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霄态度依然沉着,但目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说道:“内子先前整日嗜睡,瞧着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我还道她身体不适。今日请医,方知有喜。”
李玄度压下自己心底那一阵突然的不知何来的羡慕嫉妒之感,口中说着“好”“好”,又恭贺了两句,笑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吧,莫再在我跟前耽误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前些时日也是辛苦。接下来手头的事,若非紧要,能交给别人,你尽管交出去。你多陪伴王姊,不必顾虑。”
叶霄面露喜色,向他道谢,便也不再留了。
李玄度目送叶霄转身轻快离去的背影,半晌方从方才的那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人却还是定在原地,一时依旧迈不动脚步。
分开都快两个月了,他怕她太过想念自己,急着让她见到自己的面,暗暗期待她欢喜地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这才不辞辛劳,终于提早几天赶了回来。却没想到人去屋空。
她丢下自己,去了霜氏那边。
他简直等不到明天了。
要是叫他明天再去,他今夜怎么过?
他想马上、立刻,见到她。
实在不行,他脸皮厚些,晚上和她一道留在那边也是无妨。
但这中间有个问题。
她今天才去了那边,此刻又不早了。他若就这么连夜登门去接人,这举动于霜氏而言,有些失礼。
去,还是不去?
他斜睨了眼缩在一旁一声不吭的骆保:“要不要去接王妃?”
骆保立刻道:“殿下既问了,奴婢妄言一句,一定要去的!殿下你有所不知,王妃先前殚精竭虑,休息不好,身子本就虚弱,那日又被那两只头颅给吓到,受惊不小,恐怕她人此刻还是有些不适。殿下关爱王妃,这才一回来就不辞劳苦,连夜赶去见她,霜夫人怎会怪殿下失礼?”
李玄度微微颔首:“你所言极是。”
他说完,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上马后,径直出了城,急催坐骑,就着头顶那片皎洁的月色,朝着庄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16章
霜氏庄园位于城池的西北方向, 出城后行一段路,道路的左侧便渐渐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贫瘠戈壁,而右侧却依然是大片的绿洲, 景色奇幻而壮美。菩珠便在这天高地旷之间, 纵马抵达了庄园。
霜氏收到通报, 十分欢喜,亲自出来迎接, 见只她一人, 便问李玄度。菩珠解释:“他尚未回, 得消息说大约还要几日。我本想等他回了一道来拜谢夫人,但今日在那边无事, 恰想到了夫人, 便不顾冒昧打扰自己先来了。”
霜夫人听了更是欢喜:“何来冒昧不冒昧之说?你能想到来看我, 我高兴都来不及。”说着问她路上的情况,得知她一口气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快马才来了这里, 忙叫管事带着她的随扈去落脚, 自己领她入内。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菩珠便在庄园中度过,受到了霜氏无微不至的关怀。
夜幕渐渐降临。到了晚膳时分, 见天气晴好,霜氏特意命人将食案设在一处露天的楼台之上。地面铺了地毯,周围轻纱绕柱,屏风后隐着七八个乐伎, 她们抱着琵琶,摇着银铃, 为主人和她的贵客献乐助兴。
高楼华台,佳肴美酒, 在随风飘拂的轻纱帐中,耳边传来悠扬悦耳的乐曲,连面前用来盛放食物的器具亦是金雕银镂,无一处不显露着精美和华贵。对面的霜夫人又言笑晏晏,热情无比。
这一顿饭,原本应当吃得极是愉快。
表面上,菩珠看起来确实如此。
她和霜夫人谈着笑,向她描述上月那场击鞠大会的一些精彩片段,但实际上却有些心浮气躁。并且,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婢女们在高台的周围点起华灯,她悄悄转头,看了眼霜氏城的方向,心绪变得愈发不宁了。
今日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纯粹是出于心血来潮。
本以为见到霜氏,换了个地方,便能换一种心情。
确实,一开始,见到了许久未见面的霜氏,她真的很高兴。但那一阵子过后,当白天结束,天色一分分地暗了下去,她便渐渐感到浑身有些不得劲了。
她想回去……
不是霜氏对她不够好,而是她自己的原因——因她实在控制不住,天一黑,就老是想着李玄度。
而且,就在片刻之前,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假设,她是说假设,万一他提早回来了,却得知她丢下他离开了都护府,他会不会对她感到失望,甚至有所不满?
