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怀着这个秘密。每一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抬眸,每一次欲语还休的谈话,都揣着这样的秘密,点到为止。
“或许阿婉喜欢的是你吧。”展扬抬眼盯着魏璇,眼神前所未有地锐利,“你母亲从小被富有的亲戚收养,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我母亲是寒门小姐,早就清贫惯了。尽管她知道我父亲和阿婉的母亲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为了钱结的婚,但她有她的骨气。”
后面的话展扬并没有说。
他也不需要那些钱,唯一的遗憾就是曾经被取代的感情。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也许她爱的并不是他。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可能都得不到她的爱,无非是近一点或者远一点的距离罢了。
“不像我的母亲,心狠手辣。为了追求钱财可以抛弃丈夫,还可以害死好心收留她的姐姐,取而代之。”魏璇阴森森地笑着,“她一辈子都在和你母亲攀比,锦衣玉食,嫁入豪门,以及子女的荣华富贵——”
丁家的双生姐妹,一个被豪门收养,一个作为寒门小姐拮据地长大。可门当户对地成婚之后,丁玉敏的豪门公子丈夫挥霍败家,她只得带着儿子打工补贴家用。丁毓君嫁给比她年长许多的落魄商人,商人却突然发了财。
一夜之间身份颠倒,内心的天平倾斜了。
当指望着荣华富贵投奔姐姐的丁玉敏知道丁毓君沉不住气,为了她的骨气突然决定要离开家财万贯的魏东海,带着过惯了豪门生活的她一起重返清贫的时候,她几乎要变得疯颠。
展扬打断他:“封龙是你的弟弟吧?”
“同父异母。”提到封龙那小子,魏璇一脸的不屑,“是我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亲生爹和他养的小女人生的儿子,和我也算一起长大。他们全家都受我们的恩惠,花我们的钱,但他不配跟我称兄道弟。”
魏璇说得十分切齿。封龙为了讨好丁老太太,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那副卑微的样子,就注定他永远成不了大气候。
“魏璇,你和那个封龙有区别吗?怪不得我说龙生龙,凤生凤,魏东海那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怎么会有这么个没能耐的儿子!”
刘宏见魏璇乱了阵脚,得意地大笑:“我早就觉得你没有什么家族继承人的风范。做事畏畏缩缩,藏在你那个黑心妈屁股后面,就知道暗算。原来你和你那黑心妈现在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偷来的!怪不得你的女人统统都不爱你,李晓依利用你,你现在这个女人跟你的手下,那个长得花枝招展的男人打得火热,恐怕在你不在的时候天天都滚得天翻地覆呢……”
魏璇愤恨地盯了一眼白纨素。这小丫头被展扬护在身后,正在躲着舔嘴。贪婪又狡猾的小狐狸,她果然迷恋上了皮毛更为漂亮的同类。在对他的求欢找借口推辞的时候,是不是还摇着尾巴爬到过别人身上去?
比他更蠢的是这个男人吧?为了一个替代品以身犯险,还真的以为这个处心积虑的坏女人会给他什么好处吗?
刘宏歪着嘴得意地笑,嘲讽得更为猖狂:“我要是那个魏婉,我也不会希望有你这样的哥哥……”
“闭嘴!”魏璇红了眼,再也沉不住气,他手中扳机一扣,子弹飞出。
餐厅内发出女人的惊声尖叫,展扬与白纨素连忙蹲下身,而刘宏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伏地躲闪。
两人对峙,先开枪的人一击不中就会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刘宏没想到魏璇会恼羞成怒地先开枪,但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魏璇并没有真正打过枪,即便距离并不远,他也根本打不中刘宏。
刘宏趴在地上抬起头,发现自己竟大难不死。而此时魏璇露出了最大的破绽,正是自己进攻的绝佳时机。刘宏迅速站起身,手中枪口指向魏璇。
子弹出膛的一刹那,刘宏的面前却幻影一般多了一个人。王帆从屋檐上纵身跃下,从天而降,刘宏的子弹正不偏不倚,好打在他身上。
王帆后退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了枪。刘宏右肩中弹栽倒在地上。
这突袭虽然鲁莽了些,但很像王帆的风格。如果不是这一下,魏璇恐怕这就要被打爆脑袋——王帆穿了防弹衣,刘宏手|枪里的普通子弹是绝对打不穿的。
“素素,到姐夫这来!”程若云焦急地出现在门外,正是他带着王帆留在转运站的人与钟楚寰追上刘宏和手下们的车,率先赶到了白鹭庄园。
他们救下了被刘宏手下劫持出去的沈溪,得知刘宏带着白纨素去楼上见魏璇了。
他想马上解救妹妹的心浮气躁暴露了目标——刘宏惊慌失措地发现这间餐厅已经被王帆带来的便衣包围。
他们除非投降,否则只能背水一战。
刘宏手下的人迅速拿着刀抓紧了那几个女人,并逼近展扬和白纨素,他们逐渐向老板的方向靠拢——谁要是敢开枪,必然会先打中人质。
那两个女人才不管什么形势,早就吓得高声大叫。
就在这个时候,魏璇却再次开枪了。
汹涌无尽愤怒与孤高桀骜爬满了他的脸。他也许早就知道,不管走哪一步,最后得到的都会是绝望,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过希望。
他举枪之时,王帆就知道魏璇根本没能瞄准。他没有躲闪,而是迎头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臂,魏璇手里的枪应声落地了。
当他翻过身准备再次捡起手枪的时候,却发现地上空空如也,枪不见了,而抬起双眸之时,它正指着自己的头——
“是你?”
