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有人没忍住笑了,又赶快憋回去。
执雨的右眼红了三分——气的。她再次恼怒地想:这个人果然对于破案是一个大麻烦。
“调查内鬼身份是你们戒律堂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要证明我师妹无辜就行了。那食腐妖兽至少是神游初阶的修为,谁若要控制它,修为也不能更低。只望执雨院使莫说什么我师妹另有手段的蠢话才好。”
卫枕流声音温和含笑,似有融融春意,但有时越是温和……也就越是气人。
执雨神色阴沉欲雨。忽又眼睛微亮。
她拍桌道:“既是第五境的妖兽,你一个第四境修士,如何杀得了?”
堂中有人忍不住说:“谁不知道剑修同阶无敌,甚至越阶取胜也是有的!”
一众绛衣使齐刷刷扭头,好似精巧的、面无表情的傀儡,盯得说话那人怯怯闭嘴。
执雨冷冷道:“此言不假,但还有一句话,你们且记好了,叫作——神游之前皆凡人!”
“第四境的无我修士,面对第五境的神游修士,即便是剑修也绝无取胜可能。其中差别,有如仙凡!”
卫枕流却再度轻轻一笑。
“院使过誉了。”他摊开右手,唤出七星长剑。剑光暴涨,卷出气流,吹得他长发向四周飘起;丝缕黑发模糊了他的五官,也模糊了他的眼神。
他手握七星龙渊,和和气气地问:“执雨师姐,这下我们可分说清楚了?”
山长拽着自己的山羊胡,嘴张得能塞个鸡蛋:“神、神游境……卫师侄……入门才十年啊!上一个宁州剑宗首徒萧如镜,十七年破境神游已是前所未有,这如今、如今……”
像一滴水滴入油锅,众妙堂里哗然一片。
执雨霍然起身,瞪大眼睛,有些失魂落魄道:“你竟……你何时破境神游?这怎么……”
她声音一顿,提高声音:“难道说——内鬼就是你!”
众人纷纷的议论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个面色变得极为古怪。
卫枕流像是觉得好笑,摇摇头,又摇摇头,问:“执雨师姐,你这话是在怀疑我师叔,还是怀疑我师父?”
此言一出,年轻弟子们尚未回神,资深前辈却都纷纷一凛。执雨更是面色大变,二话不说,转身一拂衣袍,面向后山某个方向,重重磕了九个头。待她再度起身,额上已是一片黑紫。
她盯着卫枕流,目光又一一扫过在场诸人,那森然可怖之色叫人心生寒意。
“走!”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她一甩衣袖,架起剑光冲天而去。
其余绛衣使带上那不幸被捆绑住的白衣男修,也纷纷追随离开。
卫枕流收起长剑,对山长点点头,说:“接下来一段时间,戒律堂应会重点针对神游修士展开调查。方才我担心师妹,越过山长说话,还望山长莫见怪。”
“怎么会。嘿,要不是有卫师侄在,我这个山长连学生都保不住,真是没脸再待下去了。”何思明乐了,捋两把山羊胡,“何况启明学堂的神游修士,也就是我,还有另几位老师,调查起来也快。要是那戒律堂敢无事生非,我就舍了老脸,去天权真人座下哭诉去!”
卫枕流笑道:“山长心系学堂,令人敬佩。”
何思明当惯了老师,向来喜欢聪明优秀懂礼貌的年轻人,现在看卫枕流是怎么看怎么好,连带看他身边的闯祸头子都顺眼多了。
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管教那个闯祸头子,让她多学学卫师侄,早日成为一代良才。
闯祸头子谢蕴昭面对山长慈爱的目光,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唉,就是祈年他……”何思明神色一黯,“那孩子是天权内门弟子,勤奋好学,性格温和,人缘极好,怎么会是内鬼?那戒律堂是什么地方,进去就脱一层皮,这……唉,也是我护不住他。”
祈年就是刚才被带走的白衣弟子,也是此前告状要处理谢蕴昭他们吃小动物的巡夜人。谢蕴昭很怀疑那咄咄逼人的家伙是不是真的称得上“性格温和”,但见老头子挺伤心,就忍不住道:“山长,那祈年师兄不也才无我境?”
“就怕那群绛衣使硬说他是帮凶。”山长不减忧色,“你们是不知道戒律堂多蛮横……哎,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去去去,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明天早课迟到,就罚你们去给灵田除草!”
