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宁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们才行了个礼,就匆匆进去通报了。不多时,进去的人退了出来,替她卷开了珠帘,低声道:“二少夫人请进。”
谢宁轻轻点了头,就移步进去了。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似乎之前的婆子并没有说谎。透过折叠的屏风,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卧在榻上的身影。内里传来几声轻咳,她定了定神,还是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常老太君就躺在榻上,额头铺着汗巾帕子。青筋纵横的手就搭在大红鸳鸯被套上,原本红润的面颊都带了几分憔悴。窗台上的花瓶似乎有好几日没有更换了,花枝枯萎,落下了好几片蜷曲泛黑的花瓣。
谢宁就站在床榻旁,也没有坐下,只是瞧着榻上的常老太君。而常老太君自她进门起,脸色就显得更加难看了。
无论无何,这还是周家的长辈,谢宁仍旧对她恭敬地行了个礼:“祖母,听说您身子不适,孙媳这几日无暇他顾,倒是疏忽了,还请您莫要怪罪。”
常老太君扯开嘴角,冷冷地笑了笑,语气带了几分意味不明:“你若是真替老身着想,就少来这儿给老身惹晦气。”
现在他们周家已经没人敢来了,明面儿上陛下让人撤兵了,暗地里还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这儿。也不知周显恩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累得陛下亲自将他捉去,三四日了还不曾回来。恐怕现在只是在等定罪,随后就要开始发落他了。保不齐他们整个周家都得为他陪葬。
她这几日是越想越气,气到最后硬生生病倒了,连带着现在看到谢宁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当初若是谢宁听她的,好好规劝周显恩,让他顺从雍王殿下,哪里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这夫妻俩简直就是他们周家的祸患!
听到常老太君的话,谢宁倒是并不意外,也没有恼怒,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冷不淡地道:“祖母现在不想见到我,我知道。您赶我走容易,可有想过接下来周家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现在,陛下将我夫君留在了宫里,我也不想与您兜圈子了,是福是祸,咱们心中自然都有数。”
常老太君冷哼了一声,她自然清楚,也正是因为清楚,才气成了这样。
见她无心理人,谢宁还是放低了声音,客客气气地同她讲道理:“我知道祖母一向是个聪明人,行事做派也自有您的考量。您在气他可能会连累整个周家,您身为一家主母,心有不满,我也无话可说。可你们毕竟是一家人,打碎了骨头,也是连着筋的。不管怎么,他还是叫您一声祖母。如今他有难,我势单力薄,做不了什么大事,也不如您在众家高门里认识的人多。只盼着您能去托人打听一下宫中是何情形,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们也好一起为夫君想想办法。”
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她不信常老太君真能如此绝情,放着周显恩的生死不顾,心安理得地躺在这儿。
可听到她的话,常老太君的脸上也只是动容了一瞬,随即就闭上了眼:“他自己惹下的烂摊子,就让他自己去收拾。周家现在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了他?他当初犯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这些人?现在要生要死,都是自己的事!”
谢宁见她说得决绝,似乎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心头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气闷。明哲保身,确实是人之常情。可她一口一个她们周家,俨然把周显恩给摘了出去。果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常老太君似乎准备下逐客令了,可谢宁实在有些气闷,压了压心头的火,忍不住道:“今日您口口声声将我夫君与周家分得一清二楚,可他当镇国大将军的时候,风光无限,哪个曾说过他一句不是?你们不也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带来的荣华富贵么?那个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将他与周家分开?如今他有难,你们就只会埋怨他、斥责他,扭头就要将自己摘个一干二净,这又算哪门子道理?便垂髫小儿,也懂知恩图报,何况是一家人?只吃不吐,未免太过难看。”
说完,她顺了顺气,直直地看着常老太君。这些话实在不该由她一个晚辈来说,可周家的吃相实在不堪入目,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将周显恩一脚踢开,如何让她忍得下这口气。
“你……放肆!”常老太君被谢宁话里的讥讽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地,连身子都抖了起来。慌乱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她使劲儿捶着床,额头上的干净帕子都掉到了地上。她捂着嘴,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谢宁见她如此,心下一软,拢了拢眉尖。常老太君到底也只是个独撑一门的老人家,况且沈珏告诉过她,周家满门儿郎几乎都命丧沙场。大家都误会是周显恩急功冒进,所以周家人痛恨他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这其中是有着误会的,可周家人和周显恩积怨已深,恐怕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是化解不开了。
