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原本看他突然提及敦煌的事,还有些怔愣,听到这里,顿时心下一凉。
明明是这么大的事,他却如此轻飘飘地说出来,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明翩是多智近如妖之人,若非以为他死了,我自然也不会轻易对刘志瑾动手,”他道,“我的这个小师弟与大师兄,看起来都不好亲近,可他们二人,呵,相互之间却情同兄弟。”
小鱼恍然:“他知道了是你害的刘大人,所以才……”
“不错,”那个人慢慢地朝她走近,“他到敦煌的时候,刘志瑾的案子已经定了,虽然暂且翻不得案,他却有法子立马让我……生不如死。”
他轻轻拨开衣襟,露出胸口。
那一片苍白的肌肤,竟布满了钉痕和刀痕。
小鱼一窒。
“这儿原本有个独一无二的胎记,”他道,“有这个印记,就算我武功尽废,变得面目全非,照样还是瑞平侯府的二公子林昇。所以,他就在这儿,钉了个罗刹钉……”
她闭了闭眼:“你住嘴,我不要听!”
他哈哈一笑,悠悠然道:“我的好妹妹,这就把你给吓着了?”
她忍不住摇头喃喃:“我才不是你的妹妹……”
眼前这人却丝毫没有把她的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兀自道:“他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后竟顶着我的脸回到大齐,在京城玩得风生水起,还把老师给弄死了,你说……他是不是很有能耐?就连敦煌这群老奸巨猾的匹夫,一个个都没能发现他的猫腻,还真把冒牌货当成了真主儿。”
“本来,我那小师弟应当是毫无破绽的,只可惜,他也犯了所有凡夫俗子都会犯的错误,”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湿淋淋的脸上,声音有些发沉道,“他竟然……动了情。”
他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迫她仰首。
冰冷的指尖摩挲过底下柔嫩的肌肤,像是蛇身在她身上紧贴缠绕。
“胡说八道。”她冷睨着他。
他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你那对养父养母,其实,并没有死。明翩派人,半路救下他们,还做成水匪截杀的样子。恰恰就是这一步棋,泄了他的底,让人对他的身份起疑。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我才看清楚……”
小鱼心下抽紧,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看看,他对你好到了如此地步,冒了这莫大的险,救下那三条毫不值钱的命,到头来竟还不告诉你,”他说着,啧啧出声,“愚蠢至极,当真愚蠢至极。”
小鱼没有想到,钱氏夫妇竟没有死。当初她以为他们和阿弟被杀,悲恨交加,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的。
“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她呆呆地重复这句话,心口翻江倒海,五味陈杂。
“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俯身,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你马上,就不用再为这些无聊的事烦恼了……”
他又笑了,那声音空洞而又森冷,充斥着叫人胆战心惊的恨意。
“放开她。”雨声之中,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对小鱼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她记得听过这个声音,却不记得是谁。
抱着她的人,对此显然也没有预料。
他目光一淡,抱着人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视线里,有一人,立在不远处的深灰色的雨帘之中。
那人身上深青色的官服微敞,露出小半截雪白的中衣,在那官服正中,猛虎补子图纹给水光照耀,金色的丝线熠熠生辉。
猛虎补子,是四品武职官员的官服图制。
他右手握着刀,凌空而悬,一步步从雨中走出。
小鱼看到他的脸,双眸一睁,几乎不能信自己眼前所见。
此人竟是……谢恽!
林昇眯起眼:“大齐的武官?有意思,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谢恽举起刀,刀尖正对着那副黑色面具:“我说,放开她。”
林昇目光一闪,点地飞身而起,飞快往后退去。
他虽怀抱小鱼,身体却如飞鸟一般轻盈,如此矫跃而起,眼看就要越过林木,隐入深处。
就在这一瞬,一只手臂,带着翻飞的袍袖横空而出,径直探向他咽喉。
林昇神色剧变,近乎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松开小鱼,旋身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小鱼身子一重,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又忽而一轻给人搂入怀中,周身一暖。
她蓦地睁眼,落入眼帘的,是谢恽刚毅冷削的下巴。
谢恽看着落在远处树头的林昇:“听说林二公子师承菩提子,轻功了得,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
林昇:“你是谁的人?”
