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咳嗽着醒来,都尽量把头埋在被子里免得声音太响惊动他人。
到后来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醒着还是在梦里,一切究竟是凭借本能行动,还是大脑仍旧能保持部分意识。
又一次从昏沉的梦里挣扎着清醒过来,他看到阳光洒在自己房间的地上,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仍有意识的清醒时,窗外依然是暗沉的夜晚,这一次距离那时很可能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他似乎仍然没有退烧,大脑更加昏沉,也很可能已经有超过24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
他顿时又懊悔起来,也许昨晚应该趁着最后仍然有行动力的时候离开皇宫,哪怕在半路支撑不住,也可以找个小诊所得到一些基本的治疗。
总好过现在,他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既找不到人可以求援,也找不到医生给自己治疗,简直像是完全被困在这里。
他又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咳了咳,努力在大脑中搜寻了一阵,起身够到床头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话筒那端的声音带着些犹豫和不确定:“二皇子殿下?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他知道因为哥哥身体的原因,这位宫廷首席御医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但此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抱歉……能不能请你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
话筒那端沉默着,他以为程昱不想违反父亲的禁令,只能闭了闭眼睛接着说:“程医生……如果你可以来出诊,诊疗费我过后会补给你。”
他虽然努力控制了,但说话的间隙里仍在咳嗽,程昱沉默了片刻,在话筒里问:“你现在有没有发烧?”
他内心稍微放松了些,看起来他选对了人,在程昱眼里医生的天职高于一切,他不可能不帮助一个向他求助的病人。
他苦笑了下:“大概。”
话筒另一端又沉默了片刻,接着就如他预料般,传来程昱不顾形象的怒吼:“大概?肯主动打电话给我,你是烧到神志都不清楚了吧?一个个不把自己糟蹋到不可收拾不会来找我?你给我等着!”
在撂下了最后一句仿佛是要冲过来找他决斗一般的狠话后,程昱就干脆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在这个御医暴躁的表象下,是强烈的责任心和行动力,大概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带着一大箱子医疗用品冲到他的房门外。
他想起来自己把房门反锁了,把话筒放下后攒了点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开门。
他之前从未觉得自己的房间如此之大,从床边到门口的距离简直像一百米那么远,不过好在他总算赶在程昱敲响房门的时候把门锁拉开。
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身高也比他矮了十厘米的首席御医横冲直撞起来,力气可并不小,他刚打开门就被他推门的力道冲得差点往后仰倒。
程昱一手提着医疗箱,另一只手把他捞住,他抬手撑在他肩膀上,还听到程昱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耳边犹如惊雷:“你倒还能爬起来开门,我还以为我需要把这扇门砸掉!”
首席御医发起脾气来,气势实在太惊人,他抿了唇没敢回话,只是不太自觉地,朝程昱的身后望了一眼。
程昱注意到他的目光,“呵”了声说:“你放心,你既然亲自打电话给我,我就知道你需要保密,我暂时没有通知陛下和大殿下。”
他内心确实有一些随着身体的虚弱而不小心偷偷冒出的念头,但却和程昱说的无关,他也不打算解释,弯了下唇:“谢谢。”
程惜像上次一样,努力忽视掉自己的存在,来通过他的视角去经历这一切,在这一刻,她突然间被一道白光击中了一般,明白了此刻他内心那微妙又无法言传的感触到底是什么。
那是程昱……是她的哥哥,他在那时,也许是想过的,也没什么指望地期盼过的。
他看向程昱的背后,就是在寻找那微弱的,就算是无法达成也并不意外的希望——是她也能来。
他还在她提起来自己也能来的时候,那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好像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一样。
程惜简直恨自己每次都听他胡说八道,任由他把一切都糊弄过去。
程昱的目光下移,触到了他领口和袖口的东西,而后身体微微震动了下,不可置信地喊出来:“你已经在咳血了!到现在才喊我?”
