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唇的那一点小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像是一点殷红的痕迹, 很难不让人注意。
今晚吃饭的时候,桑天好还问她的嘴巴是怎么回事, 当时桑枝一瞬僵直了身体,握紧筷子低头扒饭时才含含糊糊地答:“吃东西的时候咬到了……”
桑天好也没怀疑, 只是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她的碗里,“怎么这么不小心。”
桑枝已经连续好些天晚上没有睡好觉了,今夜也是一样。
她裹着薄被, 在床上翻来覆去。
只要一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就是那天夜里, 浑身是血的少年骤然睁眼, 将她按在地上,咬住她的唇瓣。
他的气息微冷, 浓重的血腥味都还是没有办法掩盖他身上原本清冽微甘的香味。
桑枝下意识地用指腹触碰自己的嘴唇。
十七岁的容徽在那夜还未曾来得及同她告别, 而如今的他,已经找回了自己所有完整的记忆,也包括他倒退到十岁,十二岁甚至是十七岁时, 同她之间的所有经历,他记得所有的一切。
他……为什么要亲我?
桑枝偏头,盯着床柜上摆放着的那一战光芒暖黄柔和的台灯,半晌,她回过神,轻触下唇的手骤然缩进了被子里。
这夜的梦里,他的眉眼近在咫尺。
是一如当初她在学校小花园里的竹林小径上,见过的那样一副薄冷如霜的神情。
可下一秒,少年忽然凑近她的耳畔。
气息很近,铺散在她的脖颈,如冰雪融化在皮肤上骤然迸发的灼烧感。
“姐姐……”
她听见他忽然这样轻声唤她。
嗓音柔和,稍带羞怯。
桑枝骤然惊醒,一张面容早已染上一层浅淡的薄红,额角也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桑枝坐在床上,脸上的温度仍旧灼烫。
清晨薄雾散去,她仍坐在床上,呆愣愣地垂着眼睫,望着自己早已恢复如初的手掌。
夏日已至,玻璃窗外,有阳光跃入阳台,投下耀眼的影。
桑枝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容徽了。
他消失得很突然,就在那夜,就在她的眼前,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周身有淡金色的光芒涌现,寸寸包裹着他的身体,令他的身影最终彻底消失在她的眼前。
从那夜开始,桑枝对面那扇窗里,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如果不是那只狸花猫仍在,桑枝几乎就要以为,这段时间以来有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他到底,去哪儿了?
桑枝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失神地想。
寂静无声的客厅里,她的手搭在棋笥上,手里捏着的是棋笥里的一颗颗棋子,眼前摆着的棋盘上,不知不觉就被她用黑白的棋子拼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在她的掌心里已经消失的那个名字。
“妙妙,你说他到底去哪儿了呀?”
桑枝将下巴抵在棋盘上半晌,才直起身,将蹲在她旁边的那只狸花猫抱进怀里。
“他是去天上了吗?”
桑枝偏头看向玻璃窗外,手还在轻轻地抚摸妙妙的脑袋。
就像嫦娥奔月一样。
他是不是也飞走了?
“他就是要走,至少也得带着你啊。”
桑枝耷拉下脑袋,对上妙妙那双圆圆的眼睛,“你可是他的猫啊。”
妙妙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她的话没有,这会儿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发出软绵绵的叫声,更干脆在她的怀里舔起爪子。
今天是周六,桑枝却无心跟她爸爸桑天好打游戏,在容徽家的客厅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妙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桑枝坐在小桌边用棋子拼着图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他还会回来吗?
桑枝连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的时候,都还在想着这样的问题。
桑枝是被妙妙的爪子拍醒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刚坐直身体,就在客厅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只羽翅青蓝的鸟。
这是桑枝从未见过的鸟。
看着是很小的一只,只有麻雀那么大,但她背上的青色翎羽的末端却是犹如湛蓝宝石一般的颜色,还掺杂着浅银色的纹路。
“……妙妙,你怎么又抓鸟回来了?”
桑枝抓了抓妙妙的下巴,“你有猫粮吃,不要老抓鸟,你这样子,你想过这只鸟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吗?”
