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先帝一个失宠嫔妃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关心,接连两道与后宫相关的旨意都是先帝留下的嫔妃,还没受封的新帝嫔妃们急了。
如今新嫔妃们还没来得及搬家,皇后带着众人依旧住在乾西二所。皇后又一次送走隔三差五便来打听消息的黄氏和苏氏,晚上再见到乾隆的时候便提了起来,“潜邸里姐妹们的位分,皇上心里可有了数?”
“最近实在是忙,还没顾得上,”乾隆接过皇后递过来的热巾子敷了敷满是血丝的眼睛,“你有主意了?”
“我倒是拟了一份,你来瞧瞧?”皇后和乾隆少年夫妻,感情不一般,乾隆登基之后,二人之间也是“你”“我”相称——帝后一体,后宫所有女人里头唯一能跟乾隆这样 说话的也就是皇后了。
她亲自伺候着乾隆更衣,又奉上一盏茶,两人对坐在桌边,皇后取出早就写好的折子,递给乾隆。
乾隆打眼一看,突然一笑,没看内容,先夸道:“你这字是越来越好了。”
皇后的字可是雍正都夸过的。却说早年间雍正还是雍亲王的时候,有一回去拜访富察家,和李荣保来到书房,正遇上没来得及避开的富察氏。
虽说雍亲王是外男,但富察氏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父亲又在,便没讲究那样多。书房桌上摆满了抄好的经文,雍亲王随手拿起一张看罢,却意外发现上头的字笔力刚劲,大有欧阳询之骨、柳公权之风。
雍亲王好奇之下问道:“这字是出自谁手?”
李荣保不好意思中又带了点骄傲,指着富察氏道:“是拙女习字。”
雍亲王打量了一番富察氏,见她年纪虽小,可气度不凡,举止雍容。雍亲王问她读过什么书,富察氏毫不忸怩,谈吐大方,对答如流。
雍亲王满意不已,便向李荣保说让小格格当面写字瞧瞧。
李荣保心思一转,点头应下,雍亲王的几位阿哥和女儿年纪差不多,四子弘历只比女儿大了一岁……
富察氏也已经不是不知事的年纪,心里同样有了思量,大方应下,“那小女便献丑了。”
只见富察氏略加思索,提笔敬录圣祖康熙一首五言绝句《古北口》:断山逾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
雍亲王见富察氏挥笔娴熟,笔酣墨饱,连声说好,又问富察氏:“可能解圣祖诗意?”
富察氏不急不缓答道:“师傅讲过,‘在德不在险’一句出自《史记·孙子吴起到传》。长城中险固,没有德政,没有明政,雨好天险也是挡不住我满族巴图鲁。只有事理洞明,修仁、修德、修明,才能治理天下。”
雍亲王不住点头,夸赞富察氏聪明,将她记在心里,列在了儿媳的待选名单上。李荣保也有了预感,果然,雍正五年的选秀中,富察氏被雍正亲指为皇四子弘历的嫡福晋,那时候弘历已经是默认的太子了,嫡福晋便是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雍正对富察氏的赞赏可见一斑。(注①)
皇后谦虚
笑道:“我这点功夫才哪到哪,皇上就别臊我了。”
乾隆笑道:“想当初汗阿玛回府后还将你写的《古北口》给我、三哥还有五弟看,跟我们说,‘这字乃是一位九岁的格格所写,你们如不用心上进,可是连女童都不如了。’皇额娘那时候也在,听见汗阿玛训我们,回头便吩咐师傅给我们加功课。五弟素来懒散,课业一多,被折磨得整日苦不堪言,暗自同我抱怨,这是哪位女童给他添灾添难来了。”
这里的皇额娘说的是乾隆的嫡母孝敬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弘晖早夭后,孝敬皇后和丈夫感情便淡了,对他们这些庶子也远算不上视如己出,但是嫡母该做的事情也都做得妥当。
想到这,乾隆笑意不禁淡了下来,一转眼,嫡母薨逝已经四年,连汗阿玛都不在了。
皇后感觉到丈夫情绪低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出言轻声安慰道:“逝者已逝,皇额娘还在呢,咱们以后好好孝敬她。”
这里的皇额娘指的却是乾隆的生母,如今的崇庆皇太后了。乾隆回过神来,冲她一笑,示意她不用担心,才低头看了看折子的内容,一边听皇后跟他解释,“两个侧福晋至少要封妃,病故的富察格格进府最早,又是永璜生母,永璜是长子,我想着,富察格格也得追个妃位。苏格格生育阿哥有功,当得嫔位;剩下的黄格格金格格封贵人,资历稍浅的海格格陈格格封常在。”
乾隆琢磨了一会儿,道:“朕打算给高家抬旗。”
皇后一愣,随即问:“汉军旗还是满军旗?”
