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贵媳妇也在人群中,见了洛婵,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时有好事者叫她道:“哎,说起来奇怪,满贵婶子,昨天下午长青他不是骑着马跑出去了嘛?匆匆忙忙的,是什么事儿啊?”
“我也看见了,”另外有人不满地抱怨着:“火烧眉毛似的,险些把我家的牛犊子吓到河里头去。”
满贵媳妇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其中的内情,但是她知道村里这些妇人们爱嚼舌根的性子,哪里敢透露半个字?再说了,昨天也是她的疏忽才导致洛婵出了意外,心里愧疚了一晚上,这会便笑道:“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长青家里来亲戚了吧?你看这一大批人和车马,不得要人去接啊?”
其余人想想也是,又远远看了几眼,那些车啊马啊,还有作随从打扮的人,咂了咂嘴,道:“这些人看起来有些来头呢,你们瞧,那马车跟平常人的不一样,又大又漂亮,我去城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马车。”
“咳,人家长青这是从京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是啊是啊。”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各自散了,眼看晌午到了,男人们从地里做完活儿回来,还要备好饭菜哩,村民们散开之后,满贵媳妇便也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过迟长青家门口时,扭头往里面看了看,没看见洛婵,只看见迟长青站在院子里,侧着身子与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与他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袭深蓝色的锦袍,手里拿着折扇,神色温和,倒是长青的表情凝重,拧着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事。
满贵媳妇只看了几眼,两人的感觉都十分敏锐,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来,她有点尴尬,但还是立即招呼道:“长青啊,吃饭了没?”
迟长青抿着唇,和气道:“还没有,婶子准备回去么?”
“是呢,”满贵媳妇搓了搓手,又试探着道:“你媳妇怎么样?”
迟长青简短地答道:“她没有事,让婶子跟着担心了。”
满贵媳妇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下来了,连忙摆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哎……”
她又见那年轻人在旁边,不好多说,把话又咽了回去,道:“那,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只管知会婶子一声。”
迟长青道了谢,满贵媳妇这才走了,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望望,却见迟长青仍旧在低声与那年轻人说话,两人通身的气派与这迟家庄格格不入,就仿佛他们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满贵媳妇一边走,一边想,还有长青他媳妇也是,哎,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等满贵媳妇走后,陈思远才继续道:“如今她已知道了洛相的死讯,你打算如何?”
迟长青还未回答,他又道:“我的意思,你暂时万不要回京师。”
闻言,迟长青便抬起眼看他,意思明显,陈思远叹了一口气,道:“最近京师真的不太平,你眼下回去,我怕洛泽之要提刀来砍你,还有一个洛淮之。”
迟长青眼神疑惑,陈思远啧了一声,低声道:“你拐了人家的掌上明珠,我听说洛泽之两兄弟从大理寺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满京师搜罗他们妹妹的下落,有不长眼的人说,洛婵在那一夜跟着你被烧死在了将军府,岂料这话传到了洛泽之的耳朵里,竟亲自把那人揪了出来,用马鞭抽了个半死,最后还给挂在了城墙上,险些闹出人命来。”
迟长青无言,又道:“他还做了什么?”
陈思远轻咳起来,像是忍不住笑意似的,神色古怪,最后才虚虚握拳,掩口道:“咳……他派人把你们将军府的院墙全部给推了,听说还要找……咳咳,找你的骸骨……”
迟长青嘴角抽了抽,他早知道这位脾性暴躁,很不好惹,却万万没想到他连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若当日真的发生了什么,他怀疑眼下恐怕连自己的坟都要保不住了。
陈思远简直笑得不能自制,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道:“好在,他才挖了院墙,就被闻声赶来的洛淮之拦住了,兄弟俩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分府而居了,京师如今流言满天飞,就连街头巷角的八岁小儿都知道洛家两兄弟闹翻了,见面眼红,仇人也似。”
迟长青沉默,道:“是因为洛泽之?”
陈思远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迟长青回头看了看屋里,门窗紧闭,小哑巴显然还在休息,他才低声道:“这些事,先不要叫她知晓,其他的,待之后再说。”
陈思远心领神会,道:“这是自然。”
又听他语气,极有可能会回京师,忍不住又开口劝道:“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如今的情况,你若回京师,无异于自投罗网,这才过了多久,你真当无人记得你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的京师,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今上养了一批金龙卫为耳目,专为监视朝臣言行,又另设御史台,监察弹劾群臣,把都察院的活儿都给做了不说,但凡是被弹劾过的,杀头的杀头,发落的发落,若说,如今朝野上下,群臣人心惶惶,上朝下朝连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打为朋党。”
说到这里,陈思远顿了顿,继续道:“御史台中丞你可知是谁?”
