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了抽鼻尖,这才迟钝地问:“谢师叔,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你遇到什么危险了?”
她立刻担心起来。
却并未得到语言上的回应。
谢蕴昭只是又一次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荀师兄,我并不清楚你的真实打算。但如果你真为了她好,你还是说明真相吧。”
荀自在笑了笑:“知道得越多也就越痛苦。谢师妹,我的事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平京大阵已封,你要如何回城?”
“这个么……”
“若你没有别的打算,可以去沉璧江里一探。”荀自在指了指西方。
平京北面有一座珉山,沉璧江便从山上流下,蜿蜒向西南流去,将恢弘的平京城半包在江流怀中。
平京城中虽无河流,却有湖泊和井水;地下水系相连,直通城外的沉璧江。
谢蕴昭盯着荀自在:“荀师兄果真很熟悉平京。”
“书读得多,文化就比较多。年轻人,就算修仙也还是要多读书。”荀自在安然自若。
佘小川站在两人之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服气地嘀咕:“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嘛。”
谢蕴昭再拍拍她的头。她对荀自在说:“最近我可能会在城里动手。若届时师门援助未到,还望荀师兄真念着同门之情,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效死?”荀自在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但到时候,说不定不用我出手。”
“什么?”
荀自在微微地笑起来。这是一个和他懒洋洋的气质十分接近的微笑,却又多了一丝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含义;那细微的提示藏在他没精打采的眼神之中,仿佛一个无言的凝视。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谢师妹难道没有感觉?”
他卷起书,指了指天空:“瞧,天就快亮了。”
话音未完,人类聚居的地方就传来第一声打鸣;早起的小贩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瓜果、蔬菜、热腾腾的早餐。
天际隐约发白。
晨光来得如此之早,宛若盛夏。
谢蕴昭凝望着天际的微光,心中忽然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怦然跳动、迅速膨胀。
……怎么可能?
清爽的晨光中,佘小川捧起手中的墨锭:“是啊,已经清晨了,所以荀师叔才开始摆摊算命了,不是么?”
*
哗啦——
谢蕴昭才堪堪从水面冒头,迎面一个什么东西就砸了过来——小小的,还连着一道银色的、反光的细线。
她侧身避开,就听那小东西砸出一点水花。
“偏了。”
岸上传来一道淡漠的、毫无起伏的声音,但若仔细听去,其中似乎有一点遗憾。
谢蕴昭浮在水里,看见岸边端坐着手执钓竿的青年。他散着乌黑长发,身穿雾灰道袍,端正地坐在一块岩石上,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晨光熹微,世界尚未褪去黑暗,四周似乎都漂浮着朦胧幽蓝的雾气。晴雪苑里的学子尚未起床,四下寂静无声。
镜湖水面被划出两道迤逦白浪,又扩散为一圈圈的涟漪。
谢蕴昭游过去,没好气道:“偏什么偏哩,你大清早在这儿钓什么鱼哩?”
王离严肃回答:“不是钓鱼,是钓狐狸。”
“狐狸什么狐狸哩……”谢蕴昭因为自己的土味口癖而沉默片刻,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说我哩?”
王离面无表情:“诡计多端、狡猾机变,还一口一个‘哩’,不是狐狸还能是什么?”
谢蕴昭呵呵一笑:“这话说你自己还差不多,王离哩。”
这次轮到王离沉默片刻。显然他忘记了,自己名字里也有个同音字。
所以他选择转移话题:“快上来。”
谢蕴昭已经爬了起来,并用灵力将身上的水汽迅速烘干。她左右看看无人,猫着腰就想溜回院子里,但再一回头……
盲眼青年慢条斯理地收好钓竿、放在一片,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伸出双手。
谢蕴昭:……
“狐狸,背我。”王离冷冷地说,“不然我就喊人了。”
谢蕴昭嘴角一抽:“累赘,你……”自己回去!
