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沈珏低头笑了起来,声音带了几分凄凉,“就为了几个铜板,就把他卖了。”
谢宁也拢了拢眉尖,心下无端端有些难受。那个叫季彦的人,被卖的时候,应该还很小吧。军营里是个什么地方?进去了很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沈珏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他们都错了。季彦比任何人都聪明。他总是在思考,在想一些我们都不懂的事情。你别看周显恩现在是这个样子,好像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其实他以前很能闯祸,总是一头热,每次都是季彦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到后来他当了将军,季彦就做了他的影子。他那个人很傻,别人对他一点点的好,他都能记一辈子。
周显恩不知道,季彦胆子很小,他是为了他,才拼了命地学习兵法,想着有一日,他能帮到他。
他真的很聪明,是我们几个中最聪明的一个。很多时候,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早就死了。他也是最傻的一个,他连自己都命都算进去了,才保住了我们三个。”
沈珏的声音顿了顿:“季彦死后,周显恩就变了。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到处闯祸,拉着别人打架喝酒,招猫逗狗,脸皮比谁都厚。可现在的他越来越像我们三个的影子了,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起来了,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当年我们与北戎最后一战,本来一切形势大好,我们四个都在想着如何攻破北戎最后一道防线。那场战役整整持续了大半年,久攻不下,我们做梦都在想着什么打赢这场仗。可陛下却听信曹无衣的话,背着我们偷偷与北戎谈和,甚至下了好几道军令,让我们撤兵。圣意难违,就算心有不甘,可谁敢不从?
连周显恩的父亲,老威远候都被逼无奈,忍痛下令撤军。攻破北戎指日可待,周显恩怎么可能放弃?而且和谈不过是保得一时安稳,终有一日,会再起祸端。所以周显恩他拒不撤兵,甚至差点提剑去杀了曹无衣那个妖言惑众的假道士。
他是镇国大将军,只要他不同意撤兵,就连他父亲也没法。可没想到我们被困在了长林坡,原本说好了,里应外合,分作两股,两头夹击北戎的大军。可到最后只有我们的部队到了,我们就彻底被困死了。不知多少人回去请求援兵,却没有一个人来增援我们,那时候我还能告诉他们援军就很快就到了,可除了越来越多的敌军,还有烧不尽的幽火,再没有任何人到来。
你试过那样的感觉么?我们到死的时候都相信陛下会派人来救我们,直到幽火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所有人脸上的绝望。哈哈……而我只能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被烧死。”
谢宁抿了抿唇,眼中带了几分难过与不解。和北戎荣那一战,她也是听说过的。她只知道周家军全军覆没,北戎也被破城。却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去救他们,他们是在为大盛出生入死啊?
为什么要舍弃他们?
沈珏抬了抬眼,看着她:“所有人都没了,周显恩的父兄被乱军万箭穿心而死,他最疼爱的弟弟阿昭也不知所踪,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与他并肩胸作战的那些兄弟们,全都被烧成了灰烬。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他一个人孤军去了北戎王城,刚刚割下了北戎王的头,他以为他赢了。可是他没想到,一夕之间,他什么都没了。
而那一日,正好是他的生辰,我们都说等他回来,给他庆生。他如约回来了,可其他人都不在了。他以前最爱过生辰了,老是缠着我们要礼物。
可他怎么会想到,在他生辰那一日,陛下给了他这一份大礼。而周家军到死都没想到,我们输给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人,是我们誓死效忠的陛下。”
沈珏低下头,闷笑了起来,可玄铁面具下却是滴落水渍,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可所有人都以为是周显恩的错,是他急功冒进,害死了所有的人。就连他自己,都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他一直困着自己,折磨自己。”
“不是他的错,明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谢宁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他了,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心里一直在折磨自己。
“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别人都可以误会他,谩骂他。可我不希望你对他有任何的误会。”他忽地低下眉眼,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他熬药了,你好好照顾他。”
说罢,他就就转身出去了,只是在临出门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周显恩。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屋内一下安静了下来,谢宁看着周显恩,眼中涌出几分悲恸。她握住了他的手,喉头微动,咽下了哽咽。
原来,他一直这样苦。怪不得那一次她给他过生辰,他那样生气。原来她当时在揭他的伤疤,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跟他置气,还怪他。
她还回了她姨母家,他当时心里一定痛极了。可他还来哄着她,给她买礼物,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明明是她在他伤口上撒了盐。她低下头,眼泪顺着手臂流下,身子微微颤抖。
明明都是她的错。
“你哭起来,难看死了。”
带了几分虚弱的声音响起,谢宁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直到带了些凉意的指尖碰到了她的面颊,替她拭去了眼泪。
她才愣愣地低下头,就见得刚刚醒过来的周显恩好笑地看着她,唇色发白,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都说了,不许你哭。”
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颇有些无奈:“你一哭,我就难受。”
谢宁微张了嘴,眼泪汹涌而出,俯下身子,就紧紧抱住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显恩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快死了,整的跟哭丧一样。”
他虽这样说,眼底却带了几分温柔。他就是快死了,也得被这小姑娘的哭声给吵活过来。
第90章 养猫
庭院的回廊下, 周显恩神色恹恹地靠在轮椅上。日光太盛,他微微眯了眯眼。不远处是深墙高院,攀附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他似乎有些困了, 打了个呵欠, 宽大的袖袍层层叠叠堆在身上。阴影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没回头, 只是单手撑着下巴, 像是很快就会阖眼小憩一般。
脚步声停在他身旁,沈珏偏过头,瞧着他一脸淡然的样子,眼中倒是有几分无奈。无论过了多少年, 这人还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有没有想好,回去了如何交代?”