他在外打仗,一个不慎便会有生命危险。她不好好地待在都护府里替他守着后方等他回,丢下一切竟跑了。
至于原因……好像仅仅只是她忽然对他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而感到耿耿于怀?
他若知道了这个,定会觉得她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菩珠忽然有点心慌,愈发坐立不安了起来,恨不得赶紧插翅飞回去才好。
晚饭这时也近尾声了,霜氏留意到她渐渐带了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白天骑马赶路累了,便关切地问了一声,说她若是乏了,这就送她去休息。
菩珠回过神来,心里很快就做了决定。
她想回去了,回护府里去等他,不愿错过哪怕是一个晚上。
她急忙婉拒,说道:“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只是今日我也该回了。”
霜氏讶然:“你难得来一回,为何如此急?怎连夜就要回了?”
菩珠解释道:“今日来,本就只是想和夫人见个面,向夫人道谢,已是达成了心愿,也该回了。都护府那边,他不在,我若也不回,怕万一有事不便。且这里到那边的路也不算很远,此刻也还早,我回去没有问题的。过些天等殿下回来了,我再和他一道来叨扰夫人。”
霜氏舍不得她走,又出言挽留,见她不松口,觉着疑惑,便将一旁服侍的人都屏退了,问道:“姝姝你怎么了,虽说两边不是很远,但也不近。好端端的,怎连夜就要回了?若另有为难之事,你尽管告诉我。”
菩珠暗窘,对上霜氏投向自己的两道关切目光,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她是担心万一李玄度提早回来了,她不在都护府,有些不便。说完面红耳赤,垂眸不敢看她。
霜氏一怔,随即便明白了。
自己也曾年轻过,那种一心等候唯恐错过的心情怎会不了解?
她哑然失笑。心知便是将这小女郎强行留下,她今夜恐怕也是夜不成寐如同折磨,还不如痛快放她回去,路上便是辛苦,她自己想必也是甘之若饴。便不再强留了,说道:“好吧,既这样,我便不留你了。”
“说不定秦王今夜就会回呢?”最后,她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
菩珠脸更热了,也很是不好意思,再三地向霜氏致歉、道谢,和霜氏约好,下回再和李玄度一道来正式拜谢,最后被送了出去。
霜氏另外安排了一队人马送她回城。
这个春夜,月白风清,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菩珠纵马在返程的路上,心情轻松,甚至带了几分雀跃,和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今天是叶霄夫妇的喜日,她应当衷心祝福他们,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么好的一天,自己为什么非要去纠结李玄度从前说过的一句无心之言呢?
说不定他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他说过的那句话。
他战事大捷,很快就能平安归来了,这难道不是最好、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情吗?
趁他没发现自己离开之前,赶紧回去,在他回来的第一时刻便出去迎他,这才是她现在最应当做的事。
她以靴跟轻催红马,好让它跑得更快些,在行出一半路程,翻上一道两边都是树林的岗坡之时,忽然看见对面坡下从霜氏城来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道骑影。
距离还有些远,至少在一射之外,但今夜月光皎洁,她几乎是远远的一眼,立刻就认了出来。
这熟悉的轮廓……
是李玄度?
起先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有点不敢相信。
他不是还要几天才能回吗,怎可能现在出现在去往庄园的半道上?
她立刻止马,停在坡上,又看了几眼。
那骑影渐渐靠近这道岗坡,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只见月光下,银色的马鞍与骏马背上那人身上的衣甲相互辉映,远远望去,疾驰如风,飒沓如星。
是他。他居然真的这么快回了!
看他这架势,莫不是回来后发现她不在,所以连夜赶去庄园找她?
菩珠顿时被一种莫大的幸福之感给淹没了,正想立刻催马过去和他见面,忽又心念一动,想给他一个“惊喜”,急忙示意身后跟着自己的人全部散开,自己也牵马藏身在了路边的一簇树丛后,从随从那里要了一张弓,将箭头掰断,搭在弓上,等他上坡到了近前,从面前路过之时,朝着他的后背发了一箭。谁知力道不够,抵消不了他骑马前行的速度,箭杆似方沾了他的后背,便就力尽,掉落在地,而他却浑然未觉,纵马继续朝前而去,转眼就下了坡。
菩珠这下傻了眼,急忙从暗处跑了出来,追到他方过去的那道坡,朝前张望。
月光如洗,坡下一片静静树影。他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朝前追了一小段路,喊了两声,不闻回应,想必他已是走远,顿时懊恼不已,顿了顿脚,忙转身奔回到自己方才藏身的地方,召出红马,正要翻身上去再去追赶他,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是想谋害亲夫吗?”
