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娘:“……”
还真不敢。
燕山那是历朝历代龙脉所在,福寿运道自然是鼎盛的,像她这种孤魂野鬼别说承受了,靠近一点都会被龙气所伤。
这一带十分荒凉,除了齐腰高的野草野花外并无人烟,倒也不担心被冲。
鹤鸣给了车夫一点碎银,请他帮忙除草挖坑。
凉风刮过,荒草摇曳,车夫看她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犹豫了半天才战战兢兢道:“姑娘,女侠,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和一群儿女要养活,那骡车也实在不值什么大钱……”
没天理了,这年头杀人越货的还要逼着受害人自己挖坑自己埋吗?
莹娘:“……噗哈哈哈哈!”
“你才打劫呢!”鹤鸣半晌无语,干脆利落拿银子砸人,“你今年也才二十郎当岁,难不成你娘六十岁老蚌生珠?”
现代社会超高龄生育都颇稀奇,这年头就更不必说了。
车夫见那锭银子足有一两多重,欢喜的疯了,瞬间眉开眼笑,一边往怀里塞一边满口胡说八道:“女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高兴,七老八十生我也行啊!”
鹤鸣:“……”倒也不必。
结果那车夫两锨下去,冷不防砰的一声火星四射,低头一看,草丛底下竟然还有一块小墓碑,登时又吓蔫儿了。
“娘咧!”
灰突突的墓碑也不过一尺来高,形状有些怪,正面还刻着几行字,荒郊野岭突然冒出来够吓人的。
“那,那是妾的坟。”鹤鸣正眯着眼睛辨认,莹娘的声音就发了颤,风一样扑了过去,“是,真的是妾的坟!”
她像变成了个陀螺,围着那截石碑飞快的转着圈,“是王生给妾修坟立碑!或许王生没死,他,他还活着!”
当年她与王生相识时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若是活着,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十岁呢,说不定真的活着!
“王生?”鹤鸣也惊讶了,“你确定?”
莹娘指着那石碑疯狂点头,“错不了,这是妾的生辰八字,落款是青穹,正是王生的字呀!”
鹤鸣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莹娘死去多年,非但没有被鬼差勾魂,反而平安无事神智清明。
因为有人替她收敛尸骨、修建坟茔,还曾祭祀供品、焚烧香烛,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供养。而鬼差也被骗了,后来发现走空,那些纸钱和香火就摇身一变成了贿赂……
莹娘的身形蓦的僵在半空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跪倒在鹤鸣身前,“大师,您发发慈悲,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一帮妾吧!妾给您当牛做马,认您为主,哪怕灰飞烟灭也认了!”
“妾一辈子就这么点指望,他活着,妾见他的人;他死了,妾见他的坟!”
本以为人死如灯灭,生时种种也该随风散去,可孰料偏不遂人愿。
合该是她的劫数,既然命中注定避不开,倒不如求个底,一了百了!
莹娘心神激荡,眼睛里慢慢流下血红色的眼泪,头顶上方一小片天空忽然变得晦暗不定。呜咽的阴风拔地而起,半人多高的野草海浪般平推开来,与周围朗朗晴空界限分明,活像平地里分割出的另一个世界。
而那车夫接连吃了几吓,此刻又见鹤鸣神色自若的自言自语,已然崩溃,浑身瘫软跌坐在地,抱头大喊“啊啊啊啊啊!”
鹤鸣身上衣角翻飞,低头看了莹娘许久,“你一旦认我为主,就真的毫无自由可言了。”
鬼怪主动认主和普通的养鬼协议不同,后者更像合作,双方实际地位根据实力随时变动,两边都存在风险和收益;可认主好比自愿卖身为奴,生死荣辱都在主人一个念头……
莹娘磕头不止,“妾明白,妾是心甘情愿的!”
她既没见识也没章程,这前后四十多载、茫茫阴阳两界,想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谈何容易?
若只自己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只怕还没找到王生,她就先被人斩杀了!
她与鹤鸣相识不久,但却也能看出对方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奸邪之辈,又有些稀奇古怪的本事,许是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与其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放手一搏。
左右,她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鹤鸣沉吟半晌,点点头,“也罢。”
话一落,她指尖就多了一根黑漆漆的长针。那针非金非玉,瞧着毫不起眼,可却直直刺入莹娘眉心,稍后退出来时,针尖便带了一丝森然鬼气。
针尖刺入的瞬间,莹娘只觉额头像被雷火点燃一般钻心刺骨的疼,忍不住抱着头在地上打起滚来。
鹤鸣翻过左手手腕,将那丝鬼气点入脉门。
那丝鬼气本来只在针尖飘动,可入体的瞬间就像是活了过来,刷的沿着鹤鸣的脉络向上钻去!