周显恩自然知道他是在指曹无衣的事,他连眼皮都没有抬, 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没想过。”
沈珏一噎,皱眉瞧着他,见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杀了曹无衣确实是他们做梦都想的事情, 他不怪他动手,毕竟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想把曹无衣千刀万剐了。
他只是颇有些无奈地道:“你该留着他的,要杀他,也该由我动手。”
他现在不过是孑然一身,也只是个江湖游医, 况且不久前还救过陛下的命,到时候追究起来,也不会如何。
周显恩不一样,他是镇国大将军,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稍不留神,就会掉入别人的陷阱。旁人都巴不得他惹点什么事,好拉他下水。就算陛下如今对他好,一来是觉得他没什么威胁了,二来是稳住他想报仇的心。
可他杀了曹无衣,那个最得圣心的妖道。在陛下看来,无疑是断了他修仙的路。对那么个痴迷炼丹之术的人来说,恐怕他想杀了周显恩的心只多不少。
背了这么大个篓子,周显恩竟然还有心思在这儿晒太阳。
四面的风吹过,周显恩拢了拢袖袍,偏过头瞧着沈珏,嘴角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别瞎操心了,真是年纪越大越像个老妈子。”
沈珏斜了他一眼,扯开嘴角,嘲讽地轻笑了一声,眼里的担忧倒是消散了。他敢这么有恃无恐,应该已经有退路了。
他抬了抬眼,瞧着不远处抱着一只猫过来的谢宁。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有了牵挂,这小子应该也舍不得死了。
他将手里的药瓶扔到了周显恩怀里,不冷不淡地道:“每日一颗,饭前服用,你现在体内的毒基本上已经清除了。还有些余毒,按时服药过段时间就好了。”
周显恩挑了挑眉,将怀里的药瓶拿起瞧了一会儿:“说是清了毒,那我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他想站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沈珏自然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拢了拢袖袍,随意地道:“本来按理说清了毒就可以了,谁让你乱来,擅自服用了还没有完成的解药?现在你的腿还得过段时间才能好,不过基本上也没什么问题了,会慢慢恢复知觉的。而且你两年没有站起来,到时候还得多练练,才能恢复如初。”
听他这样说,周显恩只是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能站起来就行,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沈珏没再说什么,瞧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周显恩将手里的药瓶揣进了袖兜里,谢宁刚好就走到了他面前,怀里抱着一只黄白条纹交错的小猫。
“哪儿捉的丑猫?”周显恩往旁边靠了靠,颇有些嫌弃地看着谢宁怀里的小猫。
谢宁本还在顺着小猫的毛,听到周显恩这样说,有些不服气的抬起头,道:“哪里丑了啊?明明这么可爱,您再好好看看。”
说着她把小猫举到了周显恩面前,抬起它的小爪子冲他挥了挥。
小猫安静地躺在她手里,慵懒地眯着宝蓝色的眼睛,肚子上的肉瞧着就软乎乎的。它“喵呜”了几声,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卷了卷。
周显恩伸手拎了拎它毛茸茸的耳朵,惹得它又“喵呜”了几声。他瞧了瞧小猫的右眼,通体雪白,偏生眼睛附近上围了一圈黄毛。
他嗤笑了一声:“你看它这眼圈,像被人打了一拳,丑死了。”
谢宁懒得跟他争了,只是摸了摸怀里的猫,道:“这是厨房的阿花送我的,她家的猫生了很多崽,她养不过来,见我喜欢,就送我了。您看这小猫这么小,我要是不养的话,阿花就得把它扔了。虽然它现在也能跑能跳了,可万一找不到的吃的,它肯定活不下来。”
周显恩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对这小猫改观,手指还捏着猫耳朵,忽地道:“洗干净了么?”
