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被容徽牵着手,朝着她眼中那一片虚无缥缈的浓雾里走去。
朦胧中,她的脑门儿却忽然撞了一下,就跟撞在墙上了似的,痛得她皱起眉。
桑枝呆了一瞬,捂着自己的脑门儿,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
她试探着伸手去在半空中慢慢摸索着,却又什么都触摸不到。
彼时,她已亲眼看见容徽的半个身子都已经在浓雾里隐没不见,而孟衍在踏出几步外时干脆整个人都消失不见,这一切落在桑枝的眼里,就成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
容徽原本都已经走了进去,那明氏和夏氏的两位宗主以及他身后的那一群弟子明明都已经看见了不远处他和孟衍的身影,明老宗主拄着拐杖,登时便伏低身子,等待着他走过去。
可下一秒,他抬眼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忽然皱了眉,竟又后退两步,退了回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容徽一退回来,就看见了桑枝发红的脑门儿。
他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是有些懊恼,“枝枝……”
“对不起,我忘记了。”
??
桑枝还没明白,就见原本消失的孟衍也忽然出现,他看了看容徽,又看了看桑枝,这才恍然,“殿下,这结界是当年明氏先祖,如今九重天的长瑜神君设下的,夫人是凡人,自然是没有办法过去的。”
“……”桑枝终于明白了。
她的脑门儿还有些疼,她干脆往地上一蹲,“那,我在这儿等你们吧?”
容徽却把她拉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时,淡色的流光在他手里凝成一把短匕。
他忽然松开握着桑枝手腕的那只手,然后锋利的短匕在他手心里迅速划过,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滴落在地面。
“你干嘛啊?”桑枝吃了一惊,连忙去捧他的手。
容徽另一只手里的短匕骤然消失,破碎成浅淡的星火,转瞬陨灭。
他就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在桑枝抓着他手的时候,他手腕一转,握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他手心里伤口流淌出来的血液也沾染在了她的指缝间。
桑枝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几乎是被动地跟着他往前走。
当她回过神时,才发现眼前的那片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了,而她这一刻已经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木制的浮桥横过了碧水柔波,桥上灯火憧憧,河畔人影绰绰。
桑枝站在河水最中央的木制圆台上,心里总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做梦一样,她前一秒还在天放山巅,这一刻却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神秘境地。
好像人间永不相见的四时景致,却在这个神秘的地方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桑枝听到蝉鸣,也望见红枫。
明老宗主眯着眼睛时,便看清了那边太子殿下再一次从结界尽头出现时,他的身侧还跟着一个年轻姑娘。
他一瞬愣住。
不单单是他,就连他身边那个身着烟青色长袍,长发披散的年轻男人这会儿也明显有些惊诧,但他偏头时,瞥见自己身旁的那个老头儿的奇怪神情时,他看了一眼站在老头子身后,衣裙霜白的年轻女子,眼底便多了几分笑意。
“明老宗主,看来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男人轻笑着,嗓音稍显沙哑,却颓靡动听。
那须发花白的老头听了他这话,便瞥了他一眼,“夏宗主慎言。”
年轻男人觉得他这反应实在有些无趣,便失了兴致,眼底的笑意也淡去了许多。
直到不远处的少年和那个年轻姑娘走近,在场的所有人才看清,太子殿下牵着那姑娘的手走来时,指缝间分明有血珠一颗颗滴落下来。
那姑娘是个凡人。
而殿下,竟以自己的血为引,隐去她的生人气息,带她走进这千百年来都少有凡人踏足过的地方。
“恭迎太子殿下!”
