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眼睫一颤,看着他,几乎不能出声。
那张黑色的面具泛着森然的银光,清晰地倒映出她苍白的脸。
“你死在敦煌,西胡和大齐就会生乱,敦煌氏族筹谋多年,拉拢西胡、北狄已久,如今起事只差一个借口,天高皇帝远,在这个地方,是非黑白,不过就是那些氏族一句话的事,”他道,“我当然不会让你死,况且,你身上的断肠草毒虽然麻烦,却并不是不能解。”
小鱼沉默片刻,问他道:“要如何解毒?”
“下针即可,只不过需要连续施针二十日,不可断一日,否则……”他一顿,“就会丧命。”
他话一说完,就止不住地喘起气来,似乎只是与她说话就已经耗费了很大的力气。
小鱼摇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他会成为我的二哥,而你却在这个地方?”
他平缓呼吸,而后抬手覆上面具:“你看到我如今的脸,就会明白当中缘由。”
小鱼心中一紧,想要出声阻止却已来不及,他只是轻轻一碰,就揭开了那层黑色的面具。
在看到那张脸的刹那,她感到咽喉,就像是给人狠狠地扼住,既涩又疼。
*
小鱼被掳,在场目睹之人,除了林昇、罗居正等人,都以别的缘由被捉拿羁押,这么做,是为了将此事暂且压下,不让更多人知道。
“既然和张里桥脱不了干系,为什么不把他找来审问?就算不这么做,派人暗中盯着也行,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秦王语气不善道。
对于这一点,罗居正所想与秦王所言相同。他看向林昇,对方却仍然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秦王凝眉看着林昇,时辰越久,脸色越差,隐隐有发作之势。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道:“大人,张家捎口信过来,邀请您今晚过去做客。”
秦王:“口信?”
林昇松开原本交握在膝头的双手,眼睛一抬:“他可有说是什么事?”
“说是请来了敦煌城有名的书法先生,想请大人也过去——以文会友。”
林昇挥手遣退了那下人,秦王立马道:“平白无故捎什么口信?而且单单只请了你,又是在昨日的事发生以后,显然不对劲,你怎么打算?”
林昇看向秦王,目光倒颇为平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罗居正:“张里桥肯定知道我们会察觉他不对劲,他是不想坐以待毙,宁可先发制人。”
“那到底去是不去?”秦王道。
林昇屈指在案上敲了敲,淡淡道:“刚才不是还愁如何找这张里桥盘问一二么,如今既然是他自己送上门来,哪有不去会一会的道理?”
*
小鱼在小木屋里过了一夜。
她与姬娜睡一张榻,另一人则睡在侧间。
晨起醒来,看向窗外,她才看清小木屋外的景致。
这里依旧是在绿洲之中,远处是成片的杨柳。风一吹动,丝发般的枝条即飘扬飞舞,如同绿色的波浪。
不过,即便是绿洲,也不可能与江南,甚至是京城相提并论。树木苍驳,土地怆然,处处透出西北之地的冷与硬。
“这儿是不是很美?”姬娜靠过来,伸手抚摸小鱼的长发。
小鱼点点头,却忽然脸色微动,转头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姬娜不解:“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姬娜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师兄昨夜说了,今天开始要给你施针解毒,过会儿你得先去泡个热水澡,清清浊气才好。”
小鱼应下了,又低声问她道:“姬娜,你这师兄是打哪儿来的?你们两个……还有个师傅不成?”
“师傅倒是没有,”姬娜道,“师兄把我从地牢里救出来以后,我一心想要留在他身边报答,后来我们就以师兄妹相称了。”
小鱼沉吟道:“可他身子那么差,到底是怎么把你从地牢那种地方救出来的?”
姬娜原本要答她的话,却忽然目光一动,露出灿烂的笑容:“是师兄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果真回到了屋里。
小鱼看到那张黑色的面具,下意识就想起昨夜看到的那张脸,当即脸色一白。
他的眼睛和嗓音,与她所见的那个林昇一模一样,然而那张轮廓近似的脸,却被刀子划得面目全非。
上面不仅有纵横交错的刀疤,还有烫伤和撕裂的痕迹,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没有一寸是完好的。
没有了那张面具,与那副令人触目惊心的面孔相连,那双干净至极的眼睛都变得痛苦可憎。
他当时告诉她说:“这张脸,就是拜如今的林昇所赐,因为——他要让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林昇。”
*
时至黄昏,窗外飘起了雨。
张里桥眼见林昇看向窗外,便笑道:“敦煌很少下这样的雨,林大人从前在敦煌的那几年,恐怕也没怎么见过吧?”
