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他将姜氏下令在她死后不举大丧,待将来灭了东狄,才行落葬之事说了一遍。
  韩荣昌话未说完,菩珠便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
  一听到姜氏留下的这道遗命,她便明白了。
  这是姜氏猜到了李承煜定会利用她的丧事大做文章。她是为了保护李玄度,令他不必陷入以孝为名的圈套,这才留下了如此一道惊世骇俗的遗命。
  这一番良苦用心,殷殷之情,怎不叫人为之涕零!
  她哭着,膝行转身,朝京都的方向叩首。
  韩荣昌亦是虎目蕴泪。
  “我当时听到这消息,便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一走,陛下从此便就没了顾忌。他拿我兄弟为质,我不敢不从。带王妃上路后,我以为你恨我至极,这一路上,实在没脸见你,一直避而不见。我没有想到,王妃你竟丝毫没有怪我!”
  “我韩荣昌从前在京都被人瞧不起,那时我还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燕雀怎知鸿鹄之志,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终有一日,我韩荣昌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叫他们好好看上一看,我到底是何等之人!今日我才知道,活该我被人看不起!我便就是那样的无能之辈!不但如此,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慢慢地握紧拳头,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忽然睁开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明早就放王妃你回去,我自己入关,回京复命。王妃也请放心,我韩家如今虽落败了,但无论如何,也算是开国世家,陛下断不可能以此等阴私事为由而公然发难我韩家。至于兄弟之罪名,我也会想法子,我韩家和京都里的一些旧族也还有些人情关系,尚有转圜余地。”
  他顿了一顿。
  “这些日子,实在委屈王妃了。王妃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往后若还有机会再见,我再向秦王和王妃负荆请罪!”
  他朝菩珠行了一礼,转身要走,被菩珠叫住了。
  “等一下!”
  韩荣昌停步。
  菩珠道:“留王余党罪名若是坐实,形同谋逆,到时候就不只是你兄弟一人之事了。韩将军你违旨放我,我怎能就此撒手不管,令你韩家上下百余口人陷入险境?此事原本可以和秦王商议,但他如今人还在北边,实在赶不上了……”
  她沉吟了片刻,不再犹豫,很快做了决定。
  “我和南司将军崔铉有旧。我今夜就写一封信,明日入关后,你派个信靠的人提早上路,尽快送去给他,盼他念在旧交的份上,肯出手相助。另外,我先不回了,明日也随你悄悄入关,在河西落脚,等你消息……”
  见他似要开口,菩珠立刻解释:“你放心,河西我有熟人,不会有危险的,藏个个把月没问题。崔将军收信后,他若是帮忙,最好不过,若另生别枝,到时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韩荣昌起先一呆,待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动不已,再次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方才说的那一番应对之法,其实不过是想令王妃放心的说辞罢了。
  韩家虽是开国世家,但到了如今,早就没落,而京都里的高门世家,惯常便是逢高踩低,人情如水。韩家如今出了事,还是这种罪名,李丽华如今也自身难保,想找那些平日和韩家有往来的人帮忙,更是不大可能。
  他已做好了此番回去,承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现在王妃提出这样的解决法子。那个崔铉,他也是知道,如今是南司将军,皇帝身边最受倚重的亲信。倘若他能暗中帮忙,希望便就大了许多。
  他朝菩珠连声道谢,立刻去取来笔墨。
  菩珠很快写好了给崔铉的信,封好之后,又取纸张,开始写另外一封信。
  这是她要写给李玄度的信。
  都护府里的人以为她出了事,必会传信给他。
  她需要给李玄度去一封信。
  她写写停停,过了好久,终于写好了这一封信。
  她先是向他交待了自己的去向,解释了韩荣昌带走自己的原委,告诉他,自己写信向崔铉求助了,暂时不回,在河西等京都那边的消息,让他不必为自己担心。
  然后,她告诉他她刚获悉的关于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还有她对身后之事的安排。
  她说,在此之前,她便已获悉太皇太后危,但当时自作主张,未第一时间转告他,望他谅解。
  她擦去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最后说,檀芳在获悉他被阻在雪山的消息之时,便就提出想去帮他,甚至愿意答应昆陵王的求亲,以助力于他。而就在不久前刚结束的城池保卫战中,也是她,不顾病体未愈,带人取来了急需的火油,立下大功。
  终于,所有该交待的事情,仿佛全都交待了。
  写好之后,她放下笔,等待墨迹干凝的时候,望着面前那一盏昏灯的烛火,渐渐地出起了神。
  面上的泪痕渐干,纸上的墨迹,也一丝丝地干透,她却没有立刻封信。
  她慢慢地闭目,脑海里浮现出当日沈檀芳匆匆上路的情景,一阵情绪翻涌,忽觉这信还没有写完。
  远远没有!
