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送来早食,她毫无胃口,闻到气味,甚至有些犯呕的感觉。但也知道自己昨夜失态了,不想让阿姆今日再为自己担心难过,忍着不适之感,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随即去看望王姊若月。
若月现在已经显怀了,五六个月大,说早上醒来,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儿在轻轻地顶她。那种感觉,极是奇妙。
若月描述之时,脸上充满了温柔而欣喜的笑容。
菩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光凭若月的描述,她无法想象。但她喜欢来这里看望若月。看她这么幸福,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心情跟着明朗了起来。
正说笑着,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王姆疾步入内,欢喜地通报,说就在方才,前头又收到一个捷报。
秦王也打败了昆陵王,昆陵王逃走,阙人解围,秦王拟继续护送他们西去,等和西狄人马汇合,他便回来。
并且,除了那个捷报,还带回了一封秦王给王妃的书信。
阿姆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去,将信接了过来,递给菩珠。
他那边也打了胜仗!
菩珠松了一口气,接过信,抬头见阿姆和王姆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跳有些加快,忙背过身去,取出里面的信瓤,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展开。
李玄度那熟悉的字体一下跃入了眼帘。
他写信的时候,似乎很是匆忙,字体潦草,信也不长,只寥寥几句,除了问她近况,另外只说了一件事。
是个噩耗。
他告诉菩珠,他的舅父伤重垂危,怕是不治,问表妹伤病是否痊愈,若是可以,让菩珠立刻安排人护送她上路去他那边。
菩珠脸色大变,拿着信转身立刻奔了出去,来到了李檀芳住的地方。
李檀芳病体尚未痊愈,还在养着,看了李玄度的信,当场泪流满面,不顾一切,便就要动身上路。
菩珠和叶霄紧急商议过后,安排了一队人马,由张捉和尉迟胜德带队,当日便就送李檀芳出发。
她站在坞堡的大门之外,目送李檀芳的身影渐渐消失,心里空洞洞的。
那一行人马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她却还在原地立着,任风吹着,卷动裙裾,人一动不动,直到骆保在旁轻声提醒,方转过身,迈步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想吐,眼前发黑,身子跟着晃了一晃。
“王妃你怎么了!”
骆保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见她脸色苍白,慌忙叫人去传医。
菩珠很快就缓了回来,站稳身子,阻止了他,说无事,大约是近期有些乏累,歇息几天便就能好。
骆保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她回了那间议事堂,坐了下去。
张捉和尉迟胜德护送李檀芳走了。
叶霄外出办事去了。
韩荣昌好像去了宝勒国。毕竟,他的正职,是朝廷派去宝勒国的辅国侯。
所有的人,这个白天都各自忙碌,有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菩珠忽然空了下来,发现自己好像无所事事。
一道阳光从窗牖中照射而入,光影里的浮尘轻轻抖动,愈显四周寂静无声。
她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了一张信笺,挽起衣袖,慢慢磨墨。
她想写一封信。
是写给李玄度的。写好了,再派个人追上张捉他们,便能捎过去了。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和他说。
关于太后太后。
还有一些别的……
但是落笔之时,这封信却又如此的难写,无从落笔。
她只起了个头,便就悬腕半空,停了下来。
墨汁在笔尖慢慢地凝聚,凝成一滴墨点,沾附在毫尖之上,将坠不坠,微微颤抖。
这时,门外突然又传来一道叩门声。
菩珠手微微一抖,那滴墨点便“啪”地溅落,滴在了信笺之上。
菩珠一时心浮气躁,搁下笔,将信笺随手揉了丢掉,随即命人入内。
传信的守卫说,外面来了个人,带了道口讯,说霜夫人有急事找她,让她立刻过去。
菩珠起身出去,那传讯人却不见了。外头的另个守卫说,那人方才传完口信,似有急事,匆匆先就走了。
菩珠略觉反常,沉吟了下,命人去将自己的红马牵出,正要再点选几个随从和自己一道上路,这时,恰见韩荣昌从城门口的方向纵马归来了,很快到了近前。
菩珠问他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荣昌下马,笑着解释道:“我不耐烦待在晏城那边,把事情交待掉,便就回了!王妃这是要去哪里?”
菩珠道:“霜夫人那边似有急事,叫我过去。”
韩荣昌望了眼庄园的方向,道:“我送王妃去吧!”
