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良夜岑寂, 明月高悬,藏青色的天空布满星光点点, 偌大的院子四下燃起火烛, 将整个庭院照的恍如白昼。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私语, 前头提灯的小厮微一躬身, 打帘,顾妆妆与宋延年先后进门, 熙攘声顿时止住,两人齐齐看向堂中所站之人。
他穿着一袭霜色长衫,身形瘦削, 肩膀挺拔。
宋延年慢慢走上前,正欲开口唤他, 门口帘子刷拉一声, 杜月娥两眼通红地进了门。
她看着那个背影,张了张嘴,却只觉鼻子一酸, 双唇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恐过失态,她忙用锦帕拭了拭挂在眼尾的斑斑泪痕。
那人听到动静, 转过身, 四目相接,杜月娥怔住,本就通红的眼眶再度蓄满水雾,泪似滂沱大雨, 噼里啪啦打在衣襟。她想开口唤他,可下唇被咬出了血,还是抖得说不出话。
压在喉咙里的呜咽声断断续续,颤抖自肩膀起蔓至全身,她只觉满腔委屈无处发泄,想要放肆哭一场。
但她不能,她是贵眷,不能忘形。
对面那人先是伸出手,想招她过去,可刚举起来,又不觉收回去在眼角胡乱抹了一把,矍铄的眼睛闪着水光,嘴角微微翘着,声音嘶哑中夹杂着疲惫,“夫人,哭什么...”
杜月娥的巾帕压在眼尾,喉咙仿佛抽干了水分,浑身轻轻颤抖着,眼泪愈来愈汹涌,胸腔内伴随着低沉的,翁鸣一般的哭声,酸涩感充斥着鼻腔和眼眶,她就是停不下来,那人走上前,将她罩在身影里,低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回来了...”
杜月娥压抑的情感瞬间决堤,嚎啕声在夜阑更深下显得很是悲壮,她攥成拳头,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胸口,力道越来越轻,最后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呜咽声将她的话打成一段一段,连不成句,她的贵眷风范也在此时荡然无存。
顾妆妆看的目瞪口呆,完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杜月娥从隐忍哭泣到痛哭流涕,这一幕委实太过震撼,尤其是那人唤她“夫人”!
可公公不是亡故于泥石流中吗,怎的忽然乍现了!
她紧紧捏着宋延年的衣角,仰着脸悄悄问道,“夫君,这真的是公公?”
她过门的时候,宋父已经去了,两人素未谋面,堂中人的年龄与杜月娥相近,面貌祥和,双目有神,虽满身风尘,却给人一种睿智稳重的感觉。
“是。”简单的一个字,宋延年握着她的手走上前,恭敬弯下身,道,“父亲,母亲,坐下说话吧。”
宋父抬起头,凝重的目光扫了眼宋延年,顾妆妆忙附和着,“父亲,先喝盏茶,润润嗓子。”她挥手让小厮丫鬟退下,厅堂内只余着他们四人,鸦默雀静。
除了杜月娥岔气的抽噎声。
宋父拍打着她的肩膀,慈眉善目中带了些许柔和,“夫人,别让孩子们着急,坐下慢慢说。”
许是都将心思落在宋父身上,杜月娥并未觉察出宋延年对待亡父归来异常淡然从容的态度,她从宋永丰怀里起身,凌乱的头发以及压出红痕的脸,她也全不在意,便是连回座位的时候,也一直盯着宋永丰,唯恐一眨眼,人就没了。
“家里,都好吧。”宋父四下环望,厅内布置同从前如出一辙,除去喝茶的杯盏换了花式,旁的一概没有变动。
宋延年看了眼杜月娥,见她失神的瞪着宋永丰,便轻咳一声,道,“都好,母亲日日夜夜挂念您,前几日去天宁寺上香祝祷,回来便减了吃食。”
闻言,杜月娥应景的落了几滴泪,鼻尖泛着红晕,她低下头,擦完后又极快的抬起来,哑声道,“府里多亏有延年撑着,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父点点头,将目光落到宋延年身上,两人互相凝望了少顷,便听宋父语意味深长的说道,“孩子,谢谢你。”
杜月娥拂了拂头发,终于挂上一抹笑,“自己的孩子,你这般讲话听起来倒是见外。”隔了片刻,想是目睹了几年来宋延年操持生意的艰辛,不由感叹道,“延年着实不容易,披星戴月的忙于柜上,哎...