林昇回过头:“的确是未曾见过。”
他看着张里桥,淡淡而笑道:“听说今日张当家还请了麒麟先生到府中,怎么还没见他来?”
张里桥摸了摸鼻子:“恐怕是下雨耽搁了。”
“老爷,人来了——”
下人通传以后,二人抬头望去,却见来的不是那位麒麟先生,而是一名纤丽袅娜的女子。
这女子不是旁人,竟是郭伶。
林昇眉心一动,目光转向张里桥。
张里桥笑着起身相迎:“阿伶也来了。”
“张叔父。”郭伶款款上前行礼。
“林大人,您不知道,我们阿伶写的一笔好字,老郭教她教得好,连我的字都逊色她好几分。”
郭伶自谦了一番,转而对林昇见礼,又十分关切道:“不知大人手臂上的伤如何了?”
林昇:“已无大碍。”
郭伶脸色舒缓,似乎是放心了许多。
张里桥在这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笑了笑道:“机会难得,暂且不等柳先生,我们仨先碰一碰酒杯。”
说着举起酒杯就要敬林昇:“林大人,您与敦煌缘分深厚,这几年我们的太平也有您一份功劳,张某敬您一杯。”
林昇举杯回礼:“当家客气了。”
张里桥一放下酒杯,旁边郭伶又举起酒杯柔声道:“大人年少英才,国士无双,阿伶钦佩不已。”
她还未沾酒,脸上已有淡淡红云,看起来就如同醉了一般,且又是一副欲语还休之态,当中意味,不言自明。
林昇的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扫过,面上仍然挂着那种不浅不淡的笑,同样是举杯回礼,客客气气。
“林大人这次再来敦煌,不知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张里桥边问,边给林昇斟满了酒。
林昇拿起酒杯轻轻摇晃,神态有些漫不经心:“当家是指什么?”
“不知敦煌的酒如今可还合大人的口味?”
林昇:“那自然不必说。”
张里桥看了眼郭伶,眉眼带笑道:“那敦煌的人——又如何呢?”
林昇笑了笑,这回没有搭腔。
张里桥也不失望,举杯道:“那就再敬一敬敦煌,敬一敬这百年难得的葡萄佳酿。”
林昇和郭伶便一同与他碰杯。
几杯热酒下肚,手脚竟有几分乏力。
林昇眉头一皱,伸手按在桌上,眼前竟黑了一下。
他神色微变,蓦然看向张里桥。
张里桥仍然举着酒杯,笑得开怀:“林大人,你不要怪我们,实在是你太聪明了,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林昇握紧拳头,撑着身体,冷冷盯着他。
“酒里没有毒,菜里也没有毒,可这酒里有一味叫作菱羽的药,”张里桥得意道,“这种药单独服用倒没什么,就是不能和青浦膏混用,一旦混用,就如五筋软骨散,饶你是大罗神仙,也使不上半分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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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似曾
敦煌, 林西楼。
“你说什么!”听了七映所言,秦王倏然变色, 几乎站立不稳。
“方才消息已经传出,郭大小姐被发现惨死于张家后院,尸身手中有大人随身佩戴的玉扳指, 又有下人亲眼看到大人与郭大小姐争执,如今是……人证物证俱在。”七映沉声道。
罗居正脸色惨白,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秦王:“那林昇现在人在何处?”
“大人已经被五大家族的人关押起来, 具体在什么地方,不得而知。”
“大胆!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官府都没说话,轮得到他们动用私刑?林子望是朝廷命官, 皇上亲派, 哪里能由他们这些旁户野族随心所欲地处置?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没有王法了!”