妙妙歪着脑袋望她。
“算了,你记住,你以后不能再抓鸟了,知道了吗?”
桑枝摸摸她的脑袋。
然后她就把妙妙放下来,打算去看看那只鸟到底是死了,还是暂时昏迷着。
但等她刚刚走进,就看见那只鸟的爪子动了一下,然后它睁开眼睛的瞬间,鸟喙一动,发出“哎哟”的声音。
???
桑枝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下一秒,桑枝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鸟忽然拍打着翅膀在客厅里摇摇晃晃,四处碰壁,飞来飞去。
最后,桑枝眼睁睁地看着它飞去了那间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厨房里。
桑枝来不及想更多,连忙跟了上去。
当她跑到门口,就刚好看见那只鸟已经从半空中下坠,落入了覆着不少灰尘的……锅里。
“……”
桑枝当场愣住。
这一幕有些过于诡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铁锅炖自己”?
那只鸟像是终于捱过了短暂的眩晕,在锅里翻滚几下,终于站起来,它的翅膀就搭在浅口锅边,那双绿豆大小的蓝色眼睛终于对上了站在厨房门口的桑枝的眼睛。
就好像是这会儿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青鸟忽然警惕,“你你你想干嘛?”
鸟……说人话了?!
桑枝瞪圆眼睛。
“我肉很少的,你不要吃我……”那只鸟已经在锅里瑟瑟发抖。
谁知它话音刚落,桑枝就看见它的身形在一阵淡色的光芒中忽然变大了许多,就像是孔雀一般大的身形,顿时让灶台上的那口锅显得小了太多。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
妙妙跑过来,忽然就跳了上去,用猫爪打了一下它的脑袋。
被打了脑袋的青鸟顿时用翅膀护住自己的脑袋顶儿,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却一点儿也不敢动。
翅膀受伤了,它根本飞不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桑枝已经经历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这会儿或许就会被眼前这只比鹦鹉还会说人话的鸟给吓到。
但她转念一想,她的同桌周尧还是一只狐獴呢。
想起周尧,桑枝就连忙跑下楼,去了周尧住着的那栋单元楼里,敲开了他的门。
当她带着周尧回来的时候,她一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妙妙蹲在那口锅旁,抬着一只爪子,露出尖利的指甲,像是在警告锅里的那只鸟不要乱动。
一见桑枝,它顿时收起指甲,跳进她的怀里。
“这是青鸟。”
周尧一见那只几乎一口锅都要装不下的鸟时,一眼就认出。
“看这翎羽,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化形青鸾神鸟了。”
“青鸾神鸟?”
桑枝一听,就又好奇地将锅里那只鸟来回打量了一番。
“你……”
周尧看着那口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你不能炖她,她是早已化形成人的上仙,你炖了她,会出事的。”
“……我本来就没有想炖啊!是她自己飞到锅里的!”桑枝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有点奇怪。
周尧却是一副不大愿意相信的模样。
他虽是妖,却也信奉修行仙道,所以这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在锅里一动也不敢动的青鸟给抱了出来,把她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才松了口气,“上仙,您没事吧?”
青鸟缩成一团,胡乱“嗯”了两声,又问“有吃的没?我好饿哦……”
桑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会叫了外卖烧烤,在周尧的要求下,还顺带点了几瓶啤酒,然后坐在这客厅的地毯上,跟一只狐獴,一只青鸟,还有一只狸花猫一起吃。
天色渐渐暗下来,桑枝把竹签上的肉弄下来,放在妙妙的猫碗里,旁边是狐獴和青鸟交谈的声音。
“女君何至于沦落至此啊?”周尧殷勤地给那只鸟到了一杯啤酒,甚至还把杯子摆在她的面前。
只因为他一听她是神界那几座仙山之一——峚山的女君,顿时就又恭敬了许多。
“可别提了,我这不回家一趟嘛,再回来就忘了路了,你也知道的,我们青鸟一族,一直记性不大好,”
女孩儿的声音带着些苦恼,叹了一口气,她又说,“但是我已经是我们族里,记忆里最好的鸟了……”
他们还在聊,桑枝在旁边吃着烤串,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当她想伸手摸向酒瓶的时候,却眼见着那瓶酒被周尧给拿了去,桑枝一抬头,就看见他那张总是显得有些木楞的脸,“你还没成年,不能喝。”
“……那你凭什么喝?”