闻言,迟长青顺口问了一句:“谁?”
陈思远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是洛淮之。”
……
“他现在就是一条狗!”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低声骂道:“王大人何时得罪了他?竟叫他害得落得如此——”
“慎言!”另一官员立即喝止好友一声,然后紧张地四顾左右,见无人注意,才又略带责备的意味道:“隔墙有耳,你就不怕被人听见么?”
那青袍官员表情一怔,显是也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旁边那官员重重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也管不了别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青袍官员不由忿然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么?王大人不过是酒后感慨了一句,也被御史台弹劾了,皇上竟然不由分辩,直接当朝庭杖,这、这简直……”
看得出他极力忍耐了,没将后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吐出来,只是压低了声音,又重复着恨恨骂道:“洛淮之如今就是皇上的一条狗,见谁咬谁的疯狗!”
他才说完,便感觉袖子被人用力一扯,青袍官员下意识回头,却正见着一行人自朱门外而入,顺着游廊往这边走过来,打头那个人穿着朱色的官袍,容貌温雅斯文,眉目清朗,翩翩君子,如一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白玉,令人见之则如沐春风。
而这两个官员却并不觉得如沐春风,反而愈发提心吊胆起来,僵在那里好一阵子,最后眼看着一行人走近了,那官员才一拉自己的同僚,硬着头皮迎上去,挤出笑脸来:“下官拜见洛御史,御史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洛淮之眉眼微动,看向他,露出一点儒雅的笑意,温和答道:“皇上有旨意,令我入宫面圣,两位这是下值了?”
那两人生怕招惹了这位,哪里还敢问他入宫面圣是为了什么事情?连忙顺着话头说是,刚刚下值,正准备离宫,洛淮之便笑笑,道:“那就不耽搁二位了,请吧。”
他说着,还略略侧开身子,让出路来,那两名官员诚惶诚恐地离开了,走得比跑得还快,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也似。
洛淮之表情不变,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幽深如晦,叫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直到旁边的太监小心提醒道:“洛大人,时候不早了。”
“嗯,”洛淮之转过身来,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第76章 第76章总要给我一个名分才是。……
第76章
“皇上宣洛御史觐见。”
朱漆雕花的大门敞开着, 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引路, 洛淮之踏入了殿内, 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传入耳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秦跃,他穿着深紫色的常服,上面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蟠龙团花, 衣裳有些凌乱, 衣襟半敞, 怀中还搂着一名歌姬,女子发髻微乱, 香肩半露, 令人遐思。
洛淮之自入了殿, 目光就落在秦跃的脚边,再也未曾挪过半分, 任丝竹琵琶声再是如何动听,歌舞再如何优美, 歌姬乐官们再如何娇笑, 他也没有抬过头,只目不斜视地跪着,安静无比。
直到半晌过后,秦跃才像是终于想起了底下的人, 抬眼望去,看见身着朱衣的洛淮之,恭谨温雅, 置身于热闹的歌舞之中亦不为所动,他甚是惊异,心中起了些主意,冲那领头的舞姬使了一个眼色。
那舞姬人精似的,她在圣前伺候了这么久,顿时心领神会,腰肢一扭,整个人便仿佛没了骨头似的,款款靠向了洛淮之,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扶在他的肩头,自背后揽着他,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处,呵气如兰,问道:“御史大人觉得,奴婢生得好看么?”
洛淮之终于抬起眼来,转头看向她,声音温厚道:“姑娘是皇上身边的人,自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他虽说着绝色,但眼神却没有半分波动,一如之前那般,温雅醇厚,那舞姬顿时一怔,这种事情她也做过不止一次了,慌张者有之,窘迫者有之,急色贪婪者亦有之,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洛淮之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一块石头,随便一个什么物件。
舞姬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龙椅上面传来了一阵笑声:“洛御史果然会说话,就连朕的身边人都招架不住啊。”
舞姬慌忙退开,伏地而跪,洛淮之也垂首,恭敬道:“微臣不敢。”
秦跃搂着怀中的歌姬,笑意盎然地道:“这有什么不敢?朕就是爱听洛御史说话。”
他说着,转向那舞姬,道:“你观洛御史如何?不若朕将你赏给他?”