王离面无表情,直挺挺地伸着手。
谢蕴昭看了看镜湖湖水,再看看朦胧的天色,想想这人不知道在湖边等了多久。
她暗中叹气,无奈走过去:“上来吧。”
谢蕴昭背着王离,轻巧地避开一两个早起的学子,轻巧地翻过院墙。她先翻进王离的院子里,那时院中那棵高大的梨树正在风中轻摇枝叶,发出唰啦啦的低响。
她将青年放在梨树下。
“好的那么梨树阁下,您的人形包裹已签收,特殊商品概不退换,敬请谅解。”谢蕴昭挥挥手,“回见,累赘。”
然而,青年忽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摆。
“许云留,”他说,“你杀了王留。”
他的语气冷静依旧,不带任何感情倾向。
院中的气氛……忽然凝滞了。
谢蕴昭微微眯眼。
“是的哩。”她抱起手臂,“你有什么意见?”
王离定定面对着她。
慢慢地,他的唇边……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杀得好。”
他放开手,淡淡说道。
谢蕴昭转过身,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片刻。
“王离,”她慢慢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起初她以为这真是一名普通的世家旁支子弟,接着她以为他是个很有正义感、也很聪明的世家子。再接着,她发现他对修仙界的事情并不陌生,比如引魂香。
现在,他还知道她会从镜湖回来,一直等在那里。
如果不是沈越说他每年都会见到王离,她都要怀疑他是谢九了——看这神秘却又对一切了然于心的做派。
王离似乎皱了皱眉。
“我想做的事?我没有自己想做的事。”他在“想”字上加重了一些语气,“不过最近……我大致有了些想法。”
“愿闻其详。”
王离又皱着眉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我想,找一件东西。”
他似乎对“我想”这个短语感到惊奇,不由重复了一遍。
谢蕴昭没注意这个细节,只问:“找什么?”
“找到后我可以考虑告诉你。”王离不假思索地说。
“神神秘秘……”
王离唇边再度出现了那点小小的弧度。不同于刚才的细微赞赏,这一次这是个单纯的浅笑。
他几近自言自语:“其实我以前也在找那件东西,但不是我想找……现在,我决定是我想找了。”
谢蕴昭努力思考了半天,最后悻悻道:“你不能说得更通俗易懂一些?”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王离微微扬起下巴,“许云留,回去,今天必然有搜查,不得叫人发现异状。”
“是哩……”
谢蕴昭走了几步,又猛一回头:“不然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你找什么?说不定我能帮忙……”
王离说:“不。”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墙头,青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有些迷惑地按了按心口。
“我想找什么?”他轻声自问。
并在心里回答:
——愿力珠。
就是那颗由龙女的泪水化出的、世上第一颗愿力珠。
也是在无数载光阴中淹没不闻,现在终于又随着谢长乐的诞生而重现于世的——
——愿力珠。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
衍,水朝宗于海貌也。——《说文》
小贴士:
除了那句引用之外,文中测字解义为作者乱说,请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要相信。
更加不要拿去语文课上秀。
也不要秀错被骂,转过头骂作者……
真的,我明明都在作话说了这是私设啊。
头秃。
*
下章有师兄的单独戏份,为之后的出场预热一下【尽责通报.jpg
第91章 寻找
平京城位于大陆的中心。
而平京城往东北, 在遥远的东海以北、虚海以南,有一座缥缈海上的仙山。
此山名为须弥山。
据传在十万年前,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真正的仙人——道君, 就于须弥山清修, 维护仙道秩序, 也维持着天下的稳定。
即便是西方的佛国,也不敢直面道君的锋芒。