谢宁拍了拍他揪着猫耳朵的手,将小猫抱回怀里,揉了揉它的脑袋:“洗过了的,刚刚一直在给它洗澡呢,它可干净了。现在啊,比您都干净。”
周显恩斜了她一眼,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那你晚上就抱着它睡吧。”
“行啊,小猫又不占地方,也不会跟我抢被子。”说到后面,谢宁小声地嘀咕着,还往后退了退,免得周显恩又来捏她的脸。
周显恩挑了挑眉,颇有些好笑地瞧着她,还真敢说。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瞧着她怀里的猫:“敢让它上床,我明天就把它给扔了。”
谢宁见他跟一只小猫生气,颇有些无奈地瞧了他一眼。也不跟他斗嘴了,就抱着小猫坐在了回廊下的石阶上。
她一面摸着小猫的背,一面偏过头瞧着周显恩:“将军,您说,咱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才好啊?”
周显恩半搭着眼皮,嫌弃地看着她怀里的猫,他有说要养么?这小姑娘现在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不过见她喜欢,他也就顺着她了。他这才瞥了一眼她怀里黄白相间的小猫,怎么看,怎么丑,也便随意地道:“长得那么丑,就叫丑猫吧。”
谢宁有些不敢相信的抬起头,瞧着他,赶紧把怀里小猫的耳朵堵住:“这么难听的名字,可别让它听到了。”她又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轻声道,“咱们不听他的,他在乱说,你才不丑呢。”
周显恩颇有些嫌弃的瞧了她和她怀里的猫一眼:“长得丑,还不让说了。”
小猫缩着身子,在谢宁的怀里动了动,伸出脑袋,蹭着她的手臂。湿漉漉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喵呜喵呜地叫着,好像在反驳它不丑一样。
谢宁瞧着它这么乖,一下子心都快化了。看来取名就是这个事情,周显恩是靠不上了,只能靠她自己来想了,她认真的琢磨了一下,忽地道:“叫小鱼干吧!我刚刚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在吃小鱼干,吃的可高兴了。”
“一只猫,你叫它小鱼干?”周显恩眯眼看着谢宁,还不如叫丑猫,起码一听还知道个猫的名字。这下倒好,给它取名叫小鱼干。
谢宁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将怀里的小猫抱了起来,笑了笑:“我觉得挺好的,就叫它小鱼干了,小鱼干。”
她抱着猫,用面颊蹭了蹭它的脸,软乎乎的毛,摸着可舒服了。她以前没养过猫,但是一直都很喜欢。可她父亲对猫毛过敏,闻着就要打喷嚏,所以导致他们谢家上下都没有养过猫。刚刚瞧见这小猫,她就有些爱不释手的。虽只是常见的乡间小猫,但是她就觉得很可爱。
周显恩见她对这只猫这么亲昵,颇有些不满地瞧了她一眼。他这重伤刚愈呢,她竟然在那里跟猫玩起来了。
他伸手就从谢宁的怀里拎起了小猫的后颈,可怜的小猫就在半空中耷拉着两只爪子,后腿垂着。胖乎乎的脸上,那几撮黄毛格外显眼。因为脸太胖了,所以显得有些呆。被周显恩提在手里,也不扑腾。一人一猫,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
谢宁赶忙要去把小猫抱回来,周显恩抢先一步将猫扔到一边,那小猫倒是听话,也不乱跑,就乖乖地缩在柱子旁晒太阳。整个身子蜷缩着,黄白相间的尾巴在地上摆来摆去。缩在那儿跟个荷包蛋一样。
它恹恹地眯了眯眼,张嘴喵呜叫了几声,就舒服地睡着了。
谢宁见猫睡着了,倒是放心了些,她正要去找个垫子给它。袖子就被人扯住了,她回过头,就见得周显恩手指勾着她的袖口,挑眉瞧着她:“你摸那只猫摸得那么起劲做什么?”他忽地勾唇笑了笑,把手抬起来,“来,我给你摸。”
谢宁面上一热,颇有些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青天白日的,这又说的什么浑话。
“我才不要呢,您又没有那么软乎乎的毛。”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就要将袖子扯出来。
周显恩不仅没松手,一个用力,就把她扯回了自己怀里。谢宁跌坐在他的膝盖上,下意识地就抱住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