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唯一庆幸,便是东狄骑兵擅长平原冲击野战,攻城巷战并非所长,这才叫他支撑到了今日。
  他在郡城前布了三道防线。两个月下来,第一道上月被破,第二道,半个月前沦陷。
  如今,第三道设于距离郡城两百里外的琵琶峡口的防线,眼看也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方才,他刚收到了前方送来的急报,琵琶峡口的万余守军已死伤近半。再不派去增援,恐怕坚持不了三日。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继续派增援,万一最后还是守不住,到了最后,当以郡城去对东狄兵马之时,他手中怕已是真正无兵可用。
  但若不派,那剩下的琵琶峡口怕是要起变乱,到时局面将雪上加霜,一锅乱粥。
  身后,靖关紧闭不开,他得不到任何支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派去西域向秦王求助的消息能顺利及早送达,等到秦王救兵。
  但这个希望太过渺茫了,几乎谁也不敢真正指望。
  大批从前方退来的难民无法从靖关疏散进入内郡,除了已入郡城的,如今还有大量平民滞塞在了路上,从四面八方,正源源不绝地继续涌向郡城。
  而城中的粮草储备,最多只够一个月了。
  再这样下去,即便郡城最后能够守住,一个月后,他们也将面临无粮的绝境。
  虽然杨洪严令守秘,但这消息还是传开了。这几日,军心已是开始动摇。
  在都尉府的议事堂里,一场争论正在激烈的进行当中。
  放弃琵琶峡口,将剩下的人马调回来,再关闭郡城城门,禁止更多的流民涌入城中。
  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等到那或有可能,但谁也不敢真正指望的西域都护府援军。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他们用来给自己留个希望的念想而已。
  没有这个念想的话,恐怕就连多一天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个提议,最后获得了都尉府大部分将官的支持,就等杨洪最后拍板。
  杨洪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此刻脸容焦黑,双目通红。
  他痛恨皇帝关闭靖关,断了十万河西军民的生路。今日倘若他也下令放弃琵琶峡口,关闭郡城大门,那么他和皇帝的做法有何区别?
  琵琶峡口一旦破,郡城也关闭大门,那数万还滞在路上的河西平民,必将遭遇敌寇的无情屠戮。
  但,他若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他大部分麾下将官的意愿,坚持不闭,一个月后,无粮可分,救兵无望,到时局面,如何收拾?
  一个姓孙的千长朝边上几人使了个眼色。
  “杨都尉!”
  那几名将官立刻上前,纷纷下跪催促。
  慈不掌兵,杨洪知这道理。
  若是点头,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但几万条人命,很快就要如此断送在了自己的一句话下……
  他的手微微战栗,抬眼,望向面前那一张张紧绷得近乎变形的熟悉脸孔,犹豫之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一个士兵匆匆奔入,说军士起了哗变,大量聚众,集到了都尉府的大门之外。
  杨洪一惊,急忙奔了出去,果然,见大批士兵围在了都尉府外,几个头领在人群中高声喊话,郡城粮库告急,质问消息是否为真。
  杨洪立刻道:“诸位将士放心,粮库粮草,必优先供作军粮!足够数月之数!另外,我已向西域都护秦王殿下发去求救消息!军粮之数,足够尔等军士食到援军到来之日!”
  他平日事必躬亲,在河西军士之中颇有威望,此刻如此发话,许多军士闭口,沉默了下来。
  杨洪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命众士卒立刻散去,各归其位,忽然身后又传来话声,有人反驳:“众弟兄,杨都尉之言,不可信,尔等千万不要受其蒙蔽!先不说此地至西域都护府的所在路途遥远,谁知信报能不能及时送到,即便送到,东狄十万骑兵,秦王他敢以卵击石?他如今坐镇西域,自立为大,李朝丢了河西,于他有何损失?他费力保下河西,于他又有何好处?他是不可能派兵来的!以我之见,那个皇帝都不要河西了,丢下咱们不管,咱们还守什么?不如全都散了,各自逃命!”