谢蕴昭:……
山长回过神,开始赶堂中的老师和弟子去睡觉。一群伸着脖子听秘闻的修士顿生哀怨,幽幽看着谢蕴昭。
唯独柯十二轻笑一声,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留下一句:“有来路的人,就是跟那些没来路的人不一样。”
谢蕴昭看着他的背影。
陈楚楚大着胆子凑过来,说:“阿昭你别理他,他就总是阴阳怪气的,讨厌死了!”
边说,余光还边去看卫枕流,目光亮晶晶的。
看她一副追星少女的模样,谢蕴昭不由笑了,说:“师兄,这是我同学兼室友陈楚楚。楚楚,这是我师兄。”
“久仰久仰!”陈楚楚双手合十,激动不已,“不愧是《九品簪花榜》的第一名,近看更是……唔唔唔!”
何燕微捂住她的嘴,冷静道:“见过卫师兄。我是摇光弟子何燕微。”
“可是柳师叔新收的那位真传?入门月余便修至辟谷后阶,何师妹果真不凡。”卫枕流含笑看一眼谢蕴昭,“不像师妹……”
“师兄你不懂,我吃饭就是在修行。”谢蕴昭振振有词,“不信你问我师父。”
卫枕流不跟她争,笑着摇头。
“师兄,这是顾思齐,还有石无患,你已经见过了。”谢蕴昭指指几人,“这就是我在学堂里的小团体,是未来我称霸启明的基础。”
“谁是你称霸的基础啦!”
几人都不满出声。眼看又要笑闹起来,就被山长没好气地全部训了一顿。
卫枕流不参与他们小孩子的玩闹,等他们一个个被训得蔫巴巴,他才说:“都去休息吧。这有一瓶醒神丹,你们一人拿一粒去,明早服下可解困乏。”
他又单独叮嘱了谢蕴昭几句,这才御剑而起,掠向天枢。
“哇,哇哇哇——卫师叔真的是温雅清贵,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澹州的世家公子们一个也比不上。”陈楚楚捉住谢蕴昭的胳膊,“阿昭,好阿昭,卫师叔这么好看,你可千万别让别人抢了他去呀!”
何燕微瞪她:“陈楚楚,你就不能专心修炼?你看看自己,才辟谷境初阶!”
“我又不能和你们天才比,其实我也很努力的。”陈楚楚理亏,小声辩解,越来越没气势,“好、好嘛,我明天开始会更努力的!”
顾思齐说:“还是只有燕微能让楚楚听话。”
石无患站在旁边,沉默得像一尊石像。谢蕴昭拿手肘捅捅他,问:“石无患,你想什么呢?”
他没说话,只抬起头,看着星子满布的夜空,脑海里全是方才自己闷声不出、那个人却言笑之间折服众人的场景。
他想:只要有玉简在,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做到!
到时候……
他看向谢蕴昭。她男装打扮时毫不起眼,真实样貌也不若何燕微那般精致夺目。鼻梁有些太高,便不够柔和;眉毛疏落,就略显寡淡。只一双眼睛清润明澈,似飞花逐水,不笑是出尘,一笑又有夺目光彩。
“看我干嘛?”她大大咧咧地问,还是男装时候的语气。
石无患说:“我在想,人家何燕微都辟谷后阶了,你一个天灵根怎么才辟谷中阶?”
“咳,修行这种事嘛不就是随缘,最重要的是开心……笑什么,看不起我吗,来来来我看我们是时候打一架了!”