你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为何现下才回来?!有没有受伤,吃穿还好吗,我瞧着你瘦了,也老了。”
宋永丰只笑了笑,几句话将这些年的经历笼统一笔带过,却叫听得人心惊胆战。
当年他在山中遇到匪贼,同行的小厮悉数被杀,宋父知自己难逃一劫,遂与匪首问为何杀他,匪首自觉万无一失,便直言相告,要他死后找陆家报仇。
眼看大刀就要砍下,忽然不知从哪冲出来六个黑衣蒙面人,三两下斩杀了所有匪贼,宋父想趁乱逃跑,不料被他们抓住,打昏后拉到一处僻静的废院,一住便是三年。
杜月娥咬牙切齿的啐了句,“真是恶有恶报,正经生意人哪会干下这般下作的事情,比不过我们宋家,便要杀人来抢。
老爷,这三年里,生意被延年经营的井井有条,陆家仅存的沉水香和降真香的宫廷供奉,也被咱们取而代之,眼下他们是愈发萧条,不入流了。”
宋永丰点了点头,顾妆妆咦了声,问,“父亲,听您的叙述,那帮黑衣人应当不是陆家派去的,他们等于又救了你,却又囚了你,您怎么跑出来的?”
还未等宋永丰回话,杜月娥便信誓旦旦的猜道,“临安城嫉妒我们的商户数不胜数,有陆家便会有其他人家,左右都是为了抢夺生意。”
宋永丰看了她眼,鲠在喉间的话也没再说出来,只跟着说道,“大约如夫人所言,他们松懈了,我便趁机逃了回来。”
杜月娥眉眼间有些得意,顾妆妆还要问,她摆了摆手,想着无尘说过的话,再看顾妆妆的时候,就像望着金元宝一样,喜欢中透露着一种敬畏,“好了,夜太深,有什么话改日再问,你们回去歇息,让你父亲得空修整。
天宁寺的无尘,可真是灵,回头得去烧香还愿。”
她有些高兴过头,嘴里念念有词,忽又扬声喊林嬷嬷,人进来,她忙不迭的吩咐,“先去佛堂点上三炷香,明日起我就亲手抄写佛经,以敬神明。”
整个宋家因为宋永丰的起死回生,骤然热闹起来。
尽管顾妆妆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看着大家伙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一丝丝的古怪便不知不觉匿迹了。
二房和三房都早早的来到府里,各自带了珍品探望,两位叔叔眼含热泪,拉着宋永丰问道了许久,三人感慨万千,许久不曾有过的团圆,在这一天,就像过年似的,终于圆满起来。
宋知意从前厅出来,拽着顾妆妆的手轻快的往花园走,边走边发出阵阵唏嘘,“父亲同我说的时候,我都有些不相信,手忙脚乱的穿好衣裳跑来,亲眼看着一个去了三年的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真的,苍天有眼。”
她略微有些夸张,说完自己也回头扫了眼,见无人看到,便拽了拽顾妆妆的手,“大伯脾气可好了,有他在,嬢嬢也能少挑你错。”
顾妆妆提起裙角,两人跨过雨水淹没的青石板,她赞同的感叹,“早上公公还送我一座翡翠山人,那么大,我特意找了个紫檀箱匣独独装了起来。”
宋知意啧啧几声,两人相继落座,忽然前头走来一人,顾妆妆支着脸颊没来得及避,宋延祁已经上前,“我来看望大伯。”
言简意赅,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波澜。
宋知意扬手一指,“都在前厅呢,快去吧,大忙人。”
宋延祁躬了躬身,提步出了月门。
脚步声刚消失,宋知意便凑着脑袋打量顾妆妆的神色,见她没有异样,又不甘心的问了句,“你现在是不是不喜欢三弟了?”
方才宋延祁的模样她看的清楚,虽不至于弱不胜衣,可整个人比回来的时候瘦了一大圈,神情里有种心如死灰的老成感。
顾妆妆拍了下她的手背,睨她一眼,“又说浑话,自是不喜欢了。”
宋知意缩回脖子,敲打着桌面,时不时抬眼扫她,“那你喜欢大哥?”
顾妆妆顿住,宋知意双手一拍,神秘兮兮的“咦”了声,顾妆妆侧脸问她,“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说话真不讲究。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谁,怎么才能确定自己喜欢谁,这事情能说清楚吗,哪有...”
“能啊!”宋知意拉着长音,敲桌的手猛地一拍,“这还不简单,测测便是。”
“测测?”顾妆妆从腮颊拿开手,不解的盯着宋知意胡乱扫射的目光,“你从哪学的歪门邪道?去苏州女扮男装学的就是这些逗人笑的玩意?”
“你别不信,一会儿准叫你佩服的五体投地!”
说话间,宋知意已然站了起来,裙摆一撩,单腿踏在圆凳上,这副二流子模样着实吓了顾妆妆一跳,她伸手替宋知意往下拽了拽裙摆,遮住里面的衬裤,又怕风吹开口子,便一直用手压着。
宋知意不以为然,右手一扬,俯身盯着顾妆妆的眼睛,声如银铃,“我问话的时候,你只凭感觉来答,断不可反复思量,切记!”
顾妆妆见她一本正经,遂庄重的点了点头,凛然道,“你问吧!”
“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作者有话要说: 宋延年:咳咳,我是猫还是狗?
顾妆妆白眼:自己心里最清楚
看这里:一会儿过了十二点还有一章,这几天尽量每天双更,自救!
第32章 032
猫还是狗?