  杨洪转头,见发话的竟是自己那个姓孙的手下,大怒,厉声呵斥,命人即刻拿下,以动摇军心之罪斩首。不料另有几名将官上前阻拦,高声附和,又有杨洪的亲信也拔剑上来,双方顿时对峙,军士则议论纷纷,群情涌动,方平息了下去的喧哗之声再次如浪,一波波地传入杨洪耳中。
  大部分的军士竟都起了摇摆之念,不愿再继续守下去了。
  杨洪知这孙姓的从前因耽误军机被自己惩罚过,怀有怨念,如今危难关头,他生出此念,并不惊讶。但这些河西将士却大多热血,即便遇到强敌,本也绝不至于动摇,做出如此之事。
  这一回,根源就在于那道被紧锁住的靖关大门。
  连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他都弃河西不顾了,他们这些卒子还卖命守护,图的是什么?
  “走啊,趁东狄人打来前,咱们先去城中富户家中抢些东西,免得便宜东狄人……”
  那孙姓千长挥臂高呼。
  杨洪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几要呕血。
  倘若不是念及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是连他,也觉心冷,无力继续。
  他勉强定下心神,正要再发声,试图努力稳住军心,忽这时,伴着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众士卒的头顶掠过,流星闪电,朝那正立在都尉府大门口台阶上振臂高呼的孙姓千长笔直激射而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眨眼,那杆鸣镝已是逼到,无声无息笔直自他眉心中央插入,一箭穿脑,从后透骨而出。
  他张着尚未说完话的嘴,双目蓦然圆睁,眼仁向上翻白,七尺身躯,被那杆箭的强大余力带着,朝后噔噔噔地连着退了几步,方直直倒了下去,最后“砰”的一声,仰面在地,痉挛片刻,气绝身亡。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纷纷扭头,见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转眼到了近前,停马肃立。
  当先一骑,那人虽一身常服,但却气派雍容,佼佼不凡,此刻一手握弓,另手缠鞭,肩背挺直,坐于马背之上,眉目冷湛,神色威严,目光若电,扫过面前一众士卒,众人竟觉神湛骨寒,渐渐噤声。
  “秦王殿下到——”
  他身后的随扈喝了一声。
  众士卒吃惊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杨洪认了出来,来人正是秦王李玄度。
  他一时如在梦中,不知他怎会如此快便就到来,反应了过来,一阵激动,奔去迎接。
  李玄度翻身下马,朝着都尉府的大门大步走来,两旁士卒纷纷让道。
  杨洪奔到了他面前,激动不已,单膝下跪,向他见礼。
  李玄度点了点头,命他起身,随即迈步上了台阶,转身立于阶上,对着面前一众军士高声道:“我李玄度在此,以我皇族之血,对诸位将士立誓,李氏未弃河西,我李玄度更不会坐视十万军民陷水火而不顾!”
  “倘有违誓言,天地同诛!”
  他言毕,拔匕首,朝他举起的一手手心划了一刀。
  殷红之血,汩汩滴落。
  众士卒看着,面上原本的惊疑之色消失,神色渐渐转为激动。
  “我于来此半道获悉河西有难,驰援已召,正在来路之上。我向诸位保证,只要诸位听从杨都尉之命,再坚守些时日,援军必能在粮草断绝之前赶到!到时,我亦必与诸位一道,以北寇之血,祭我战死之同袍!”
  “我李玄度于此,先向诸位将士致谢!”
  他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说完,朝对面的军士抱拳,郑重行一谢礼。
  “秦王千岁——”
  片刻之后,都尉府外,爆发出了一片高呼之声。士卒纷纷下拜,朝他回叩拜之礼。
  李玄度朝众军士再次行一谢礼之后,在不绝于耳的呼声之中,转身入了都尉府。
  杨洪压下激动的心情,带着自己的人匆匆跟入,进议事堂,奉秦王上座,立刻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几乎没有任何的异议,这一次,很快便就下发命令,立刻增派援军前往琵琶峡口,不惜代价,于援军到达之前,守住这一关口。
  众将各自领命,匆匆离去,李玄度留杨洪,开口问他是否见过王妃。
  杨洪吃惊:“王妃?她怎会在这里?下官不知!”