就在这瞬间,当事的一人一鬼忽然觉得彼此间多了一份莫名的联系。尤其是鹤鸣,无需再开口说话,只要一个念头,莹娘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莹娘终于停止颤抖,摇摇摆摆爬起来跪好了,“主人。”
若说之前她对鹤鸣一直都是敬畏、观望和利用,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纯然的臣服和畏惧。
从今往后,她的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主人”什么的,总感觉怪怪的。鹤鸣想了想,心头微动,“以后你就喊我老板。”
“老板?”莹娘茫然。
“嗨,我们老家那边的称呼,”鹤鸣满意极了,“就是掌握你生杀大权的人。”
鹤家几代经商,成员们最喜欢当老板了。
说的可不就是眼下的情况么,莹娘一凌,肃然起敬,“老板,那个”
“你放心,”鹤鸣还是第一次养鬼,也觉得新奇,“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只要你用心做事,我必然也用心帮你寻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是寻坟。”
“主人,”莹娘神色间多了几分急切,“那”
“哎呀说了都是自己人,”鹤鸣打断她,笑得一脸慈祥,“叫我老板就好。”
莹娘的面皮微微抽了抽,突然叹了口气,“老板,妾刚才想说的是,那车夫吓跑了。”
说完,便一脸同情的望着她。
您说您闲着没事儿打断我干啥玩意儿?刚才或许还能追一追,现在都出去二里地了,我活动范围也没那么大啊。
鹤鸣:“……”
你他娘的跑就跑了,好歹把车驾留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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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只用了大半个时辰,然而等鹤鸣一步步从城外走回来时,天都快黑了。
浓橙色的夕阳勉强挂在天边,将周围的云团晕染出血一样艳丽的紫红色,两排归林倦鸟吱吱嘎嘎的叫着划过天际,宛如写给她的两道挽联。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汗流浃背的鹤鸣死死抱住入城后第一家店门口的石狮子,拉风箱一样喘的有进气没出气,整个人都要变成面条随地流淌。
这得有一个半程马拉松的距离了吧?如果不是床铺的诱惑,她真是恨不得露宿郊外。
偏偏她住的客栈跟这个城门口是个斜对角,要走回去少说还得半个小时,然而她已被掏空。
不知疲惫的女鬼忍笑道;“要不妾去叫一顶软轿来。”
摆脱了流浪鬼的身份之后,莹娘实体化的状态就稳定很多,以后只要不是正午时分,寻常人根本瞧不出她是个鬼。
鹤鸣顺着石狮子滑下来,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叫,叫!倾家荡产也叫。”
什么狗屁穿越,这是变形记吧?真是要了老命。
莹娘离开没多久,鹤鸣就隐约听见有阵喧哗由远及近,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哭嚎和打斗声。
她努力掀开眼皮,往声音来源处瞥了下,心道不是这么倒霉吧?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才几个呼吸,街头拐角处就倒飞出好几个人,眼见着就要打到她面前。
鹤鸣:“……”
世界如此之大,你们就不能留个清净的角落让我挺尸?
“主人,哎不对,老板!”去喊轿子的莹娘突然去而复返,一路上步履轻盈蛇皮走位穿过人群,花容失色道,“了不得了,王友德疯了!满城要杀您呢!”
第八章
就好像为了验证莹娘的说法一样,余音尚在空气中回荡,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就从巷子里提刀杀出来。
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胸前还沾着斑斑血迹,满脸大胡子野猪鬃毛似的根根倒竖,两只通红的眼睛里像是灌了血,杀气腾腾的从每一个行人身上剐过,口中兀自念念有词:
“安儿,我的安儿啊!”
“姓鹤的贱人滚出来!”
鹤鸣四下看看:“嗯?”还有谁姓鹤?
那是王友德?才短短一天不见,竟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下一刻,王友德的视线便落在她身上,眼睛突的亮了,眸中杀意肆意翻滚,然后哇哇乱叫着举刀劈杀过来。
围观众人一阵惊呼,有几个人大约想英雄救美,可一看王友德随时可能生吃活人的样子也不由两股战战脚下生根。
“老板快走!”莹娘尖着嗓子叫道,二话不说就从后面拖住王友德,忠勇护主简直令人感动,结果被对方一胳膊甩飞。
鹤鸣:“……”
果然这年头谁都靠不住。
鹤鸣强撑着想爬起来,可她实在太累了,撑了半天都没一尺高,估计没等完成这个动作就要变成鹤两半,索性直接往地上一趟,哆哆嗦嗦的摸出来一张符。
“鹤姑娘当心!”