她不想去插手周家之间的陈年旧事,就算说,也该留给周显恩和他们这些自家人来解决。她只是颇有些无奈地道:“祖母不必急着斥责我,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让周家渡过这次的难关。日后如果没有了我夫君,周家到底多久会被别人蚕食殆尽,您比我更清楚。如今您在气头上,行事都失了分寸。我希望您现在能冷静下来,否则,周家哪个能轻易地摘出去?您是我夫君的祖母,我不信您真能如此铁石心肠。”
说着,她低了低眉眼,她已经整整四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了。现在周显恩在宫里情况不明,她如何能安心?都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她实在不想在和他的家人明争暗斗了。
常老太君始终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谢宁的话。见她如此,谢宁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出去了。她该说的已经说了,剩下的就看常老太君怎么想了。
她刚刚要跨出屏风,就听到常老太君的声音,透着沧桑和无力:“老身与福安郡主乃是闺中好友,会托她去宫里探听消息的。还有几个朝中的老臣,应当也会卖老身一分薄面去求求情,若是有什么消息,老身再告诉你。不早了,老身也累了,你回去吧。”
谢宁的步子顿了顿,急忙回过头,冲常老太君深深地行了个礼:“多谢祖母。”
常老太君仍旧躺在榻上,双目紧阖,没有再说什么。窗台上洒落的阴影投在她脸上,显得苍老了不少。
谢宁收回目光,也便移步出去了。走出般若阁,屋外日头正盛,有些刺目,她微眯了眯眼,云裳便打着伞为她遮挡了些。
“夫人,咱们现在要去哪儿?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还是先吃点吧。不然将军回来,见着您瘦了,定是会心疼的。”
云裳瞧着她这几日又消瘦了些的身形,眼眶微红。明明前几日他们还一起去沉鱼山庄做客,好好玩闹了几日。不过转瞬之间,周显恩便被扣在了皇宫,生死不明。谢宁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便是她瞧着,也觉着难受得紧。
谢宁摇了摇头,她现在没时间可浪费了。她还得去找她哥哥谢安一趟。他在陛下面前做的承旨官,若是他,说不定也知晓一二。
她低了低眉眼,轻声道:“云裳,你去替我给我哥哥传个信,就说我在福临楼等他。”
云裳应了一声,就急忙去了谢家。谢宁揉了揉眉心,压下了心头的疲惫,也往着福临楼的方向去了。
她正要动身,却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表嫂,可是想要救二表哥?”
听到这个声音,谢宁回过头,正瞧见身后站了个身着月白长袍,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腰佩玉箫,眉目清澈。
谢宁疑惑地眨了眨眼,这人她好像见过,她仔细地想了想,才忽地想起,他是府里的表少爷,许庭深。
听到他如此说,她略低了头,带了几分警惕地问道:“表弟这是何意?”
“国师大人不日前被人杀害了,连尸体都找不到,陛下又将二表哥召进宫里,这其中干系,恐怕不用再多言了。”
谢宁一惊,暗暗皱了皱眉。竟然是跟国师有关,当今陛下沉迷修仙炼丹,国师更是深得圣心。他若真是被周显恩杀了,恐怕这一次……
许庭深接着道:“表嫂也不必太过担忧,我想表哥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虞。要么是陛下没有找到证据,要么就是对他有所忌惮。”
谢宁抬了抬眼,声音带了几分警惕:“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一个周家的表少爷,也不曾在朝中任职。又怎么能知道如此隐秘之事?这实在有些蹊跷。
许庭深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庭深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您心有忧虑,而我正好有一计,可破此局,不知二表嫂可愿听我一言?”
他说着,弯唇一笑,却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盯着谢宁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表弟真的是压箱底了,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忘了他。(第10 16章有写到他,大概也是露个脸,梅花林里吹箫,女主第一次去般若阁见常老太君的时候,也和他匆匆打了个招呼)
第93章 仙鹤
假山旁, 四面竹树掩映,谢宁揣手而立,瞧着站在她面前的许庭深, 一时没有回言。他说他有计策可救周显恩, 但他们一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为何会突然出手相救?
虽不知他的意图, 她还是试探地问了一下:“不知表弟有何高见?”
许庭深始终低垂着眉眼, 温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不过是因曹国师的死而起。陛下之所以信任他,也是因为陛下相信这世间自有天命,而曹国师就是通天命之人。如果我们可以让陛下相信二表哥乃祥瑞之身, 天命所定,此局自然可破。”
谢宁眼神微动,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 她缓缓道:“你说的却有道理,然陛下虽信鬼神之说,可这也并不代表他不辨事理。口空无凭, 莫说是陛下, 就连我这样的小女子也是不信的。”
许庭深抿唇轻笑了一声,眼睫弯成一个谦恭的弧度。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听他道:“宫中有一仙鹤,每每于日昳之时翩翩起舞。乃曹国师生前进献给陛下的神兽,国师曾断言此仙鹤只为通天命之人而舞, 他所言非虚,此仙鹤却只为他一人流连。陛下便对此仙鹤深以为爱,日日观赏。然曹国师死后,仙鹤已有七日不曾展翅,陛下自然担忧坏了天意。若是有仙鹤指引,必能让陛下相信二表哥就是天命之人。”
谢宁沉默了一会儿,藏在袖袍下的手指绞动着衣摆,似乎在思考他所言的可行性。他说的仙鹤她也是知道的,陛下还专门为了这只仙鹤在宫里建了一座出云阁。可仙鹤非人,又怎能听他们的掌控?