他迷茫了一瞬,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然而程昱的神色很差,他抿了抿已经干裂的嘴唇,有些小心谨慎地开口:“对不起……”
程昱铁青着脸,手上的动作却有力又温柔,把他半扶半拖到床上躺下。
他看不到自己的领口,匆忙扫了眼床头,果然枕头和被褥间还有不少溅出的血点,有些还算新鲜,有些已经暗红干涸。
程昱也看到了这些,气得声音已经变了调子:“肃修言!你真是厉害!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
直呼皇子的名讳显然是极度失礼的事情,然而此刻不管是程昱还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这样的事。
他看向程昱,尽力向他示好:“抱歉……诊疗费我以后,一定会补给你。”
程昱似乎差一点就又吼起来,但他突然间又非常和颜悦色起来:“是我失态了……你会好起来的,你放心,有我在,就肯定会治好你。”
程昱边说,已经边开始拿起听诊器和温度计,解开他胸前的衣衫,开始给他做检查,还不忘继续用安慰的口吻说:“放松一下,如果太累了可以睡觉休息,反而有利于身体康复和我的治疗。”
程昱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和蔼过,他的大脑已经一片混沌,唯一记得的,是连忙抓住程昱的衣袖:“如果太严重……不要告诉哥哥,他会担心……”
终于等来了外援,他的精神力也支撑到了尽头,他说话的时候,视线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努力把剩下的话补完:“也不要告诉爸爸……他不允许我留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肃二:别告诉爸爸,会把我赶出去。
程昱:???
肃老爹:我儿子怎么了?谁把我儿子弄成这样子的!谁???
肃大:可不就是您自己吗?
肃老爹:这不可能!我那么大一个儿子,昨晚才回家的!感谢在2020-03-26 21:32:18~2020-04-01 11:2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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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该认错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6)
他的意识就这样中断了, 程惜以为接下来又要是他苏醒后的记忆,但这次竟然有了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这段回忆里的另一个主角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她的视角突然从肃修言那里转换到了哥哥的身上。
猛然间从那种虚弱痛苦的状态中解除出来, 程惜有几秒钟处在空白的思绪里, 她跟随着哥哥的视线,在他苍白的脸上停顿了有那么一两秒钟, 而后就又开始快速处理他的情况。
哥哥的判断和治疗果然是她跟不上的速度,她看着哥哥快速确定了他的症状,给他打了退烧针,又调配出静脉注射的药水。
在一切处理好后, 哥哥才稍稍停下来, 站在床头思考了大概几秒钟, 就站起身走到房间外, 对站在那里值守的侍从说:“去通知陛下和皇太子殿下,尽快过来。”
哥哥说完又停顿了下,改了口:“还是先通知皇太子殿下。”
那名侍从显然已经在房间外站了许久,身旁还有盛放着丰盛午餐的镀金餐车,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在这里等着。
他看起来已经有些战战兢兢, 当哥哥发话后,他立刻行礼答应, 飞快小跑着走了。
哥哥站在门边叹了口气, 他在想宫廷里服务的人都清楚,哪怕陛下看起来对待二皇子多么严厉苛刻,也没有人敢忽视对二皇子的服务。
并不仅仅是因为皇子毕竟是皇子,身份尊贵。
还因为当二皇子这里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不仅会引来陛下的雷霆震怒,还有皇太子殿下极为罕见的怒火。
哥哥很快就看到大皇子披着未穿好的外袍, 大步走来的身影,他没有在门口做任何停留,径直快步走到了床前。
大皇子在床边半跪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擦过他干裂染血的唇边,而后把身体俯下来,用头抵在弟弟的额头。
大皇子就这么一动不动了几秒钟,才直起腰,没有回头地低沉开口,声音里有风雷即将袭来的前兆:“去把陛下请过来,马上。”
哥哥抱胸站在一旁,看着大皇子开口:“你弟弟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不要告诉你们的父亲,他说陛下不允许他留在皇宫里接受治疗?”