谢恽眼里有淡淡的不屑:“你问,我就要答么?”
林昇闻言,神色微冷。
此时,远处密林深处响起匆乱的脚步声,仿佛有七八人朝此处赶过来。
他眉心一动,往远处看了看,转头飞身而去。
那身漆黑如墨的衣袍,似寒鸦的影子,被深林吞噬,刹那间消失无踪。
谢恽抱着小鱼落到地上,将她放下:“四小姐可还好?”
小鱼直直地看着他,恍惚如坠梦中:“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恽吁了口气,方才脸上的戾气早已一扫而光,对着她时竟一派温和:“我是受大人之命,暗中跟随,多亏了大人给小姐的玉锁,我才能找到这儿来。”
小鱼看向手腕:“你是说这个?”
“不错,千岳锁的锁与钥千里相连,”谢恽从怀中掏出一把同样也是白玉所制的小钥匙,“钥头的蓝色会朝着锁所在的方位,此地深处迷障,若非大人神机妙算、留有这一手,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地方。”
当他拿出玉钥,钥头的蓝色果真就如丝线,与小鱼手腕上玉锁的蓝色隔空相对。
小鱼愣愣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姐,这儿不安全,我马上带你离开。”
小鱼抬眸看向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已经完完全全地乱了。
谢恽,明明是宫廷御卫,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竟还听由那个人差遣?
而这千岳锁,原来是那个人为了……
还有,回想起方才谢恽与那真正的林昇所言,谢恽对蒲彦霖顶替林昇一事,仿佛也是知情的。
所有的事夹杂一处,几乎冲得她神智混沌,头疼如裂。
“四小姐?”谢恽看她神色不对,很是担忧。
小鱼嘴唇微张:“你……”
她艰难地出了声,谁知才吐出一个字,就浑身一软,彻底晕厥过去。
谢恽神色一变,伸手将人搂住:“小鱼!”
*
敦煌,地牢。
郭云胜刚去过张家,又来到地牢,甫一看到蒲彦霖坐在牢房中,吃菜喝酒,悠闲自在,当场变了脸色。
“把桌子都撤走。”
他一命令,狱卒立马进去,把桌子连带酒菜一并都给端走了。
蒲彦霖面不改色,看他一眼,语气淡淡道:“郭大人怎么还有心情来看我?”
郭云胜神色一冷:“林大人真是好雅兴,死到临头,竟还吃的下饭?”
蒲彦霖:“那自然是,做什么也不能做饿死鬼。”
郭云胜猛然往前数步:“林子望,你该死!”
牢房中的人一语不发,仿佛只等着他的下文。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次大齐的皇帝要重查旧案,就是你在背后搞的鬼,”郭云胜道,“当初刘志瑾的案子,你也有份,到今日你翻脸转刃,倒打一耙,就别怪我们下此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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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心意
蒲彦霖仍然不语。
郭云胜端看他神情, 见其表面从容,眼底却分明有冷锐之色, 目光微微一动。
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
“郭当家还有什么要说?”
郭云胜侧身,绕牢房缓缓踱步, 目光却不离牢房中人左右。
“你不怕么?”郭云胜放慢了语调,“当初刘志瑾是什么下场,没有人比林大人更清楚, 从前我竟不知,大人你……如此不畏生死。”
看对方仍然沉默不语,郭云胜的眉头骤然拢紧:“明明你也想要刘志瑾身败名裂,为何如今又出尔反尔?给他翻案, 你就不怕——当年的事败露?还是说, 林大人胸有成竹,竟觉得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蒲彦霖看着他:“看来,郭当家迟迟不杀我, 为的就是这个。”
“不错, ”郭云胜道, “实话说了, 其他几位当家都恨不得即刻绞杀你。”
蒲彦霖淡淡地一笑:“就如当年的刘志瑾,先被下毒,再被就地诛杀,在敦煌氏族的死局面前,毫无反击之力。”
郭云胜神色微变:“你怎知……”
“下毒的事?”他站起身来, 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向郭云胜走近了两步,“如今你们如法炮制,日日在我酒菜中下毒,我怎会不知?”
