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师姐……燕微师姐!”佘小川有些激动地轻呼一声。
眉目冷艳的剑修收回剑,略一颔首,发髻上的点翠金步摇也轻轻晃了晃,好似一个矜持的挥手。
“……什么人?”
花弄影浑身湿透,右肩透出血迹。他阴沉地抬起头,对着上空那身姿凛然的剑修眯起了眼,显出几分刻骨的恶意。
“北斗摇光,何燕微。”
她剑尖一点雪芒,直指魔将眉心。
“你不配切磋指教,只配滚来受死。”何燕微的声音更冷也更傲,像皑皑霜雪中一枝寒梅开放。
花弄影几乎要被气笑了:“不过区区一个才晋阶神游的剑修,仗着法宝威力而已,也敢来说大话!”
魔将手中长弓再起,数十只箭矢瞬间成形,每一只都携带着浓郁的魔气。
可此时……
又是剑光。
刚才的剑是剑修的剑:一往无前,孤傲决绝。
现在的剑是法修的剑:道法圆融,生生不息。
“一个刚进阶的神游不行,那两个呢?”
白衣青年翻身而下,落在佘小川身边。
他的面容十分俊美,神情却有几分轻浮,一双凤目含情带笑,不知道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石无患!”佘小川叫道,惊喜又惊奇,“你怎么也神游了?”
“你好歹叫一声石师兄吧?”青年咧咧嘴,“而且我怎么就不能神游了?何燕微是天才,我也很有来头好吧,我师父是掌门,我自己还很有背景。”
上空的剑修冷冷丢下一句:“聒噪。”
石无患笑了一声,又反手扔了一包东西到穆小鱼姐弟身边,说:“干粮和水,别没死在魔族手里,却给粗心大意的仙门弟子饿死了。”
佘小川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凡人是要吃喝的。穆小鱼姐弟吃不得丹药,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她原本也记得,就是情急之下给忘了。
她脸有点红:“不是分心的时候!”
的确不是分心的时候。
虽然有两名神游境来援,可他们二人毕竟才入神游不久,而花弄影却是身经百战的归真境修士。
他此刻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被北斗仙宗的法宝压制,右臂又伤势未愈,无法发挥出原本的实力。
但对他而言,这也并非大事。只不过是原来轻易就能杀死的小儿两三只,变成了稍微要花些力气才行。
花弄影脸上有黑色的魔纹逐渐蔓延。
“原来都是北斗仙宗的真传。也好。”他说,“在这里杀了你们,想必能对北斗仙宗造成很大的打击。”
何燕微与石无患的神色都郑重起来。
剑意更加高昂。
道法更加沉静。
而魔气……也更加沸腾。
花弄影的眼瞳隐约带上血色。
“月照花林……”
“刚刚谁说要杀了我们北斗的后辈?”
一声豪迈的朗笑。
一道迅疾的风声。
有高冠博带、大袖飘飘的道人自远处踏云而来,每走一步,就是千里之遥。
其气势豪迈冲天,步伐却又自然悠闲,没有半分刻意。流云长风为他让路,天地明光因他和顺。
花弄影神色巨变!
这般道意……分明是归真之上的玄德境!
他当即就想脱身,可道人已经来到他面前。
他只伸出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洞穿了魔将的眉心。
“谁要叫我北斗的人死,我就只好先叫你先去死一死了。”道人笑道,云淡风轻地收回手,洁白的指尖只有微风经过,哪有丝毫血迹。
几名弟子看得有些呆愣。
凡人姐弟更是目瞪口呆,弟弟还差点被干粮噎着。
而花弄影……
他尚未消散的意识在难以置信地问自己:就这样了吗,他就这样了吗?他分明堪堪出山,正要做一番事业!
都怪溯流光,若非他在上阵前重伤自己,自己哪里会寻找血食补充力量……
他死了。
这名威风赫赫、冷漠自负的妖族魔将,就如此轻飘飘地死了。
道人负手回身,对几名小辈颔首。
他身材高大,外貌约在二十六七,端正雅致、丰神如玉,神态却又带着十足的洒脱不羁。
再有一双寒星般的漆黑双目,真是说不出的风流俊朗。
问题在于——
“敢问为前辈是谁?”