他身份不低,菩珠怎肯让他充当自己的随扈,出言谢绝。
韩荣昌爽快地笑道:“王妃不必客气。我今日无事,恰好又遇到了。我听说霜夫人那边藏有美酒,顺道去了,说不定还能喝上几口。”
他既如此说了,菩珠也就不再客气,笑着道谢。待马匹送到,翻身上马,带了两个随从,和韩荣昌同行,朝着庄园而去。
第124章
菩珠起先并未多想, 但上路之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霜氏那边倘真有十万火急之事,按理说, 应当会让传讯人直接告诉自己的。即便事情不便以口讯传达, 也可以写个便信。
何况, 霜氏从前也常派人送物递信,但从未像今日这样, 传讯人留下口讯便就立刻先行走了。
即便再大的急事, 也不至于连这片刻都等不住。
这不像是霜氏手下之人的做派。
她起先纵马疾驰, 只想立刻快些赶过去,待行至半路, 疑虑渐起。快要到达那段从前月夜曾遇李玄度来接自己的陡坡之前时, 渐渐放缓了马速。
韩荣昌问她何事。
菩珠告诉了他自己的疑虑, 最后停下马。
“韩将军,不知为何, 我觉着有些不对。”
韩荣昌望了眼前方那道陡坡。
“这样吧, 王妃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前头看个究竟。”
他说完,也不待菩珠回答, 纵马便就朝前疾驰而去,转眼上坡,骑影消失在了坡梁之下。
他说完就走,叫也叫不回了, 菩珠只好照他说的那样等着。等了片刻,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又怕韩荣昌一个人万一出事,沉吟了下, 带了同行的两名侍卫,正要催马上坡跟上去看看,抬头,却见前方的坡梁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排七八骑人,皆为精壮汉子,一看就是武人。
都护府迁来之前,在霜氏的统治下,这一带的治安本就好过别地。盗贼惧怕她的名声,即便路过此地,也不敢做过多停留。而在都护府迁来之后,李玄度彻底肃清流寇,周围更是罕见盗贼。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光天化日,半道竟出现了如此一队诡异的人马。
侍卫高呼一声“王妃快走”,纵马冲上来,护着她要离开。
菩珠迅速掉转马头,但已是迟了。
那一队人马从坡梁上冲了下来,个个都是精于骑术的老手,旋风一般转眼便追了上来,将菩珠和侍卫围在了中间。
方才距离有些远,此刻近了,面对着面,菩珠便认了出来。当中一个看着有点脸熟的汉子,仿佛就是韩荣昌的手下,似也姓韩,应该是韩家家臣,当初跟着韩荣昌一道来的西域。
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不是霜夫人找自己。
而是有个她极其信任的人,骗了自己。
一辆青毡蒙盖的小马车被赶了过来。
“王妃请上车。”那韩家家将的语气十分恭敬。
“韩荣昌呢?”
对方不语。
菩珠抬起眼,望向前方的坡梁,看见一道人影正默默地立在上头。
“你是李承煜的派来的?”
她盯着去而复返此刻正默默站在上头的韩荣昌,一字一字地问道。
韩荣昌目光有些躲闪,似是不敢和她对望,拂了拂手,命人将她送上车。
菩珠没有反抗。
韩荣昌是有备而来的。
而她这边,只有两名侍卫。
她不想有无谓的死伤。无论是自己,还是她的侍卫。
载着她的小车掉头,带着她踏上了去往玉门关的路。
韩荣昌显然急着想将她带回关内,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不作任何的停留。这一路上,菩珠除了终日被困在车厢里,看守极严之外,倒未受到什么虐待,手脚也未被捆束。韩荣昌甚至还替她准备了一名服侍的老媪以及路上要用到的换洗衣物。但他自己却未再靠近马车了,始终远远地跟在后面,极力避开菩珠,甚至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无论菩珠怎样要求和他对话,他一直没有回应。就这样一路往东疾行,这一日,一行人渐渐靠近了白龙堆。
菩珠对这里印象深刻。
她记得当初来的时候,曾在此地遭遇了狂暴风沙的天气,张捉甚至因为风沙迷了路,还被野人所捉。
这段路上,到处藏着凶险。
韩荣昌显然也有些顾忌,在进入白龙堆后,放缓了赶路的速度,不再强走夜路。天一黑便扎营过夜。
他小心谨慎,带着人马平安穿了过去,一出白龙堆,便又日以继夜开始赶路,离玉门关越来越近了。
菩珠心急如焚。
再这样走个两天,便就要抵达玉门关了。
一旦入关,想再脱身,机会更加渺茫。
这日中午,天气炎热,一行人在路上停了下来,暂时歇息进食。
菩珠坐在车厢里,看着那老媪递进来的吃食,半点胃口也无。
她掀开车帘帘角,看见韩荣昌远远地站在另头和导人说着话,推开车门便走了下去。
老媪和另个负责看守她的士兵立刻上前阻拦。菩珠也未强行冲撞,停在了马车旁,但冲着韩荣昌的方向大声喊道:“韩将军,你为何不敢和我说话?你躲我一时,你能躲过一世?”