不知何时,钟楚寰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一把按住魏璇,动作老辣,抬头看向王帆。
王帆总算松了一口气。每次在他这腔热血差点洒错方向的时候,总能有人替他擦。
“哥哥!”看到钟楚寰,白纨素眼睛一亮,她恨不得现在就扑到他怀里去。
他来见她了。她发誓,如果这次还能见到他,她就再跑一次——跑到他身边,从此就乖乖的,再也不跑了。
可是白纨素看了看刘宏和他身边那几个打手,还有那些瑟瑟发抖的女人,又不得不按捺下来。
“素素……”钟楚寰想让她稍安勿躁,但他看了看展扬,又看看王帆。气氛僵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就是抓不到她。
他有种预感,他们之间好像有一道洪流,他的每一步都注定会和她擦身而过。
原来她在床上叫的“哥哥”是指她爱的人,而她这个小骗子,从来就没稀罕过他。魏璇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底牌一直会是别人的王牌,在这件事上头也输得这样狼狈。
刘宏坐在那里又是一阵狂笑:“魏璇,原来你身边一直都埋伏着一个内鬼,怪不得最后的输家会是你,赢家还是我的老板。”
“放屁!”魏璇恼羞成怒,他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别人说他“不如人”,说他“输”,“周雪琛运‘货’的具体情况我早就透露给了警方,我不信他能带着干干净净的屁股离开这个地方。”
“原来是你,”刘宏干笑道,“你想自己洗干净,没门!要死,也得一起死!”
“真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好争的,老师他已经死了。”展扬冷冷说道,“根本就没有最后的赢家。”
欲望的罗生门里,只有残骸,没有胜者。胜者沉入深渊,输家归于沧海。
刘宏顿时面如死灰。而魏璇一瞬间笑得十分猖狂,也笑得很是悲凉。
魏璇这小子还是太嫩。自认为棋高一着,实际上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从来都只是条绝路。
刘宏歪了歪嘴,露出了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腰间还藏有另一把枪。他悄悄站了起来,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偷偷握住了它……
“哥哥,小心!”也许是基于天生的狡猾与敏锐,刘宏最后的必杀并没有逃过站在他身边的白纨素的眼睛,在她清脆的声音响起的刹那,她一跃而起。
枪响了,刘宏的子弹打上了屋檐。短暂的挣扎中,刘宏重心失衡,翻身栽过了围栏,白纨素像愤怒的小兽一样扑向刘宏,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向围栏之下那湍急的河流之中坠落。
“素素!”钟楚寰奔向那她的身影最后停留之处,白纨素仿佛昙花一现,已经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水流是那么快,蜿蜿蜒蜒,直奔向大海。她拉扯着刘宏,坠入那黑色的深渊之中,几乎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水太急了,太危险,别下去!”王帆焦虑地提醒道。
她是黑夜的孩子,专喜欢冒险。她从不听话,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可她偏偏是最洁白的,命运理应安排她离那漆黑寒冷的深渊很远很远……
像彩虹与流星一样,在雨后清晨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悄然出现,就出现了那么一下下。现在她就在他身边停留了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竟然不打招呼,就又要跑掉了吗?
“你真的是太坏、太无情,太善变了。”他们之间真的永远都差着那一道洪流。他永远抓不住她,也追逐不上。
“为什么要喜欢我?”
他肯定要抓住她,狠狠地咬她,在不松口的前提下质问她为什么总是要跑、倒底还跑不跑。
毫不犹豫地,他朝那条碧绿的河流纵身跳下,扑向那道未知的深渊。
入水的那一刹那,一股强劲的水流迎面而来。水深不见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入了深渊,随着一阵一阵暗潮翻滚,直入海洋。
他不相信他会抓不到。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那他总也要追上了吧?