她原地摆了个白鹤亮翅,可以说是半点没有女郎的娴雅端庄。
如果是别人,肯定会反驳他“你一个浑浊五灵根、辟谷初阶的修士,凭什么质问天灵根”;但谢蕴昭不会。果然不会。
他知道她不会。
“谢蕴昭,”他说,“我发现我还挺喜欢你的。”
“是吗?谢啦,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她回答得毫不在意,反而是另几人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可以被解读为“不自量力”。这也并不意外。
面对星夜下的天权峰,石无患无声笑起来。那是一种带着敌意的冷笑,像孤狼舔舐伤口后仰天发出的宣告。
第二卷 踏仙路
第24章 情感
秋天的玉带城是绚烂的。因为位置靠南, 气候温暖湿润,九月的树木同夏天时一样繁茂。
她11岁。别的世家女都开始等家里物色夫婿,自己则慢慢经营一个娴雅多才的良好闺誉时, 唯有她, 还在外祖父母的纵容下过着天天瞎胡闹的好日子。
院子里有一棵繁茂的梨树, 春天有满树雪白,秋天有林声缓缓。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 她很爱那个院落, 也很爱那棵梨树。
她爱趴在树枝上, 让枝叶隐藏自己的身形,而从浓绿的间隙中感受阳光和风。梨树旁是一道连廊, 通往外祖父的书房。有时她能听到人们的碎语, 便不出声静静听着。这是她的秘密小游戏。
那一年的秋天, 透过梨树枝叶,她看见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在连廊上同外祖父说话。阳光很亮, 屋檐的阴影落在走廊上。那人衣袍上的太阳纹异常耀眼。
外祖父说过,太阳纹是本家的家纹。
“……七老太爷息怒,这是九少爷亲自卜得的结果。九少爷的占卜名满平京, 从未出错。”
“七老太爷娇养的那位女郎,与七老太爷和七老夫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她趴在树枝上,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有奇物伴生, 当为妖孽!非我谢家之血脉,其心必异, 不知哪里来的卑贱血脉……”
啪。
穿着太阳纹衣袍的人往后一个踉跄。
“滚!”
记忆中,外祖父的声音一直都是慈祥的、含笑的、宠爱的。她从来不知道, 外祖父也能发出猛兽般的咆哮,愤怒得像要掀翻世间的一切。
“七老太爷……你们会后悔的……”
那个人离开了。
外祖父喘着气,在原地站了很久。她看不见外祖父的表情,也莫名地胆怯所以不敢看。直觉里,她明白外祖父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
她一直在树上,待了很久。从午后到天后,趴得身体都僵硬了,未进水米的肚子也咕咕叫个不停。
外祖母领着一群婢女,拿着灯笼喊:“长乐,长乐……”
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好像才醒过神来,哑着嗓子叫:“外祖母。”
差点从树上直接滚下去,幸好被强壮的婢女接住了。外祖母搂着她哭起来,骂她做什么平白叫人担心,还打了她几下,却一点都不疼。
她依偎在外祖母怀里,看见院子另一头又飘来一串灯笼,破开夜色,来到不远处。为首的那人很高,清瘦的身躯站得笔直,好像一笔遒劲的字。
外祖母站起身,擦着眼责怪外祖父,说他做事太慢,让囡囡受了惊吓。
外祖父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看着她。她忽然又害怕起来,却像被什么力量抓住,不能移开目光,只得呆呆地回望。
夜色中,外祖父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随侍的涯伯,弯下腰,对她张开手。
“外祖父!”
9岁过后,外祖父便不再抱她了。现在,她却还像5、6岁时一样,飞快地跑过去,一头扎进那个清瘦却可靠的怀抱。
外祖父平日精心保养的胡须变得很渣人,还变得有些湿润。
“傻囡囡,傻囡囡……傻囡囡。”外祖父拍着她的背,隐隐有些哽咽,“莫怕,啊,莫怕。”
她抱着外祖父的脖子,忽然嚎啕大哭。
……
外公的死讯传回来后,家里一片缟素。
她站在梨树下,看见梨花也开了满树雪白。
……
病榻上,外祖母伸着细瘦如枯枝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反反复复说:“长乐,不要交给他们……不要把石珠交给他们……”
……
平京城里来的本家,马车细节处刻着熟悉的太阳纹。谈吐豪爽的部曲,嘴上喊着“女郎”,却抓着她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塞进马车。
涯伯护着她,嘶声问:“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我们是怀少爷派来接女郎回去的。女郎莫怕,平京城里繁华着。”部曲的笑容有些奇异,“要不是七老太爷和七老夫人去了,女郎还没这个福气呢!”
身后的谢宅一片哭声,呜呜咽咽。
“我跟你们走!”她抓住那人的胳膊,“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不要伤害我家的人!我已经去信给了本地许家,宅子和碉堡那边的人已经属于许家!”
那人面色陡然阴森下来,甚至显露出十二分的杀意。
她说:“不要动他们,我就把你们想要的东西带去平京城。”
……
袭来的妖兽,飞溅的鲜血,断裂的四肢,还有身体里拖出来的内脏。
“女郎,你要活得好好的……”
她抱着卷刃的刀,往天色亮起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
九少爷。谢怀。两个人?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