她放高了声,声音传入韩荣昌的耳中,周围那些他的手下,也纷纷看了过来。
韩荣昌迅速回头,望了她一眼,迈步便走。
菩珠继续喊道:“你知我那日为何轻率随你上路?因我信任你,全然的信任。此生我能与秦王结为夫妇,你是我二人的月老,我对你很是感激,将你视为自家之人!那日我想,万一便是有事,有韩将军你在边上,你必能保护我,所以我才放心出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做出如此的举动!这一路你避开我,不与我说半句话,你是心虚吗?”
韩荣昌的脚步缓了下来。
“韩将军你听着,我没有怪罪你,半分也无!此为我的真心之言。若有半句谎,天可降惩!我知你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与你一起想法子!”
风将她的声音传开,字字句句,抑扬顿挫。
韩荣昌的双足陷入沙地,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韩将军,你是个热血热肠之人,是非道理,我也不多说了。玉门就要到了,韩将军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完转身,回到了马车之中。
这一天,接下来的一段路十分平静,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次日也是如此。
第三天,这是抵达玉门关前的最后一日了。
过了这一夜,明日就将入关了。都护府里的人,或许正在后头追赶。
还有李玄度。现在他应当依然和阙人在一起,还远在万里之外,护送着他们西去。
他是否已经得知了她的消息?
这个深夜,菩珠在她休息的简帐之中,辗转难眠。
那种胸口发闷仿佛想要呕吐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她坐起来,想出去透一口气,爬起来掀开帐帘,却看见韩荣昌立在自己的帐外,看似过来有些时候了。
见她现身,他朝前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
帐内烛火燃了起来。
菩珠端端正正地跪坐中间,请韩荣昌随意。
“韩将军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很感激。多谢了。”
韩荣昌不敢进来,停在帐口,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下,低声道:“王妃你真的不恨我吗?从前你对我有救妻之大恩,如今我却恩将仇报这样对你……”
他的语气带了点有气没力似的疲倦之感。烛火映出他的脸,一脸乱须,神情憔悴,人看着也是一下子便老了许多。
菩珠道:“是李承煜拿你韩家之人的安危威胁你了?”
韩荣昌倏然抬眼:“王妃你怎知道的?”
菩珠道:“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叫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只是有一点不大确定。是李承煜一开始就拿你家人为胁派你来,还是后来的事?”
“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当时我人还在北边,收到陛下派人传给我的密诏。他命我务必将你带回京都,还给了我三个月的期限。”
“我有一兄长,为官向来不党,如今却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诬陷成留王余党,人已在囚牢之中了。眼见时限所剩无多,我无计可施,那日一时糊涂,这才设计骗出了王妃。”
“我当初一心只想脱离京都来西域,追随秦王殿下建功立业。如今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陛下会应我之求,派我护送宝勒王回国。想必那时他便就已有打算。早知如此,我不该来的!我辜负了你夫妇二人对我的信任……”
韩荣昌的神色沮丧无比,握拳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菩珠。
“还有一事,是关于太皇太后……”
菩珠心猛地一跳:“太皇太后她怎么样?”
韩荣昌迟疑了片刻,终于道:“被陛下差来送密诏的,是我韩家之人。故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
他停了下来,看了眼菩珠,仿佛一时不敢说出口。
菩珠本就面无血色的一张小脸变得愈发苍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
她声音很轻,但却带了命令之意。
韩荣昌顿了一顿,咬牙道:“已经去了!不止如此,太皇太后在临终前,还留了一道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