许庭深见她犹豫,也没有急着辩解,只是将木盒打开,露出一枚褐色的丹药:“此药可致幻,仙鹤服下,会循着二表哥的气味而去,流连不止。陛下见此奇景,必然不会轻易给二表哥定罪。再去托几位重臣相求,自然会让陛下动摇,我可断言,陛下必会放人。”
谢宁的眼里忽然流露几分警惕,迟疑地开口:“你这是要为仙鹤下药?”
这实在太过冒险了,陛下的仙鹤自有专人看守,寻常人如何能近得了身?若是被抓住或者这药根本就是个毒药,反而要背负一个谋害神兽的罪名,恐怕届时周显恩没救出来,就得先搭一条人命进去了。
许庭深将木盒盖上,温声道:“置之死地才可后生,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法子。近日陛下因曹国师之死而神思倦怠,对出云阁的守备也松懈了许多,自然容易得手。”
谢宁微挑了眉眼:“所以,你是想让我去宫里为仙鹤下药?”
听着虽然疑问,可实则已经是肯定了。他若不是想让她入宫,也不会跟她说这么多了。
许庭深倒是没有被戳穿后的尴尬,只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此事确实非您不可,然庭深并非让您以身犯险,只是需要您将此药送入宫中,自有熟人接应,替您做这件事。那人是伺候仙鹤的宫人,早些年间曾受过二表哥的恩惠,自愿报恩。
本应我入宫送药,然我并无官职在身,入不得宫。但表嫂您乃国夫人,可无诏入宫,恰巧明日太皇太后在宫中办了马赛,您便可借此机会入宫随行。”
谢宁听到他这样说,微皱了皱眉。他的计划看起来确实天衣无缝,可她还是有些怀疑:“你为何要这样帮我夫君?”
许庭深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澈:“且不说同为周家人,唇亡齿寒,若是二表哥出事,我们这些人又安能全身而退?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在自救。”
谢宁微抿了抿唇,他若是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情义,她倒是不信。可他如此看得清利弊,却也让她动摇了几分。
不过他实在是太奇怪了,知道这么多隐秘的事。还能如此及时地在她身陷囹圄之时伸出援手,竟在宫中也能安插人手?这人真的只是府里无权无势的表少爷这么简单么?可她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却丝毫看不出他目光有所躲闪,反而一片坦荡。
周显恩在宫里已经被困好几日了,她下意识地还是想去相信这件事。她犹豫了许久,终是道:“你把药给我吧,但这些事情会不会去做,我还得考虑一下,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如此谋划。”
许庭深见她如此顾虑,倒没有什么意外,毕竟他贸然来此说这些话,寻常人自然不会相信。他还是将药了给谢宁,温和地笑了笑:“表嫂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时可来找我。”
谢宁接过木盒,放在袖兜里,也冲他礼貌地回了个笑:“多谢。”
许庭深抬手作揖,也便告辞了。谢宁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袖兜里的木盒,也许这件事情该去问问她哥哥,许庭深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或者几分真几分假。
打定了主意,她便往福临楼去了。
……
福临楼雅间,谢宁刚刚推开木门就见得一个身着竹青色长袍的人坐在里面信手喝茶。她悬着的心仿佛安定了几分,不自觉笑了笑:“哥哥。”
听到谢宁的声音,谢安抬起头,却在看到她面上的憔悴后,眉头一紧,急忙起身将她拉到圈椅上坐下。他似乎也猜到了谢宁为何如此,良久不语,终是轻声叹了叹:“怎么这么傻?”
谢宁低着头不敢看他,可她现在实在是担心周显恩,犹豫着问道:“哥哥,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宫里的情形?知不知道将军他……”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是害怕从谢安嘴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听到她的话,谢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着该怎么跟她说。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定定地看着她,语重心长地道:“阿宁,我本来也是要找你的。我虽知道的不多,但近日里都没有见到曹国师,想来,陛下将他拘在宫里,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可我猜测曹国师是恐怕已经遇害,而现在嫌疑最重的就是周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