乾隆答:“满洲镶黄旗。”
镶黄旗直属皇帝,为上三旗之一,因皇帝户籍也在镶黄旗,故而镶黄旗又称八旗中的头旗,高家从包衣抬旗,还是满洲旗,乾隆这是要抬举高家。皇后明了,笑着点头,“那高妹妹当得一个贵妃了。”
乾隆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心中满意,皇后果真是自己的贤内助,想了想又指着纸上的黄氏道:“黄氏封个嫔吧,朕记得她母家是包衣管领下人,拨归到佐领吧。”
皇后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瞬便恢复正常,应道:“黄格格入府早,一个嫔位倒也合适。”
乾隆更满意了,握了握她的
手,“宫殿住所的事便辛苦你安排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皇上跟我客气什么。”皇后神色柔和下来,反握住乾隆的手,“皇上才是,您初登大宝,日理万机,定要注意身子啊。”
还在孝期,乾隆并没有留宿,而是独自回了养心殿。第二日,乾隆便下了谕旨分封后宫嫔妃。皇后领着众人接旨,听到来传旨的太监清清楚楚地念出“那拉姓侧福晋封为妃”,跪在人群中接旨的云梧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一点,这后宫路,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一旁的高氏听完旨意却怔住了——竟然是贵妃?
康熙以后,典制大备,皇后居中宫,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六、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妃位还好说,贵妃之位却不是轻易能许的——清帝对皇贵妃的册封慎之又慎,除了顺治的董鄂妃,皇贵妃大多是在没有皇后的时候,皇帝挑出一个领头的册封以便管理后宫,或者是后妃病重时皇帝加恩或死后追封,故而皇后之下,贵妃就是第一人了。
皇上不仅一下子就封了她贵妃位,连娘家都抬了旗,高氏一时百感交集,脸上浮起红晕,竟是不知道怎样回报皇上的恩德才好。
然而余光扫到了一旁的云梧,同样是侧福晋的那拉氏只被封为妃位,高氏心里头不由起了一点羞愧:“妹妹……”
云梧却不意外,她早就知道乾隆登基后自己——或说原身——初封的位分,况且她避宠至此,能得个妃位就不错了,连忙笑着给她行了个礼道:“恭喜姐姐。姐姐入府早,侍候皇上尽心尽力,如今得封贵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她笑容真心,不像是心有芥蒂的模样,高氏才好受了一点,听她一席话,也觉得心安理得了不少,确实,虽然两人都是侧福晋,但是那拉氏嫁进来才不到一年,又素来不得皇上欢心,她入府比那拉氏早上好几年,况且自己家里已经抬了满军旗,和那拉氏的出身也不差什么,论起官职,父亲一个河道总督还要比那拉氏的父亲一个佐领大多了呢。
这样想着,便坦然受了云梧的礼。云梧看在眼里,笑容不变,心里却微微一叹,昔日平起平坐的“同僚”如今分出了 三六九等,也不怪所有人都想往上爬了。
同样的侧福晋,一个封了妃,另一个却是贵妃,众人或诧异或看戏,却也都更关注自己的位分。金氏素来宠幸平平,海氏、陈氏更是比云梧还透明,得封低位在意料之中;苏氏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但仗着有个小阿哥,总是存着一丝能封妃的念想,结果到底是个嫔位,心情稍稍有点低落。
暗中看了一眼高氏和云梧,苏氏心里发酸,这两人都没有生育,却得封高位,连富察氏都被追封为妃,怎地自己就只是个嫔呢?
黄氏瞥见苏氏脸上的不甘心中嗤笑,生了阿哥又怎样,连旗籍都不是的汉女,得个嫔位就不错了,还妄想封妃?
她自己倒早预料到大约会被封个嫔,却没想到皇上能将自己娘家从辛者库抬出为包衣佐领,黄嫔的心微微发热,皇上心里是有自己的,只要能给皇上添上个小阿哥,说不得妃位、甚至贵妃位都能争上一争!
这样想着,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只可惜自己肚子不争气,不由又想到永璜,如今她已经是主位,可以抚养皇子,若是能尽快将永璜拢在膝下……
9、
第九章
因着还在大行皇帝孝期,如今的旨意只是诏封,等二十七月孝期满,才有正式的册礼。见皇后没有说话的意思,黄氏大着胆子问来传旨的太监高玉道:“敢问高公公,咱们的封号可是定了?”
“娘娘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高玉连忙躬了躬身,“封号倒是还未定呢,皇上已经着礼部商议了。”
黄氏抿嘴,放下心来,她将对方那句“娘娘”放在心里仔细品了品,不由泛出一股喜悦,心情快活得像要飘起来。
皇后瞧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转过头笑着给了高玉大大的红封,高玉面露喜色接过,谢恩告退。皇后笑着对各位新鲜出炉的后妃道:“恭喜各位了,皇上隆恩浩荡,希望你们以后同心同德,好生服侍皇上,给皇家开枝散叶。”
众人自然恭敬聆听训诫,随后又去拜见了太后,回来后便叫散了。
*
云梧自己不将低了贵妃一头当回事,身边的几个丫鬟反应却大。枣儿从云梧嫁进来第一晚便看不惯贵妃,如今更是愤愤,小苹觉得这是因为云梧从不争宠,不由恨铁不成钢,连素来沉默寡言的小荔都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要被别的院子里的宫人笑话。
云梧在“职场升级规划:娴妃→娴贵妃→娴皇贵妃→皇后”上头的“娴妃”后头打了个勾,本来心情不错,见身边人这副样子不由无奈,“你们主子封了主位娘娘,这可是大好事,一个个哭丧着脸干嘛,不想要赏钱了?”