  她还有许多在心底已是压了许久的话,并没有写出来。
  她不想再瞒下去了。
  她必须告诉他,全部让他知道。
  不管最后他是否能够接受她的那些心里话,结果是好,或是不好,她都愿意接受!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睁开眼眸,拿起了那方被她搁下的笔,另取一笺,走笔如飞,继续写了下去。
  ……
  玉郎我夫,见字,再如面。
  此为私信。信中之言,很久之前便想讲与你,一直不得机会,亦觉无从开口。
  今夜落笔,一并寄送。
  开口之前,想起很多旧事。
  那夜,你我同坐坞堡之后崖头石上,你抱我,我靠你怀中,对你言及前世之事。
  当时你笑,不信。
  不过这无关紧要。你尽可以当是我的梦境,一个我从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之梦。
  在那梦中,我曾做过皇后,李承煜的皇后。只是结局,不尽如人意罢了。
  你从前不解,我为何定要为后。
  除却幼年所受之苦,那梦,亦是我这愿望之由来。
  你第一次知道我这心愿,应是在河西初遇,杨家府邸,我约你夜面,求你为我保守秘密,我对你说,我欲做皇后。
  当时在你面前,我看似毫不遮掩我的欲望。其实你还是被我骗了。
  我并没有对你完全坦白。
  我的心愿,不止是皇后,而是太后。
  因那时在我看来,只有登上太后之位,我这一世人生,方称得上称心如意,再无遗憾。
  后来阴差阳错,我做你王妃。我曾暗自计划,待日后生子,待你做了皇帝,我便为你广开后宫,有朝一日,你比我先去,我便成为太后。
  做一个如太皇太后那样的太后,是我当日之梦想。
  那时的我,是何等之蠢。
  我只知太皇太后尊贵,却不知要做太皇太后那样的人,此一生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做出何等的牺牲。
  我也以为,我不在意你有别的女子。只要我能稳坐后位,日后达成心愿,我便再无所求。
  如今我才知,我根本没有如此的大度胸襟。
  我不但无法接受你有别的女子,甚至,哪怕我知你心悦于我,但是,倘若在你心中还为别的女子保留位置,哪怕是再小的一个位置,我亦是无法容忍。
  话既讲出了口,我便也就不再遮掩。
  我所言之女子,便是你的表妹檀芳。
  如今她或将失去亲人,你亦内忧外患,痛失亲长,此等关节,我本更要识大体,不该和你提这种事,徒增烦扰。
  但玉郎,再容我狭性一回。我本也非识大体之人。
  檀芳如此之好。与你青梅竹马。甚至,我不妨告诉你,在我那关于前世的梦中,你最后做了皇帝,而她,是你的皇后。
  我常想,此生或是我占了她的位置。
  倘若不是我,玉郎你与她,该当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你曾对我直言,我替她提鞋亦是不配。
  过后你为此向我赔罪,此后亦从未再提。但至今,我仍常想,在你心中,如今到底是否全部只爱我一人?
  在我心中,惟爱一人。
  但不知君心如何?