“王爷息怒,”罗居正道,“此事恐怕并不简单, 看来昨夜张里桥请大人过去, 为的就是这个——不说敦煌县衙的人, 如今的瓜州刺史都是五大家族的心腹, 就算是去官衙也没有用。”
秦王冷冷道:“这姓张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地设局戕害朝廷命官。”
罗居正想了想道:“可是您想,郭大小姐的死总做不得假,张里桥真敢为了害林大人杀害郭当家的长女,就不怕得罪郭家?敦煌氏族的关系, 盘根错节,张家在其中,不过平平而已,他哪里来的胆子,敢用郭氏嫡女的命作筹码?”
“罗大人说的对,”七映道,“而且……属下也不信,大人会这样随随便便就被张里桥那样的人摆布。”
“哼,”秦王不以为意,“本来林家那小丫头被弄丢了,头就够大的了,林昇不帮忙倒罢,自己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看——咱们也犯不着再去西胡了。”
其他二人一时间没有出声,屋中静寂,只听到秦王因怒气略微起伏的呼吸。
此时,七映缓缓道:“郭大小姐的近身下人都知道她对我们大人有意,昨夜又有人看到大人在张府与郭小姐争执,如今都传是大人因在张家喝了酒,色令智昏之下想要非礼郭小姐,被拒绝后就狂性大发,以至于痛下杀手。”
“无稽之谈,”秦王冷笑,“林昇心眼多的很,从来没见过他喝酒忘形,再说那郭伶又不是什么天仙,比起华阳来都要差上一截,他何至于此?”
罗居正朝这二人看了看,脸色有些不对劲起来。
七映有所觉察,不禁道:“罗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罗居正迟疑道:“不知你们有没有感觉,今回林大人的事,与当年刘志瑾一案似乎……像得很。”
*
穿过两个院子,才到地牢口子。眼前是一堵数十丈高的铁墙,严不透风,只有一扇铜门可入。
走进地牢,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丝甘草的味道夹杂着铁锈的腥味,窜入鼻息。牢房大部分都空着,隔着铁柱可见泛着寒光的墙面,上面竟布满刮痕,看起来像是人的指甲所留。
地牢尽头的那间,外隔柱门,透过门隙看看到有一个人端坐在牢房的正中央。
“怎么样,林大人,在我们敦煌的地牢住着可还习惯?”说话之人正是张里桥。
林昇虽然身处地牢,却不见有狼狈之色。他坐在那儿,听到张里桥的话,斜眼看对方一回,淡淡道:“怎么,张大人也想进来坐坐?”
张里桥冷哼:“不愧是林大人,惯是会装模作样,看你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内里却是个衣冠禽兽,竟敢对阿伶下此毒手!”
林昇笑了笑,并不言语。
“你笑什么?”
“张当家这一出戏,演得虽好,本子却写得差了些。”
张里桥目光微眯:“你以为有谁还能帮你?郭三哥眼下痛失爱女,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在这敦煌城,我们五大家想要的人头,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是如此,当年你那大师兄刘志瑾,亦是如此。”
在他提到刘志瑾三个字的刹那,林昇目光一寒。
“大人是生气了?那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呐。”
林昇看着他,慢慢地道:“有一件事我倒不明白,张当家到底是如何让郭老相信郭小姐就是我杀的?郭小姐死在张府,难道他就不会怀疑是你动的手脚?”
张里桥噗嗤笑了:“林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顿了顿,接着道:“几年前你到敦煌,招惹了阿伶,引得她对你芳心暗许、非卿不嫁,甚至为此违抗我三哥,擅自与启家退婚,难道你都忘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张里桥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敦煌氏族,从来都是同气连枝,百年来始终不变,若非如此,我们怎么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屹立不倒?算起来,这大齐朝的年头都不及敦煌世家长久。不论是谁,只要妄图破坏这种关系,就只有一个死字。当年,敦煌另外那三姓家族,就曾为了一个琉璃鼎想要另立门户,甚至有心效仿先汉实行郡国制,他们的结局就是满门灭口,从此被抹杀在这片土地上。那三家是如此,郭伶也是如此。她敢动摇我们五大家族的关系,就是死有余辜。再者,今日用她的命,换取敦煌的太平,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林昇冷眼看着他:“这么说来,郭老是早就知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