桑枝瘪嘴,下意识地反驳他。
“我四百八十三岁了。”周尧提醒她。
“……”桑枝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在听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桑枝知道了这只青鸟的名字——照青。
她受了伤,暂时没有办法幻化成人形,所以就只能维持现在这样一副模样。
桑天好今天去了朋友那儿,桑枝也并不担心他会发现自己并不在家,周尧和照青大有聊上彻夜的趋势,桑枝躺在地上,脖颈边是毛茸茸的狸花猫。
蜡烛的光铺散在整间客厅,桑枝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口中,那些完全超出她认知的许多事情。
她也从他们的口中,渐渐窥见了这个世界最神秘的另外一面的一寸边角。
“周尧。”
桑枝忽然出声。
原本还在聊天的周尧和照青顿时停顿下来,看向躺在地上的桑枝。
“容徽他是不是去了你们说的那个地方?”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飘忽。
在这个看似被人类占领了的世界里,其实还存在着未曾被人所知的神秘境地,那里是属于传说中的神明的,是所有凡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桑枝,我不知道。”
周尧无法说谎。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对她说,“但我会帮你找的。”
照青虽然并不知道容徽是谁,但她看了看自己被桑枝包扎好的翅膀,也果断道,“我也可以帮你找!”
后来,
周尧和照青都喝醉了。
桑枝终于见到了周尧的原形,一只胖乎乎的狐獴。
他和照青都睡着了,只有桑枝还清醒着,站在阳台上望着底下亮着昏黄路灯的窄巷,从巷口到巷尾,她的目光来回,始终在等着一抹身影的出现。
但他没有。
周一的时候,桑枝早早地起床,收拾洗漱完,就去了学校。
因为现在已经是高二下学期,再过不久,她就要升入高三,班里最近的氛围变得有些紧张。
“桑枝,你最近是怎么回事?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我感觉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在食堂吃饭时,封悦对坐在她对面的桑枝问道。
桑枝原本有些走神,听见封悦的话,她摇了摇头,“没有。”
封悦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见她垂着眼帘一副沉默的模样,还是憋住了。
下午第一节 课还没上,赵一鸣匆匆跑回教室来,“封悦我跟你说,我在老赵办公室里看到个男生。”
“看到个男生你激动什么?”封悦把自己的手指饼干递给桑枝。
“那个男生应该是要转到我们班,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
赵一鸣刻意拖长声音。
“长得怎么样?”
封悦来了兴趣,好奇地问,“他长得帅吗?”
赵一鸣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是这人颜值……也太逆天了。”
就连他一个男生看了,都忍不住赞叹。
他这话瞬间就把封悦的好奇心彻底调动起来,“真的吗?那我等会儿倒要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不过,你说这都快高三了,他怎么还转学?”封悦觉得有点奇怪。
“谁知道呢。”
赵一鸣耸肩。
桑枝咬着饼干,也没太在意他们说的话,她心里始终装着事情,盯着自己面前的练习册已经有一会儿了,手里的笔却一直没有动。
班主任赵宇走进教室里时,班里嘈杂的声音顿时销声匿迹,安静下来。
“今天咱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一下。”
赵宇也不怎么爱卖关子,直接看向教室门口。
当那个人从教室外面走进来的时候,教室里静默片刻,又骤然爆发出各种惊呼声,尤其是女生的声音越发难以控制。
“就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安静点!”
赵宇用教棍拍了拍讲台的边缘,“容徽,你做个自我介……”
话说一半,当他对上那人的眼睛时,他顿时没了声音,像是有一瞬闪神,也许他忘了些什么,直接就说,“你找个位置坐下来。”
而桑枝在听见“容徽”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就站在那儿,教室门外洒进来的阳光铺散着,有几寸光线落在他的肩头,刺得她的眼睛有一瞬发酸。
是那样熟悉的一张漂亮面容,也是那样一身和她一般无二的蓝白校服。
少年校服外套里的衬衫如雪,他只静静立在那儿,便已是众人眼中最为惊艳动人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