在桑枝还在想着掰开容徽的手指时,她忽然听见那许多人整齐响亮的声音,她反射性地抬头就看见前面已经跪倒了一片。
桑枝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站在那儿,脊背都僵硬了。
“臣明霄,向殿下问安。”
那头发和胡子都已斑白的老者忽然高声道。
“臣夏靖舒,问殿下安。”穿着烟青长袍的年轻男人也适时道。
“起来。”
容徽的嗓音冷淡,似乎并不喜欢他们这些跪来跪去的毛病。
一时间,所有人都连忙起身让到道路两旁,明霄低头道:“殿下请。”
桑枝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到了一个遥远飘渺的年代,这里的人都留着长发,穿着那些她只在电视剧见过的衣裳,就连这隐匿在石壁之后的那一方天地里所有的建筑,都是依靠石而建的古代建筑。
在最高处的琼楼里往下望,烟云缭绕,飞瀑长流,桑枝甚至还看见了一只又一只羽翅雪白的鸟从她眼前飞过。
桑枝有点儿不敢往下望,原本并不恐高的她,身在这最高的楼宇里,望向下方时,便如临万丈深渊一般。
挂在檐角的赤金铃里垂下长长的金质链条,末端还坠着一颗剔透的珠子,桑枝伸手去碰了碰。
这里就好像是人间仙境一般,空气中都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芳草香味。
这殿内一片寂静,许多人面面相觑,甚至还有人偷瞥坐在高位上的那位太子殿下,又去看他坐着的那把乌木椅后,正趴在窗边的那个女孩儿。
许多人满心疑窦,却都不敢开口。
而明少亭则一直在等身为宗主的明霄开口,却又见他老神在在,坐在那儿,自向殿下祝酒之后,便握着一杯酒,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他偏头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儿。
“殿下,今日是您的生辰,小臣之女槐雪,特为您献上我们榕山明氏的朝神舞。”
榕山明氏,在千百年前除了是有名的修仙宗门之外,明氏之女的朝神舞也是出了名的神秘动人。
明槐雪微微低首,然后便收敛神情,站起来,走到殿中央,对着容徽行了礼。
桑枝听见乐声响起来的时候,她就端着糕点跑了回来。
站在殿中央的那个年轻女子,桑枝之前就在容徽的别墅里,依稀见过她的面容,此刻见她衣裙如雪,头戴银制花冠,好似一簇琼花般,每一篇花瓣都雕琢得如此细致,其间还点缀着一颗又一颗的珍珠,透明的珠子串在一起坠下来,随着她的每一步的起落而晃动。
像是夜里盛放的白昙般,桑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
一姿一态,飘飘欲仙。
她的腰肢柔软到可以在半空中翻身而起,又在下落的瞬间,足尖一点,再一次一跃而起,层叠如雪的衣袖铺展开来,她翻身的瞬间,衣裙便如花簇一般,教人便可以不开眼。
坐在下首处左边的夏靖舒却一手撑着自己的下颌,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可他看着那一抹在大殿中央跳舞的纤瘦身影,神情却分明越发的寡冷。
他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桑枝这会儿几乎是看呆了,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舞。
也许没有任何普通人能够学得来这样神秘繁复的舞姿,至少没有人能像明槐雪这样,半空起舞,不落烟尘。
这是明氏女的朝神舞,其中也自然传达着千百年前的明氏对于神明的崇敬与好奇,更多的,是一种飘渺的憧憬。
甚至是他们演奏用的乐器,桑枝一个都叫不出名字。
那些都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明槐雪一舞毕,额头已经有些些许的汗意,但当她抬眼时,却见容徽正伸手在抢他身旁那个女孩儿手里的一块糕点。
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看见那个凡人姑娘,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明霄的胡子抖动了一下,但此刻他内心里的诸多想法都被他很好的隐藏起来,面上看着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明槐雪垂下眼脸,低首退了回去。
这时明少亭却是彻底坐不住了。
他站起来对着容徽拱手行礼,道:“殿下,臣下斗胆一问,不知您身旁的那位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桑枝忽然被点名,她抬起头,对上了那个中年男人不善的眼神。
??
这个大叔瞪她干什么?
桑枝索性也瞪了回去。
彼时,孟衍站在一旁,抱着一把剑,开口道,“这位,是殿下的准太子妃,桑枝。”
“准太子妃”这四个字就像是平地惊雷一般,在此间所有人的耳畔炸响。
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位九重天唯二尊贵的太子殿下,他身为神明,钦定的太子妃,竟然是如此普通的一个凡人。
明少亭当即变了脸色。
他的眉头紧皱,挤出很深的痕迹,连忙道:“殿下,您的太子妃,怎么可以是一个凡人?”
容徽并不说话,只是瞥他。
孟衍适时道:“明少亭,依你之见,殿下若不能娶一个凡人,那又该娶哪家的神女仙姬才好?”