跟着云梧一道去接旨的阿杏有些担忧,“娘娘……”她是从小伺候主子的,最是知道主子的性子,自家主子看着温和,其实是个最抓尖儿好胜的,每每有什么事落在别人后头,虽表面不显,可心里头不定怎么憋闷呢。
不过……进宫之后,主子的性子好像变了许多,虽然表面还是一样的柔顺样子,但内里好似平和了不少,丝毫没有以前那样要强了。
正想着,便听到云梧又将当初说给贵妃的话说了一遍:“我能得封妃位已是极好了,贵妃娘娘家世胜于我,又得皇上喜爱,封贵妃是理所应当。”
这话是一百分的真心实意,自己没
有会治河的爹,又从不争宠不生孩子,拿什么和人家比?
枣儿低声嘟囔:“不过是包衣奴才抬上来的,跟主子正经的满人身份怎么比……”
云梧面色突然冷了下来:“住口!”
枣儿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什么,脸色忽地一白,扑通跪下,“娘娘恕罪!”
“你是嫌弃我这妃位坐不稳吗?!”云梧是真的生气了,强压着道,“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别人还当我对贵妃心存怨怼,甚至不满皇上封诏——我还不想死呢!”
阿杏和小荔小苹连忙跟着跪在地上劝道,“娘娘息怒!”
云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看向枣儿:“进宫那天晚上我怎么说的?”
枣儿回想那天晚上,因为皇上撇下了新婚的主子去了贵妃那儿,她心中不平,抱怨了一句,主子十分生气,说再有下次,直接将她送回那拉府……
想到这儿,枣儿是真的慌了,她吓得红了眼圈,跪地行到云梧面前哭道:“娘娘恕罪,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以后定然谨言慎行,再不犯错了,求娘娘罚奴婢吧,娘娘怎么罚奴婢都行,不要送奴婢出宫……”
阿杏也求情道:“娘娘息怒,枣儿还小,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宫中处置犯错宫人的法子有几样,罚俸、罚跪、掌嘴、杖刑,后三样几乎很少见到,且大多都在太监身上执行,只因清宫的宫女不是奴身,都是包衣家的清白女儿,家里不乏有做官的,不得随意体罚。枣儿四个陪嫁丫鬟是那拉家的家奴,倒是没有这个限制,可云梧看着枣儿抓住自己裤脚的手,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几岁,才是初中生的年纪,她怎么能轻轻松松张口?
然而枣儿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放任下去,早晚要招来祸患。云梧狠了狠心,冷声道:“去门口跪两个时辰,或者直接回那拉府,你自己选吧。”
“奴婢去跪!谢娘娘恩典!”枣儿如蒙大赦,丝毫没有犹豫选了前者,给云梧磕了三个响头,手脚并用退出门外,跪在了门口。
云梧忽地起身回了里间,阿杏和小荔小苹对视两眼,叹了口气。
如今已是暮秋初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枣儿跪了一会儿,寒气从已经 僵了的膝盖往骨缝里钻,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抽抽鼻子打了个喷嚏。
突然一件斗篷落在身上,挡住了寒风,枣儿抬眼一瞧,红彤彤的眼睛又蓄了水,“阿杏姐姐……”
阿杏手里还拿着个厚垫子,塞到枣儿膝下,枣儿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主子……主子她……”
枣儿心里明白,要是没有主子示意,阿杏姐姐绝对不敢私自又给她添衣服又给她拿跪垫,主子心里是顾着她的……
“主子悄悄让我给你留了饭,还赏了药酒,生怕你留下什么病根儿来,”阿杏柔声道,“你可不能在心里记恨主子。”
枣儿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主子对她这么好,她自己不争气做错了事情,又怎么会怨主子呢?
她鼻头通红,也不只是哭的还是冻的,阿杏瞧着她那可怜模样叹了口气,“你啊,真该长长记性了。”
“虽说主子娘娘好性儿,贵主儿又素来是个高洁不理俗事的,可苏主儿、黄主儿却不是省油的灯,”这后宫里能被称作主子娘娘的只有一位,便是皇后,其余的主位则是被称作“主儿”“娘娘”,前面会加上封号或姓氏以示区分,“黄主儿素来看咱们主子不惯,苏主儿有了阿哥却比咱们主子位分低,都恨不得看主子倒霉呢,你再这样,可是把刀子主动往人家手里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