钟楚寰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境,纵身跃入汹涌的大海。
耳边是湍急的水声,身畔是寒冷强劲的水流。眼睛只看得到一串串的泡沫,以及未知的深蓝暗绿。
那一刻他充满恐惧,甚至从梦中惊醒。
但当真的沉入深水,随着急流卷入无尽的未知之时,脑海中一片清澈而空白。他不知道会去往什么地方,只知道一定要不知疲倦地向前,将生命之火燃尽之际,企图抓住那一道微光……
“璇哥哥,我是你的阿婉妹妹,今年四岁了。”
发黄的信纸被火焰一点一点地吞噬,又是一片纷纷扰扰的往事,随着海风化作片片黑色蝴蝶,飞走了。
海面最终归于平静。新的太阳和新的云彩,总会如约升起。
就如潮起潮落,新的风浪,也总会如期而至。
暴风雨后,万物新生。
“我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呀?”
“你能不能也叫我一声哥哥?”
“嗯……豺狼哥哥。”
……
“黄才圣在美国自投罗网坐牢了,听说了没?”
“嚯!”
王帆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把美式咖啡放在桌上,打了个哈欠。
“他怎么被抓的?这些年一直都在美国东躲西藏吗?”同事们纷纷将脑袋凑过来,“你们发现没,王哥终于承认黄才圣的存在性了。”
“呵呵。”王帆苦笑,外文报纸上都把该著名黑老大当年的通缉令登出来了,唯物主义者的存在他只能承认,“他千里迢迢追上了偷渡逃跑的曲云通,一枪崩了他,把他扔进了海里。”
同事们半天才回过味来,脑海里仿佛各自上演了一部黑帮梦大片,纷纷感叹:“传奇人物啊。”
“曲云通这个罪是需要枪毙的吧?这给我们人民法院节省资源了啊。”
“讨论个技术性问题。黄才圣要是在这边被抓,追诉还是不追诉。”
“这个,打死周雪琛肯定要追诉的吧?其他的能不能追诉成功还真不好说,二十年了耶……反正是坐牢,他自己有觉悟就好。”
柳莺正巧拿着早点进来,瞥了一眼王帆对面的空桌子:“王哥,您这儿怎么空了这么久啊,人呢?”
王帆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休假了。”
“咱们局里还有假?”柳莺惊诧道,“没上班就休假,什么假这么霸道。”
柳莺在明知故问。
“你猜呢?”
……
姐姐曾经给白纨素讲过海的女儿的故事。人鱼变成人之后,就不能再回到海里,否则会化为泡沫。
她喜欢大海。在深湛的水里遨游之时,看着流淌的白色泡沫,迎着海浪——她觉得自己也好像人鱼啊。
可惜她有双腿,也没有在阳光下变成泡泡。
姐姐是海的女儿,她已经回到大海里去了。
十八岁的时候,她改了名字。后来她才知道,名字是姐姐托邻居留下的,和妈妈一样的寓意。妈妈也是海的女儿。
眼前的光亮逐渐湮灭之前,泡沫升起。白纨素心想,她一定也是海的女儿。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变成泡泡,和姐姐一样,归于大海。
海潮汹涌的声音,狂风暴雨的声音。依旧在耳边鼓荡。虽然仍是一阵一阵的,她却再也不害怕。
因为她已经是这大海的一部分。
她睡在海里,格外安详。
晨光微亮,露水未干。霓虹冷却之后,这座潮湿的城市又迎来了一个慵懒却万物萌生的清晨。
时钟在床头安静地滴答着。床头摆着张合照,一个肤白貌美的短发女子和一位浓眉大眼的英气汉子,镶在一个小相框里,距离格外亲密。
只是照片有些尴尬,显然是合成在一起的。
女子的照片清晰柔美,笑意盎然,明显是照相馆的杰作;而男人的却质量低下、面目狰狞,上面还有没裁干净的两个字母,更像是通缉令上剪下来的。
阳光洒在眼皮上,窗外花草晨露的味道沁入鼻端,仿佛置身于野趣蔚然的原野。耳边一阵阵的潮声不见了,逐渐清晰的耳鼓之中只有窗外的簌簌风声。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纱帘隐约遮掩的落地窗外,一片绿意盎然。
生机像野草一样在心头发芽。她可是野孩子呀,有用不完的生命力……她又想跑了。想在那片充满浓郁青草香气的旷野上胡乱撒欢,肆意奔跑。
闭上眼打个滚,躲开阳光。海潮、原野、草地,就又回归了那个不知疲倦的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