鹤鸣本能地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千钧一发之际也不敢分心,强撑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符纸叠成令箭丢出去,“乾天坤地震雷巽风,雷公在上,引我之势,雷霆万钧!”
令箭刚离手就无火自燃,仿佛朝天地打了个讯号,王友德头顶上空瞬间乌云密布,电龙闪过,轰隆雷落。
苏清风早在看到符纸出现时就眉心狂跳,半空中硬是扭转腰身,剑锋点地借力退开三尺,一抬头就看见刚还张牙舞爪的王友德直挺挺倒了下去。
空气中一片死寂,唯余烤肉的芬芳缓缓飘荡。
莹娘心有戚戚的抖了下,赶紧跑过去把鹤鸣扶起来,后者蹒跚着走到王友德跟前踢了一脚,痛心疾首道:“八万八!”
符纸的威力跟使用者的实力和状态息息相关,她刚才可谓筋疲力尽,天雷符的威力还不如正常情况下的一半,不然王友德早就外焦里嫩,怎么可能只是现在的休克?
古代人民对雷电有着天然敬畏,这一个雷下去,刚还一片死寂的人堆儿里轰的炸开议论声:
“这,这是青天白日炸了个雷,还好巧不巧把人劈死了?”
“嘶,那娘们儿邪气啊!”
“这是什么暗器?蜀中雷光弹也不能使唤老天爷吧……”
“你们看她妖妖娆娆的样子,头发也弯弯着,倒像是西域那边的妖人邪派!”
“谁知道这是什么路数?当真防不胜防!”
莹娘忽然又感觉到了之前那股若有似无的注视,可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也全都在看着鹤鸣,着实难以分辨。
“怎么了?”鹤鸣问道。
“就是之前妾说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莹娘低声道,“就在刚才,又来了。”
又来了?鹤鸣环顾四周,就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唯有一个熟人:苏清风。
“鹤姑娘没事吧?”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焦香四溢的王友德,苏清风就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点违心。
“死不了,”鹤鸣直到这会儿才认出他来,“苏道长?您怎么在这儿?”
话音刚落,东面街上又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是个捕头装扮的中年人,还有个跟苏清风着同款道袍的小姑娘,应该也是武当派弟子。
“衙门办差,闲人退避!”捕头一行人边跑边喊,顺便驱逐围观百姓,又围了人墙维持秩序。
可见不管什么时代,治安人员总是遵循着骚乱完结再压轴出场的规矩。
“小师叔?小师叔您没事吧?”小姑娘手提长剑跑的飞快,看见苏清风后面上一松,才要说话,顺着他的视线就看见了对面的一头栗子红棕渣女大波浪的鹤鸣,当下三步并两步抢上前来,柳眉倒竖杏眼圆整,提着剑指着她道:“妖女,看哪儿呢!”
苏清风眉头微皱,“丹阳,不得无礼。”
丹阳抿了抿嘴,瞬间蔫哒哒的,不过还是非常熟练地道歉,“对不起。”
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杏眼圆滚滚,桃腮婴儿肥,青色道袍越发衬得她憨态可掬,眼见着是个俊秀佳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水嫩鲜活、生动明媚,只是这么站着,就足以把天空中的阴霾驱散,哪怕生气也是好看的。
鹤鸣被这种奶狗护食的举动逗乐了,认认真真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一边重新绑头发一边笑道:“看美人。”
今天这一通折腾给她闹的,是头发也散了,妆容也花了,说是逃难的也有人信。
鹤鸣飞快的扎好马尾,还顺手掏出湿巾和气垫、口红迅速完成了一次区域性卸妆补妆,看的大家一愣一愣的。
唯独莹娘看着这些化妆品,羡慕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活了那么多年,何曾见过如此滋润服帖的脂粉?还有那口脂也是艳丽无匹,一抹正红浓的叫人挪不开眼。
她要是好好干活,回头能求老板烧一套给自己吗?
丹阳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招数,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双颊缓缓爬上两团红云,“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话虽如此,可语气已经显而易见的柔和许多,一双眼睛忍不住往鹤鸣身上瞟,心中暗道这妖女确实有几分姿色,形容狼狈也难掩容颜姝丽……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从哪儿掏出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