大皇子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呵”得笑了声,双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说的这种口不择言的混账话,小言都会当真。”
这样指责一位皇帝,已经也是“口不择言”,更何况那还是他的父亲。
哥哥却没有惊讶,而是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你弟弟昏迷前的倒数第二句话,是让我不要告诉你,说你会担心。”
大皇子的目光顿时就显得柔和又哀伤,他抬手轻抚着弟弟的脸颊,仿佛是在向他诉说,又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小言从来都是这样……他只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却把自己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
大皇子说着又轻合了眼睛,好像是要遮住眼眸中的水光:“我这样温柔的弟弟,在自己的家里……却要病到这样虚弱,才敢向人求救。”
哥哥扬了下眉,好像是觉得这样的情形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评价,只能转而问:“你准备怎么跟陛下说,我觉得你语气不是很好,最好不要对陛下太不礼貌……”
哥哥的这句话显然讲晚了,因为陛下也很快大步赶了过来,现在正是午睡的时候,他同样衣衫不整,大大地失去了仪态。
程惜曾在肃修言的记忆里见过慌乱抱着他的前任皇帝陛下,但从旁观者的角度再次看到失态的陛下,这种直观的冲击感依然强烈——
正在匆忙冲过来的陛下,他的神色看上去不再威严高傲,甚至不再像是一个帝国的皇帝,而就是任何一个焦急懊悔的父亲。
陛下只是刚进房间,就急着喊出来:“小言!小言怎么了?”
一直就半跪在床前的大皇子在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并且转过了身,他的手臂伸开拦住了靠近的父亲,并对他冷笑了声:“您这是突然想起来,您还有个儿子吗?”
陛下脸色铁青地沉默了片刻,程惜以为他肯定要暴怒,但他却只是将目光越过大皇子的手臂,打量了下床上的人后,目光中的焦急更甚。
大皇子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侧了侧头,有些讽刺地笑了:“您知道吗?小言不敢向人求助,只能打电话私下里央求程医生。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被您发现,就会被您赶出皇宫去……像上次那样,被您不留情面地赶出家去。”
陛下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颤抖:“那是因为他犯了错,我希望他能改好……只要他肯改,我又怎么会骂他。”
大皇子又讽刺地笑了:“他犯了错?他真的错了吗?您会轻易地相信别人对他的指责,却连他自己的辩解,听都不想听一听?”
哥哥一直在旁边站着,这时候突然开口插了句嘴:“二皇子殿下半年前被送走的时候,有些心肌炎的症状,我今天看他的身体状况,似乎这半年来没有彻底好转。”
陛下把目光转向哥哥:“半年前他的烧不是退了吗?我以为他是装病逃避责任。程医生,如果他身体确实不舒服,你怎么不告诉我?”
哥哥挑了下眉:“高烧确实是退了,低烧还有,陛下在处理这件事之前,并没有向我询问殿下身体的具体情况吧?”
哥哥说着顿了顿,又加了句:“至于装病的问题,按照我对二皇子殿下的观察,他恐怕不会装病,生病了假装没事硬撑,倒是很有可能。”
陛下连续被哥哥堵了两句,脸色更差了起来,但那并不是恼怒,而是更加焦急懊悔,他皱着眉低声问:“小言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面对皇帝陛下的询问,哥哥倒是很尽责地解释:“肺炎是主要问题,如果他不能退烧,再加上心肌炎的症状,严重的话会出现心力衰竭。”
陛下的脸色彻底苍白了起来,他重新转过头看向大皇子:“小然,让我看一下小言。”
大皇子面容仍旧严肃,突然说:“父亲,你是因为母亲的事在惩罚小言……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小言来说,很不公平吗?”
程惜听到这里就觉得心惊,在外界看来,先代皇后是因病去世,但大皇子会这样说,显然这里面有一些外界所不知的皇室秘密。
哥哥却显得并不意外一样,甚至也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谈论而紧张,显然他也早就知道。
陛下苍白着脸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并没有惩罚小言,我错了……小然,你现在让我看看小言,我很担心他。”
这些话对于一个威严高傲的皇帝来说,并不容易说出口,陛下几乎是放弃了所有的表面威仪,近乎低声下气。
大皇子还是冷笑了声,看起来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父亲是觉得轻飘飘一句‘错了’,就能弥补小言受到的伤害?”
陛下的神色仍然又担心又焦急,他调匀了一下呼吸才开口,即使如此,他的声音里也还是泄露出了一丝颤抖:“小然……我对你和小言的爱都是一样的。”
大皇子神色冷漠,看起来并没有被父亲罕见的温情流露打动,反而微抬了下巴,看起来仍然有话要说。
就在这时,也许是他们吵了太久,他身后床上的二皇子突然动了动,咳嗽了一声,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
陛下的眼睛亮了亮,竟然趁着大皇子被身后声音惊动分神的空隙,一矮身从他身侧钻过去,扑到床前握住了二皇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