那时的世界, 才是真正的修仙者的世界。
后来天地异变, 发生了一场绝地天通的大灾难。须弥山崩碎, 道君陨落,佛国坍塌, 由此才有凡人王国的兴盛。
而须弥山的碎片则飘零在海上, 成为比一缕仙缘更缥缈的存在。
五千年前仙魔大战, 战况一度对仙道十分不利。为了避开魔族的侦察,以北斗仙宗、剑宗为首的仙道盟联手, 以禁制固定了海上的须弥山, 以作为仙道一方的大本营。
战后,魔族被封印,须弥山则被保留下来, 成为百年一次的群仙会聚集之所。
须弥山即便破碎,也是曾经的大能道场。要想从凡间抵达须弥山,须花上至少一月的功夫。
此时,群仙会堪堪召集完毕。
与外人想象的洞天福地不同, 须弥山是一片荒芜。
无数灰黑的石柱堆砌起来,像高低不齐的长剑被强行捏合在一起, 就成了现在的须弥山。
最高的山峰之巅,北斗仙宗的掌门支起一个小火炉, 煮着一壶香茶。
四下无人,唯有海浪拍出层层云雾。其余门派的人已经先行一步,离开了须弥山,可谓跑得飞快。
因为须弥山上的禁制会吸收修士的灵力。
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若非宗门传统和众人隐隐对道君的向往,大家或许早就换了个地方开会。
只有奇葩的北斗修士才喜欢在这里烹茶、聊天,谈谈仙生理想。
现在,山顶就有两个奇葩的北斗修士。
“嗯——”
掌门席地而坐,捧起滤好的清亮茶汤,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在须弥山上烹出的茶,就是更多一种滋味。”他微微笑道,“枕流,你可要分一杯尝尝?”
山顶上,另一名白衣青年正远眺海天交界线。
“多谢掌门师叔。”他的微笑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不过,我就不必了。”
“太过无趣的男修很容易失去心仪女修的青睐。”掌门惬意地啜了一口茶汤,“我们阿昭可是多么有趣的女修。”
卫枕流低低地笑了一声。
“掌门师叔,您还是别再拿师妹来打趣的好。”他声音很是柔和,“不然,师侄我一不小心误会您对师妹不怀好意,情况就不大好收拾了。”
柔和的声音掩盖不了语气的幽冷。
十五年来,这是青年第一次真正流露出不逊的挑衅。
掌门轻轻眯起眼。
他搁下茶杯。下一刻,那飘香的茶汤、沸腾的水流、跳跃的火焰,便全都消失,化为山顶利刃般的冷风。
“枕流,”他唇边的微笑稍稍收束,“我是否太纵容你了?”
青年的笑意却不改,甚至更深了一些。他站在风中,平静地看着掌门。
“掌门师叔,何必说些废话?”卫枕流说,“这一次的群仙会您坚持带石无患来,不就是为了找到‘金莲’,好种在他身上?”
掌门不笑了。
很多年以来,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疑惑和不确定。这疑惑让他新奇,也产生了一种事态脱离掌控的不悦感。
于是他的神情变得很冷,身上披的鹤氅在风中颤抖,发出低低的怒声。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石无患总是有些……很特别的运气,能找到旁人眼热的宝物。”卫枕流慢条斯理道,“须弥山上藏着道君遗留的宝物,这消息传了十万年,却从未有人真正找到。但石无患不一样,他能找到金莲,更能收归己用。”
掌门沉默着。他的神情变得更冷,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掩饰他眼中的惊色。
“你还知道什么?”他缓缓问。
卫枕流轻笑一声。他缓缓抽出七星龙渊长剑;点点金色碎光也被山风吹得四散,而吹不散的都是剑气和惊人的剑意。
“我还知道,要取得金莲,就必须先让一人斩去危险重重的幻境,才能让另一人得到宝物。”他淡淡道,“在您的安排中,是要我竭力斩去幻境,再由石无患收服金莲吧?可惜……”
自发尾开始,他满头乌黑长发一点点化为银白;双目化为血色,额头也蔓开复杂的血红花纹。
“……是我得到了。”
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出现在七星龙渊的剑尖;重重金色花瓣映在剑身上,流转层层神光。
银发红眼的少魔君拿起莲花,随意地看了看,有些挑剔:“缺了莲心,只能将就着看……可师妹好似不大喜欢饰品,这能讨她欢喜么?”
掌门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