待所里住了几天,谁知道是不是跟大队长一块儿住的!”
王博不满地皱眉,另外两个男知青也听不下去了。
国字脸的“老大哥”唐勐海粗声粗气提醒:“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不说赵队长这几天都在队里,赵队长跟沅同志也都不是那种人。”
周芬芳歪嘴斜眼:“知人知面不知心呗,谁知道赵队长是不是一直都在啊。再说了,这个话又不是我说的,现在生产队里不少人都这么说!”
长手长脚身材干瘦的蓝军笑嘻嘻撩水洗胳膊:“别人说了你就也要说啊?那别人吃屎你去不去?”
他这人总是笑嘻嘻的,其实最混不吝,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说这个话也不是偏帮沅舒窈,毕竟沅舒窈他也不是没怼过,就是杠精体制,连自己都能杠的那种。
唐勐海不赞同地拍了他胳膊一下,扭头郑重其事地对周芬芳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你是知青,这种时候更应该团结起来维护同伴的声誉,怎么能跟着说呢!这种事对女同志来说可不是小事,万一坏了名声,其他女知青说不定也要被牵连。”
说的是其他女知青,现在不就是特指周芬芳跟李红么。
周芬芳也明白这个道理了,可嘴上还是不服气,嘀嘀咕咕:“又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人家自己做了的都还没跳出来呢,你们瞎掺合什么。”
王博最烦有人把沅舒窈跟赵言诚拉扯到一起说嘴了,气得撩水泼了她一下:“谁干不要脸的事了?你扒在人家门框上看见了还是咋滴?还越说越来劲了是吧!”
看他真生气了,周芬芳讪讪然闭嘴。
她可没有男知青必须要忍让女知青的认知,大家都是从城里来的,到了这么艰苦的生活环境中,谁也不能保持好脾气。
男人打女人的事又不是没见过,周芬芳从小就看到大,嘴上逼逼的时候还不怕,真上火的时候她可怕被人打了。
李红这时候才出声,无奈地温声劝到:“大家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能在这里相遇也是缘分,不要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王博火气被打断,不好继续做什么,但那股子气还憋着,嘴上便道:“什么小事,这种事关女同志声誉的事,还是小事?”
李红好笑地连连认错:“是是是,不是小事,是我用词不当,都怪我,你们别吵了。”
一派委曲求全的样子,让三个男知青也不好说什么了,心里也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说得太过。
周芬芳瞥她一眼,心里不高兴,脸上就带出来了,哗啦啦洗干净手脚就踩着石板台阶走了,“今晚上可不该我做饭,我要回去躺会儿,吃饭的时候叫我!”
李红叫了她几声都没叫住人,只能失落叹气。
唐勐海看不过去,劝她:“小周同志就是这脾气,你也别太放心上。”
李红勉强笑着点头,心里却一阵国骂。
什么叫她就那脾气?合着脾气坏的就该宠着让着,脾气好的就该受气憋着?
谁他妈还没点脾气了?
可李红永远也不会发泄出来,至少不会在这里,在现在发泄出来。
“没事,我都习惯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还要早点做饭,大家早点吃了也好歇下。”
李红走了,上了台阶后放慢了脚步,果然听见唐勐海在跟另外两个人说她。
唐勐海:“小李同志的脾气太好了,要是小周同志跟小沅同志也能这样就好了。”
王博:“你说她们俩就说她们俩,扯小沅同志干什么?我就觉得小沅同志很好!”
蓝军嘿嘿地笑:“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有各自不同的性格感情,要是都一样,那跟工厂里生产线上的胶鞋有啥区别?”
怼完了唐勐海,又丝毫不耽搁地杠王博:“咋你心里小沅同志当然天下第一好,不过嘛,要说娶回家过日子,还是小李同志这样的更好,贤妻良母说的就是这个。”
蓝军是北京来的,说话时难免带着京片子音儿,杠起人来跟说相声似的。
唐勐海跟王博都忍不住笑了。
听见这番话的李红也笑了,觉得自己刚才那口气没白咽。
可这份好心情,在回到知青点,看见靠坐在门口垂眸看书的沅舒窈时彻底烟消云散。
橘红的夕阳谢谢地洒落在房门前,长相精致眉眼纤弱的女青年大半的脸蛋刚好笼罩在暖光中,白皙的肌肤上没有斑点没有瑕疵,透着光泽,细小绒毛晕染上浅淡金黄,让她整个人好像都在发着光。
即便是穿一身蓝布单衣黑色长裤,也掩盖不住那一身岁月静好的娟秀之气。
李红站在院子边上看得入神,身后三个男知青也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说笑声戛然而止,反而惊醒了李红。
李红心里咯噔一跳,倏然回头,果然,三个男知青都被垂眸认真看书的沅舒窈吸引了全部目光。
拳头一点点收紧,李红强忍着心里的膈应,笑着出声打断三人的出神:“一回来就看见沅知青看书的画面,别说,还挺让人踏实的。”
唐勐海点头感慨:“是啊,论对学问的坚持,咱们都比不过小沅同志。”
李红脸上的笑一僵,她说那话的意思,明明是暗指沅舒窈总是偷懒。
连杠精蓝军都忍不住发表了一番赞扬:“长相也比不过,小沅同志长得是真的好,一身气质也独一无二。”
李红干笑:“咱们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能说独一无二呢。”
蓝军不允许自己被别人杠,能杠自己的只能是他自己:“反正我长这么大,在北京也没瞧见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气质,小李同志就别帮着小沅同志谦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