那舞姬立即红了脸,满面含羞地用眼风悄悄瞟了身旁的洛淮之一眼,只见他玉面朱衣,垂眉敛目,容貌清隽俊朗,再加之方才的话,不由就动了一颗芳心,惊喜之余,嘴里却还是故作矜持道:“奴婢是皇上的人,全凭皇上旨意。”
岂料秦跃听了,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朕瞧你也不甚乐意,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洛御史近来深得朕心,朕还是要赏,赏你什么好呢?”
他说着,全然无视那满脸失望后悔的舞姬,和颜悦色地问洛淮之,道:“不然,洛御史想要朕赏些什么?”
洛淮之恭谨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皇上分忧本是臣的分内事,不敢居功邀赏。”
闻言,秦跃哈哈大笑起来,道:“这话朕虽然常听,但不知为何由洛御史说来,分外诚恳,倒叫朕过意不去了,既然如此,朕便将此女赏给洛御史吧。”
他说着,将怀中的歌姬往外一拉一推,那女子踉跄了几步,登时跌坐于地,正巧对上了洛淮之的双目,却是一张清丽娇美的脸,洛淮之的眼神终于微微变了一瞬,像是不可置信。
尽管他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但是那一瞬间的失态仍旧落入了秦跃的眼中,他甚是满意,还笑着唤了一声:“洛御史?”
洛淮之沉默片刻,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
夕阳西斜,将余晖洒落于大地,京师街市已经开了,灯笼次第亮起,往远处绵延开去,一顶青篷轿子穿过行人稀少的长街,在最尽头的大宅前停了下来,门口两座石狮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折射出微亮的天光。
宅子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大公子回来了。”
青色的轿帘被掀开,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下来,面如冠玉,眉如鸦羽,温和道:“让人准备出一间厢房来。”
老管家应了,跟着他走,问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打扫,只是不知这厢房是给谁住的?老奴也好准备一番。”
自打他们兄弟大吵了一次之后,二公子洛泽之就不曾回来了,如今洛府也再没有什么宾客登门,乍一听说要打扫厢房,老管家还有些欣然,便听洛淮之应了一声,又道:“给女子住的便可。”
老管家哎哟一声,一眼就看见了后面轿子里出来的女子,眼中迸出惊喜的意味:“小小姐?”
“荣叔,”洛淮之出声,纠正他道:“她不是小小姐。”
闻言,老管家认真一看,果然觉得有些差别,那女子与小小姐洛婵只有三四分相似,身材也比她高一些,眼中不由流露出失望来,口称对不住,道:“是老奴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可是他们的小小姐如今在哪里呢?
老管家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心中难受,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又连忙道:“二公子下午来过了。”
洛淮之一怔,道:“他回来了?”
老管家犹豫着道:“是,他去过一趟小小姐的院子,取了一些日常物事,又支了些银钱就走了。”
洛淮之听罢,表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随他去。”
老管家欲言又止,看着自家主人踏入府门内,檐下灯笼的光芒投落下来,将那朱衣染成了血一般的红,一闪即逝,很快便隐没在了沉沉的暮色中,不见了。
老管家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名与洛婵生得像的女子,收敛了表情,恭敬而疏离地道:“这位姑娘,请随老奴来。”
那女子怯怯颔首:“有劳。”
看着那略为熟悉的脸,老管家心中不由一酸,险些湿润了眼眶,连忙背过身去,领着她入了府,洛府很大,也十分气派,但不知为何处处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下人也只有零星几个,偌大的宅子,竟宛如荒废多年了一般。
晚娘随着那老管家往前走,一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情况,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人影转过右前方的回廊,往花木深处去了,那人穿着玉色的长袍,背影熟悉,似乎是换了常服的洛淮之。
老管家出声道:“那边是吹雪园,是咱们府里小小姐的院子。”
他说着,顿了顿,又郑重告诫道:“姑娘,丑话说在前头,没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命令,谁也不许踏近一步,即便您是宫里来的。”
……
迟家庄。
即便是四月的天气,暮色降临的时候依旧能感觉到凉意,陈思远依旧离开了,院子里很是安静,唯有远处传来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声的叫着,迟长青随意地坐在桃树下,微屈着膝,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慢慢地擦拭着。
夜凉如水,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荡起一片白色的微光,剑芒如寒星,闪烁不定,迟长青拿着帕子,一遍遍反复地擦拭,不厌其烦,看起来十分专注,然而无人知道,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