“还是说,你是觉得,殿下必定要娶了你的女儿,才算合适?”
这一句话,便堵得明少亭说不出话。
“你别忘了,你们也是凡人,不要高看自己,也不要低看旁人。”孟衍这话已经说得极其直白。
明少亭此时的脸色已经一阵红一阵白。
连带着那边坐着的明槐雪也忽然脸色泛白,忽然轻手轻脚地站起来,避开许多视线,走出殿外去。
夏靖舒握着酒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悠悠地喝了一口,他瞥见明槐雪的背影,忽然又弯了弯唇角。
他大约知道是孟衍的哪一句话刺得她心里不好受了。
桑枝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点后悔今天来这一趟的,作为造成现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局面的中心人物,她现在有点不知所措。
“明霄,你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这时,容徽忽然握住桑枝的手,却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看向坐在下首处右侧第一个的那名老者。
明霄闻言,连忙由身旁的大儿子搀扶着站起来,压低身子答:“殿下,臣……”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那张乌木椅上的容徽,却忽然有些说不出。
“孟衍。”
容徽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
孟衍当即低首应声,然后便走到桑枝的身边来,俯身道:“夫人,先随我出去吧?”
“去哪儿啊?”桑枝又些疑惑。
“明氏宗门景致极好,臣带夫人去看看,殿下有些事要处理。”孟衍低声说。
桑枝是早就如坐针毡了,她听了就连忙点头,“好好好!”
但站起来时,她也不忘嘱咐容徽,让他不要乱动他那只已经包扎过的手,不能让伤口裂开。
她却不知,那纱布底下那一道原有的伤口,早已经无声愈合,他却是不愿将那纱布摘下来,仍当那里还有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但此刻,容徽望着她的面庞,还是弯了弯唇角,轻道一声,“好。”
桑枝听了,这才跟着孟衍走出去。
就在孟衍带着桑枝飞身下楼之后,原本坐在台阶之上的容徽忽然收敛了稍显温和的笑意,那双眼瞳里骤然疏冷。
一把覆了细碎霜雪的长剑在淡金色的光芒中显现出来,破开光影,几乎晃了所有人的眼睛,所有人来得及听见那长剑划过气流时发出的铮然声响,下一刻,便刺穿了一个人的胸口。
那血花溅洒出来,仔他身旁另两个人的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明霄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殿下息怒……”
可长剑沾血的剑峰一转,又迅速地划破了另一人的脖颈。
长剑重新握进容徽的手里,他站起来,步履轻缓地走下台阶,剑峰朝下,仍在滴血。
“剩下的,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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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如何长久
偌大的明殿内,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过那位九重天的太子殿下连杀两人之后,几乎都变了脸色,有的老头子更是连手里的酒杯都有些端不住, 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全都伏低身子,不敢轻易动弹。
神明动怒,便是他们谁都承受不起的天罚。
夏氏宗门的大长老原本是开开心心过来看太子殿下的, 谁知道赶上这一出,他这会儿偷偷用纸巾擦着汗, 心里正后悔着自己不该来这一趟。
但一偏头,他才发现, 自家那位新上任的宗主夏靖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夏程那褶皱足有三层的眼皮往上一挑,因为年岁而日渐浑浊的一双眼睛瞪大了些。
夏靖舒这个臭小子自己溜得到快?
好歹叫自己一声程叔,他怎么净不干人事儿?也不提点一下他。
“这千百年来, 当初宗门林立的盛况不复, 仅剩下你们, ”
容徽手里那把长剑的剑峰抵在最后一级阶梯上, 他站在那儿,眼眉疏冷, 却又忽然微勾唇角, 似是哂笑,“你们既比普通凡人多了寿命,修炼了术法,就该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而非懒怠,包庇。”
“该担的责任你们忘了,那些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陈词滥调你们却记得清楚?”
他冷笑一声,眼含讥诮。
这一刻,明殿之内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笙歌舞乐,都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幻觉罢了,所有人都低着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
明霄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跪在殿中央,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又终于开口:“臣知错,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原本是想借今日的生辰宴,再与殿下求情,盼他能够宽恕自己的重孙明裕,活罪可罚,免去死罪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