  深夜走笔凌乱,或词不达意,但字字句句,皆为我之肺腑之言。
  你若不怪,待再见之时,我想听你亲口之言。
  君心若是有二,我愿成全有情之人。
  ……
  菩珠写下最后一字,泪已是湿透衣襟。
  她不敢再读自己这信。只怕再多看一眼,便就失了发出去的勇气。墨迹未干,便就与方才那信纸一并封好,等到天亮,出来,将信交给了韩荣昌,让他派人送回都护府去,接着继续上路,朝着玉门赶去。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了关口。
  夕阳沐浴着前方那座雄伟而高大的关楼。关楼上方,今日不知何故,远远看去,仿佛站满士兵,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夕阳之中,反射着闪烁的连片光芒。
  一行人继续前行。待到了近前,这才渐渐看清,关楼之上,众星拱月,立着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只穿了身常服,但在他的两旁和身后却布满岗哨,戒备森严,关口两旁更是骑兵步卒,剑戈如林。
  那人便就高高立于上方。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愈发气势逼人。
  他正眺望着关外这边的方向,很快,似是看到了什么,转身快步下了城楼,在前后随扈的伴驾之下,从关口走了出来。
  是李承煜,当朝皇帝李承煜。
  他登基后,首次出巡的目的地,选了河西。
  他是三日前来到这里的,巡视边关,慰问将士。
  如此之巧,就在这个傍晚,御驾和这支刚从西域而来的队伍,迎头相遇。
 
 
第125章 
  雪山山脉的脚下, 从东往西,走来了一支长长的迁徙队伍。队伍杂而不乱,在领队的带领之下, 朝着前方, 缓缓蜿蜒前行。
  对于这支迁徙队伍中的人们而言, 最艰难的时日已是过去了。他们再继续这样往前走个数日,与西狄太后金熹大长公主派来迎接的人马汇合之后, 便将结束这趟漫长而曲折的旅途, 抵达此行的目的之地。
  傍晚, 迁徙的人们在山脚下的一块避风平坦之处宿营过夜。帐篷一个一个地搭了起来,篝火一堆一堆地点燃, 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一切看起来, 都正在慢慢地向好。
  但是李玄度的心情, 却是没有半分的轻松之感。
  舅父起初受了流箭之伤,被困之时, 带着武士竭尽全力保护民众, 无暇顾及自己,伤势逐渐恶化。待他赶到脱困之后,伤势已是转重, 邪入肺腑。
  一个多月前,他就派人回去传信给表妹了。这支队伍行近速度不快。按理说,如果她的病情已经痊愈,路上也不出意外的话, 近期应该就能赶上来了。
  他知道,舅父临终之前, 心里最放不下的,应当就是表妹。
  若再过些天, 依然不见她人,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表妹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要么就是她在路上被耽搁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他所不愿见到的。
  张霆走了过来,请他去用晚饭。
  李玄度毫无胃口,转头看了眼舅父所在的那顶帐篷,问道:“还没消息吗?”
  张霆知他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说数日前便已照他吩咐派人往回走了,只要遇到,很快就能带来。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正要叫他再多派些人返回去,忽见远处奔来了一个士兵,口中高声喊道:“殿下!宗主他们到了!”
  李檀芳一路颠沛,终于追赶而至。当她出现在李玄度的面前之时,人憔悴无比,唤了一声“阿兄”,眼眶便就红了。
  李玄度迎她,关切地问她的身体和路上的情况。
  李檀芳稳住情绪,说她身体已是无碍,叫他放心。又说这一路上,得了张捉和尉迟王子的保护,终于赶来这里,她十分感激,说完便问父亲的情况。当得知伤势严重,或将不治,眼泪夺眶而出。
  李玄度安慰了几句,立刻带她过去,留父女独处之后,自己心事重重地走了出来,见张捉和尉迟胜德还站在外头,上去问道:“王妃她最近怎样?”
  二人异口同声,说王妃一切都好。
  李玄度点了点头,又问之前那场保卫战的详情。
  张捉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北道联军人马众多,当时极有可能计划分兵攻打晏城和霜氏城,而都护府兵力有限,两边告急,霜氏提出以水漫道阻挡联军的计策,却又遇到冻地难凿的困难。是李宗主自告奋勇,带着人及时取来了火油,这才顺利开渠引水,将联军拦在双城之外,继而遭到痛歼,都护府最后大获全胜。
  尉迟胜德又道:“殿下,李宗主这回真是叫人佩服!若不是她,此仗还不知结果如何。我听说她当时病体本就没有痊愈,回来的时候,旧病复发,人都不能走路了,是躺着进了城的。这回若是论功,她当居首功!”
  一向对谁都不服气的张捉,这回竟也一声不吭。
  李玄度望了眼李檀芳所在的那顶帐篷,道:“你二人路上也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
  他二人走后,李玄度没有离开,独自立在舅父的帐外等着。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许久,李檀芳一边拭泪,一边从里面出来,见李玄度还在外面,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问道:“舅父怎样了?”
  李檀芳道:“一直昏睡着,未曾醒来…”
  她说着,声音复哽咽,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李玄度再次安慰她,又道:“这回你替都护府立了大功,我都知道了。我十分感激。”
  李檀芳泪光闪烁,摇头道:“阿兄你别这么说。其实应该是我感谢阿兄你。若不是你,我阙人这回恐怕已经遭了大难。比起阿兄你对我阙人的帮助,我做的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李玄度道:“舅父是我亲长,有事我怎会不管?你莫多想这些了,你刚到,路上辛苦,也先去休息吧,舅父这里,我会看着的。”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充满关心之意。李檀芳含泪望着他,忽然这时,身后帐中奔出来一个婢妇,说人刚刚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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