顾妆妆禁不住挺了挺肩膀, 好歹宋延年面若冠玉,眉目英朗, 怎就跟猫狗扯上关系, 她皱起眉心戳了戳宋知意的膝盖, “你逗我吧。”
声音软软的, 带了些娓娓呢喃,饶是女子, 宋知意还是浑身一酥,她搓了搓胳膊,催促道, “快答,别岔话。”
“狗吧。”顾妆妆慢悠悠的吐出两个字, 丝毫没有因为宋知意的急促紧张起来, 她支着脸,对面那人一拍桌子,顾妆妆立时瞪大眼睛, 问, “作甚?”
“什么狗吧,干脆利落, 说狗!”
“狗。”顾妆妆乖巧的跟着她话尾, 两手压在桌上,就像在书院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看着宋知意。
“喜欢甜还是喜欢辣?”
“甜。”
“喜欢红枣还是绿豆?”
“红枣。”
“喜欢芍药还是牡丹?”
“芍药。”
“喜欢宋延年还是翡翠山人?”
“宋延年。”
“啪”的一声,顾妆妆被她吓了一跳, 目瞪口呆的跟着站了起来。宋知意抬腿下来,拍了拍腰间的褶皱,爽朗笑道,“你喜欢大哥。”
顾妆妆忽然回过神来,她方才说了什么,竟然没选翡翠山人,选了宋延年?!
那一尊翡翠山人价值不菲,可买好几处府宅,她怎么就昏了头,一口蹦出“宋延年”来。
“原来我真的喜欢他...”如恍然大悟一般,顾妆妆那颗游移不定的心,瞬间归于实处,就像飞鸟入林,游鱼回湖,她亦在潜移默化中,将自己全权交付。
宋知意吹了吹圆凳,坐下笑眯眯的说道,“大哥那样好的夫君,不喜欢才怪。临安城的女子不知有多羡慕你。就连这一院的芍药,也都是为了你种的。”
“我喜欢芍药吗?”顾妆妆骇然,宋知意白了她一眼,“记性可真差,方才我问你喜欢芍药还是牡丹,你自己说的芍药。”
原来她不光喜欢宋延年,还喜欢芍药。
那日画眉说的话反复与今日的情形交叠,顾妆妆觉得头脑间有个模糊的影子,明明离着很近,凭她使劲揉眼睛,却总是看不真切。
这日头不知不觉悬在头顶,晌午小厨房上了一道新菜。
里头是白软细腻的鱼肉,外面浇着红色的汁液,通体莹润,色泽鲜亮,单看一眼,便叫人垂涎欲滴,更何况鱼香气源源不断的涌进鼻间。
宋延年夹了一箸,舌尖卷入,一顿,复又神色如常的咀嚼着,顾妆妆见他吃的矜持,不由往后缩了缩手,“好吃吗?”
宋延年点头,“好吃。”
顾妆妆这才放心的夹了一箸滚满“茄汁”的鱼肉,塞进嘴里,还没嚼,太阳穴便突突突的跳动起来,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紧紧捏着衣角,悄悄吸了口气,笑着没嚼几下便吞入腹中。
只是,喉咙仿佛着火了似的,又干又辣,烧的连同舌头都麻木肿痛,她微微垂头,吃了口米饭,含在嘴里。
宋知意见他们二人都吃了新菜,一边上手夹一边侧脸问道,“新来的厨子吗,口味如何?”
顾妆妆说不出话,只得比出一个大拇指,宋延年温声道,“味如其色,很好。”
宋知意夹了一大箸,又特意沾了沾盘子底下的“茄汁”,一口塞进嘴里,麻利的嚼了几下,忽然神色大变,两只眼睛瞪得青杏一样,她张开嘴巴哈了几口气,犹觉辣意刺激神经,便一手扇着嘴巴,一手去摸茶盏。
两人这才卸下伪装,赶忙喝了两口酸梅汤,很是默契的漱了漱口。
顾妆妆将宋知意那碗推到她掌心,宋知意端起碗来,咕咚两下喝完,不解恨的佯装掐了一把顾妆妆的胳膊,啐道,“你们夫妻二人坏极了,合起伙来耍我,我要辣死了。”
顾妆妆吸了吸鼻子,扬了扬下巴,“是夫君先使坏的,我也要辣死了,蜀地来的厨子吗?”
宋延年瞥了眼对面闷头吃饭的宋延祁,骨节分明的手指落了银箸,道,“益州来的,除了辣些,味道不错。
三弟尝尝?”
宋延祁抬起头,见他好整以暇的端望自己,周遭长辈们亦因宋知意夸张的举动,纷纷朝他们四人投去好奇的目光,宋三夫人看了眼,便替他开脱。
“延年,你三弟不吃辣,打小一碰辣就满脸通红。”
“大哥也真是,窜托别人上当,三弟,你可别听他的,桌上多少菜式,尝尝这道蟹粉狮子头,你那么瘦,也该好好补补。”
宋知意粗中有细,瞧着两人眉眼间数番不动声色的对峙,又怕宋延祁受不得激,一气之下逆着来,便故意岔开话,想必宋延年也不会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