她倏然转头,见一男子立在方才那道平头箭落地的地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剑眉秀目,月影修长。见她回了头,扬起手中握着那道箭杆子,朝她晃了两下。
菩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发出一道短促而欢喜的尖叫之声,也不顾身后还有那些随扈在看着,抬脚便朝他飞奔而去,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李玄度显然对她的这个反应十分满意,大笑,一把掷掉手中的箭杆子,收臂,将她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
良久,菩珠从他怀中抬起头,怪他:“方才你骗我!”
李玄度哼了一声:“我还没问你,为何不等我回,自己就走了?”
菩珠一下心虚了,娇嗔:“我不是连夜回了吗?就是为了等你!要不你怎会在此遇到我!”
李玄度睨了她一眼。
月光下,美人如玉,俏面含嗔。他看着,心田仿佛慢慢地泛出了一缕春阳和煦融解冰雪似的暖意,唇角终于微微翘了翘,说:“总算你还有点良心。”
菩珠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立得如同木头人的随扈们,小声道:“我们回去了?”
他唔了一声。
她转身要召自己的马,手忽然一暖,被他握住了。
他带着她到了他的马前,将她抱了上去,自己跟着上马,朝身后的众人呼了一声,随即催马上路。
马蹄踏着月光将他们送回到了霜氏城。是夜自是说不尽的温柔缱绻,后来菩珠倦极了,在他怀中沉沉入睡。
后半夜,也不知到了何时,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身边仿佛不见了他。
她一下醒来。
枕畔空了,屋中也不见他的人影。
他去了哪里?
睡意顿时全无了。
她起先一阵心慌,再一想,想到了一个地方,忙披衣而出,穿庭过院,寻到坞堡后的那片崖头,看见他果然在这里。
夜风有些大,他一袭宽袍,面向着戈壁,迎风坐于崖头的一块大石之上,手中一只酒壶,正在独自饮酒。
看他这样子,也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菩珠不知他为何深夜独自突然来此饮酒。
她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敢靠近。正踌躇着不知自己能否过去之时,忽见他转头朝着自己招了招手。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张侧颜神色平和,看去甚至仿佛带着几分愉悦。
她这才心情一松,暗暗呼出一口气,走到了他的身边,见他拍了拍他面前的空位,便坐了过去,又顺势钻进他的怀里,依然带了几分小心,仰面轻声地问他:“你怎么了?为何不睡觉,一个人来这里喝酒?”
李玄度丢开酒壶,解衣将她的身子完全地裹住,为她挡住风,随即微笑:“我心情好,醒来忽然想喝酒。你又睡着,我怕吵醒你,便自己来了这里。”
菩珠这下终于放心了,缩在他那件将他和自己一道裹紧的宽袍里,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悄悄地闻着他呼吸里带着的那令她感到莫名亲近的淡淡的酒气,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忽觉他低头,下意识似地嗅了嗅她的发,一顿:“怎不是从前的香味了?”
“你不是不喜欢我从前用的那种香味吗?我早就换了,你竟才知道?”
李玄度呃了一声,沉默。
“你觉着这好闻吗?”
她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就只顾追问他。
李玄度终于说道:“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从前的香味了?”
菩珠嘟了嘟嘴:“你是没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你以前可嫌弃了!”
李玄度哑然失笑,再次嗅了嗅她的发香,说:“这个也好闻。不过我还是习惯你以前用的那种香……”
“是阿姆用杏花给我做出来的!你真的喜欢?”
李玄度看着她那双仿佛倒映了星光的美眸,用肯定的语气道:“是,我喜欢。”
“那太好了,我也最喜欢那种香味了!再过些时候,杏花就又开了。我让阿姆再给我做!”
李玄度望着她兴奋得像孩子似的样子,也笑了,点了点头。
菩珠吁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躺在他的怀里,望着头顶那片闪烁着犹如蓝色宝石光芒的浓得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夜空,听到他在耳边柔声问自己冷不冷,要不要进去睡觉,急忙摇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这样美好的夜晚,怎么舍得浪费在睡觉上?
他笑了笑,把那件裹着她的衣袍又往上拉了拉,便不再说话了,安静地抱着她。
片刻后,她见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戈壁那头的远处,出神地在想着什么的样子,忍不住又好奇了。
“殿下,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