郭云胜直直地看向他:“你既知道,怎么还敢碰那些酒菜?”
蒲彦霖:“我不是说过了么,做什么都不能做饿死鬼。”
郭云胜目光冷寒:“林子望,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最后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内,你若不吐露真相,下场就会和你那大师兄一样。”
“哦?郭当家的意思是,我若乖乖坦白,还能逃过一死?”
郭云胜一笑:“这几日都没见四小姐,连西胡的几位使者也不曾出院走动,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蒲彦霖眸光一转:“不如——当家你来告诉我?”
“你不必再在我跟前装模作样,”郭云胜道,“早就有人告诉我,林大人你——其实对家中的四妹妹爱惜如命,最为珍重。”
蒲彦霖微微一笑:“是么?”
郭云胜始终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却看不出有任何端倪。
“林四小姐花容月貌,又是难得的天真烂漫,一看就知,在瑞平侯府颇受爱宠,是林家的金枝玉叶。”
蒲彦霖袖下的手略微一动,表面仍然不动声色。
“只不过,可惜了。”郭云胜盯住他,一字一句道。
蒲彦霖玩味一笑:“大小姐殒身不久,郭当家身为人父,不替自己的女儿伤心,反替别家的女儿惋惜,真是古怪。”
郭云胜怫然变色,伸手指他,气得胡子发抖:“你这……”
蒲彦霖脸上的笑意猝然消失:“敦煌氏族,同气连枝,真令人刮目相看。”
郭云胜胸膛起伏,怒不可遏,双眸瞪着他,有如火烧,然而过了许久,只冷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语罢,拂袖而去。
牢门砰地一声关上,蒲彦霖仍站在原地未动。
过半晌,牢房角落里发出细微的窸窣之声。
蒲彦霖往头顶的方向斜睨过去:“鬼医不做,又改行做耗子了?”
“你才是耗子,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从房顶跳下来,非但一身夜行衣装扮,连脸上也抹得漆黑。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欧阳不仁。
“我进这儿可不容易,废话少说,”欧阳不仁看他道,“方才听那姓郭的所说,当初在京城三番五次要取你性命的,似乎不是他们的人。”
“何以见得?”
“他若只想取你的命,早就可以动手,如今不就是还想从你嘴里撬出你此行来敦煌的目的么?当初京城的杀手,可是想直接取你这条狗命的,不会是敦煌城的人。”
蒲彦霖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欧阳不仁不悦:“小子,你笑什么?”
“就算想要取我命的人不是郭家人,又怎么就能肯定,他们不是敦煌城的人?”
欧阳不仁:“什么意思?在敦煌城,不可能还有比郭家更……等等,莫非你是指……林昇?”
蒲彦霖摇头,掀起袍子落了座:“他还没有那个能耐。”
欧阳不仁看着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摸了摸下巴:“他没有那个能耐杀你,却有能耐掳走那小丫头,惹得你方寸大乱……”
蒲彦霖敛了笑,冷冷扫了他一眼。
欧阳不仁往后退了两步,贱兮兮道:“之前那个姓张的糟老头,不过是在你面前提了小丫头几句,你就下那等狠手,啧啧啧……”
说到这儿,他又看向对面之人,触及对方目光,不禁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蒲彦霖虽然没有说话,眼里却分明写着“无事滚蛋”四个字。
欧阳不仁咳嗽两声道:“我来是要告诉你,谢恽那小子已经找到了小丫头,她人没有大碍。”
蒲彦霖垂眸应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怎么,你真的要把她送走?”
蒲彦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