三名北斗弟子齐齐开口询问。
道人也是一愣。
莫名地,他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师弟,你当老头子太久,现在年轻一辈都不知道惊寒客当年的风采了!”
散长发、披鹤氅的青年忽然出现,青色眼眸中有道韵流转不息。他毫不掩饰看热闹之意,笑眯眯对三个傻乎乎的小弟子说:“这是你们冯师叔,天枢峰的冯真人,阿昭的师父。”
三名弟子:……!!!
佘小川傻傻地说:“见过掌门师叔……可是,冯师叔他老人家不长这样啊。”
道人轻咳一声,严肃道:“我年轻时就长这样!”
掌门幸灾乐祸的笑声更大了一些。
还是何燕微率先反应过来,真诚道:“恭贺冯师叔身体大好,重回当年风采。”
“好孩子。”已经不再是老头子的冯老头子高兴了,得意地看了掌门一眼。
掌门冲他撇撇嘴,表示不屑。
他又拿出几个透明的水球,分给三人:“方才的事我知道了,你们救助凡人、爱护同门,做得很好。法宝给你们补上,回去为你们记功。”
“多谢掌门!”三人齐声道。
石无患望着年轻得陌生的冯延康。
“冯师叔,”他忍不住问,“您有谢蕴昭的消息么?”
气氛忽然沉默起来。
石无患有些紧张地看着冯延康。
道人摇摇头,沉声说:“阿昭无事。她留在师门的玉碟安好,说明没有生命危险。前几日她传了敌人的消息出来,正好也解释了这一次我们的部分疑惑。”
事关机密,石无患不好再问。不过他好歹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事就好。”
言谈之间,两位北斗的大修士已经将穆小鱼姐弟送隔空去了后方。
见状,佘小川不禁问:“二位师叔有倾山覆海之能,为何不能直接将西北全境的百姓转移出去?”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俱有无奈。
“因为魔气。”掌门叹道,“玄德境及以上的修士,真身都在边境维持大阵,否则天堑崩溃、魔气泄漏,西北早就成了一片荒芜之境。你们现在看到的我只是一缕神念,送出几名凡人可以,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三名弟子都有些失望,却也打起了精神。因为战争还没有结束,这里也还需要他们。
年轻俊朗版的冯延康却沉思片刻。
他忽然道:“我来试试。”
几人一怔。
掌门额心一跳:“难道师弟你……”
冯延康笑起来。这一回,有点嘲笑对方的人成了他。
“掌门师兄,你还不如那个死了的魔将看得清楚!”他大袖一展,云气四溢,往四面八方涌去,“我伤愈出关,已是迈入玄德!”
云气汹涌,清气升腾,转眼令四周魔气为之一空。举目四望都是云蒸雾绕,哪里还像魔气肆虐之地,却像仙家洞天福地。
玄德境……
佘小川很震撼地望着这一幕,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迟疑道:“冯师叔,您的佩剑是不是早就给谢师叔了?”
“还叫谢师叔?该叫谢师姐了。”冯延康笑了,“佩剑?无妨。”
掌门已经消了震惊之色,在一旁半阖着一双青色眼眸,做出个不屑的模样,却又不屑得很是懒洋洋,不大认真。
他嘲笑道:“师弟许久不曾人前显圣,我都快忘了师弟过去也爱卖弄得很,不下于我。”
三名弟子同时腹诽:您也知道您自己喜欢人前显圣么!
冯延康懒得理他。
他抬起手,指向天空。
风云汇聚,夜色展开;星光落落,银河璀璨。
“何须用剑?剑在我心中,意在我手上。”他朗声道,“剑来!”
青天白日,却有夜色星光飘然而落;繁星自天而降,汇聚在他手中,最终凝为一把光芒璀璨的长剑。
“此剑取自星河,便仍叫星河剑。”
冯延康剑刃一挥,迎向云雾深处。
大地震颤,魔骑的洪流正震怒而来。
弟子们的神情变得凝重,冯延康的眼神也变得郑重。
掌门身形变淡,化为虚像。他盯着十万大山的方向,长眉微蹙:“奇怪。我总觉得这一次魔族的进攻过于急躁。我们分明设置了阻拦魔气的大阵,他们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再加上阿昭也说他们这一次后方还……”
“他们表现得就像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所以不得不尽快抢夺我们的地方。”冯延康赞同掌门的判断,“说不定十万大山中还出了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变故”
“此事容后再说。师兄先去,此处我和他们三个负责。”
掌门消失在震动的空气中。
冯延康站在最前方,手里的星河剑璀璨无匹,烧灼着四周的魔气。
“他们来得倒快。”他冷笑一声,眼中锋芒闪现,“星河初临,便是为斩妖除魔——真是痛快!”
剑光出,道法生。
“随我来!”
“是!”
几名修士飞入浩荡铁骑之中,宛如轻舟奋不顾身撞向大浪——若大浪没被撞出个跟头的话。
日头一点点往西沉去。
这片大地上的仙魔之战……仍在继续。
*
十万大山。
这片永远被苍白月光笼罩的大地,分为东、南、西、北,以及中央区域,一共五个部分。
中央区域指的是以无月山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出的一块地界。
四州与中央区域之间,有墨色的山脉作为屏障,将其分割开来。
苍山屏障和无月山之间的区域,被称为“无涯冰原”,因为这里常年冰雪万里,更是藏了许多大小不一的裂缝,其中生活着无数危险的魔兽。
飞行在这里不可取,因为上方呼啸着刀刃般的寒风。
据说那是魔君为了防止外人入侵无月山,而设下的冰风屏障。
没有人敢挑衅魔君的威严,于是每个候选人都带着各自的队伍,在寒冷的冰原上缓缓前行。
众人都结伴而行。
在无数队伍之中,还有一架形单影只的牛车,在荒芜磅礴的冰原上显得尤为可怜。
还很奇特。
它只有一个驾车人,车中只有两名成员,车顶还坐了一团什么漆黑的东西。只有仔细看看,才能发现那是个团成一团的年轻人。
他整个趴在车厢顶,身上盖了一床厚棉被,就这么直面肆虐的寒风和细密的雪花。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两只眼睛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本。
车架远离其他队伍,踽踽独行。
被寒冰覆盖的地面,隐约传来了低沉的吼声。
车架仍在不紧不慢地前行,似无所觉。
在后车轮旁边,突然有一只深灰色的巨爪突破冰雪,直直朝牛车抓去!
呼!
什么东西横过夹杂雪花的冷风,重重击打在了爪子上。其力道之重,顷刻就将巨爪的筋骨打得粉碎,变成了一块烂肉。
地底传出一声哀鸣,并在哀鸣中迅速远离这一辆牛车。
车顶的青年收回手,将一根平平无奇的铁棍插回背上。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书本。仍是那么痴迷,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因为那不过是被蚊子“嗡嗡”吵闹烦了的随手之举。
窗帘被掀开一角。
淡蓝衣裙的女子探出头,问:“这才第三天,路上都第几个了?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她唤了好几声,车顶的青年才茫然抬头。
“……啊?”他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回答,“什么第几个?我刚刚做什么了……打蚊子?”
谢蕴昭神色不变,笑道:“又赶跑一只冰原魔兽。”
“噢。”青年搔搔头,努力想了想,“那好像是多了不少。以前没这么多,现在嘛……都跟逃难一样,全都往外围跑。”
十万大山中,普通人谁会了解冰原以前是什么样?
谢蕴昭问:“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青年刚才看回书本,这下只好又抬头,无奈却又好声好气道:“兴许是因为这里要塌了吧,谁知道?也说不定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逃生只是动物本能罢了。”
“最后一个问题。”她望着夜无心,认真道,“为什么别人叫你你都不理,我叫你你才肯回答?”
“因为怕你剧透啊。”夜无心理所当然道,又笑起来,笑得亲切阳光,“还因为我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
谢蕴昭又看了他片刻,方才微微一笑。
“知道了。”
她放下窗帘,回到车厢中。
直到窗帘彻底停下晃动,夜无心才真正收回目光,重新去看他的话本。
车厢内,苍白阴郁的少魔君变得更加阴郁,并且面无表情地掰断了一块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