  李玄度霍然变色。
  他自潜入玉门关后,这几日赶来这里,心中无时不刻最大的盼望,便是她已安全入了郡城。
  然而此刻,杨洪却是如此反应。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就未进入琵琶峡口。
  否则,倘若她已来到杨洪控制的地界,以她和杨洪的关系,她不可能不知照他。
  靖关也早就关闭,她更不可能入了内郡。
  极有可能,她还被困在琵琶峡口之外。
  已是两个月了,那么久,琵琶峡口外的河西大部,早已沦陷。
  她是死是活?此刻到底人在哪里?
  杨洪见他脸色发白,双目直勾,心惊不已,忙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我这就立刻叫人查找!说不定王妃已入峡口,只是还没寻我!”
  李玄度起先恍若未闻,定定凝立了片刻,忽然,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随即掉头,转身大步奔出了都尉府。
  道路之上,无数失了家园的流民,正朝郡城方向而去。
  在不绝的如蚁人流里,独有一骑逆行。
  烈日生烟,黄尘滚滚,李玄度不顾一切,往玉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倘上天可怜,她还活着,她定会在那里等他。
 
 
第129章 
  菩珠夹在拉拉杂杂的人流之中, 沿着荒原中的野径,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后这些同路之人,皆为当日从福禄镇和她一道逃出来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见东狄骑兵, 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骑兵的速度, 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来。眼见无数人依然一窝蜂地夺路狂奔, 大声喊叫危险,让众人改走野径。
  她知镇外有条野径亦通郡城。虽路途绕远, 穿过荒野, 中间翻山, 但相对官道,要安全许多。
  福禄本镇居民几乎已是逃光, 那些人只是逃难路上从四面八方凑巧聚到此处的, 听到她的喊声, 有的不管不顾,依然只顾朝前狂奔, 有的弃了官道, 随她改走野径。第二天,后面便陆续追上来一些人,哭诉昨日走官道, 东狄人很快追上,他们就亲眼看着许多人被杀死在道上,逃得快,这才侥幸得以活命。
  野径之上, 哀哭声此起彼伏。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再悲哀, 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过一日, 脚又疼痛,虽撕下衣裳裹脚,走路还是十分艰难。且这般折腾过后,同路难民随身能丢的东西也全丢光,路上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车。她咬着牙,走走停停,随队伍走了十来日,这日傍晚,终于靠近一名为宣威的军镇。
  绕过这个如今也已沦陷的地方,继续走野径,再坚持几日,便能进入杨洪控制的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为自己打气之时,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边,看着似在找人,还不时地拦停经过的路人,拿着一幅像是画像的东西问话。
  菩珠吃惊不已。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领队竟是沈旸的人,便是从前她在澄园撞见沈旸掐死宁寿公主乳母的那夜,当时也在场的那个,似也从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见,便就认了出来。
  沈旸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要找谁?
  菩珠心中涌出强烈的不详之感,忽见那人的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拿着画像继续盘问路人,顿时整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停步,在人流中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最后退到路边的野地里,趁无人注意,一头钻进石头边茂盛的一簇野草丛里,矮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拦了一个经过的妇人,指着画像,问是否见过画中女子。
  透过草丛缝隙,菩珠晃了一眼画像,依稀有种感觉,画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万幸,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蓬头垢面,且上路后,怕万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来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还把脸用泥尘抹黑,与画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果然,妇人看了一眼,摇头说没见过。
  “你们后头可还有人?”那人收了画像,又问了一句。
  妇人说,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们镇上最后跑出来的一拨,相依为命的婆婆年迈,腿脚不好,落在了后面,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被追上来的东狄骑兵一刀给砍死了。
  “军爷,你们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给赶走,替我婆婆报仇——”
  妇人以为这些人是官军,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丢下妇人,目光从道上那一张张充满愁苦的脸孔上掠过,收了画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禀告。片刻后,那人留了几个手下继续守着这个路口,自己领着其余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来,一直藏着,直到天黑了下来,道上的难民陆陆续续全都走了过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几人也离开了,方无力地软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耳畔,风吹过远处荒野,发出深沉而瘆人的呜呜之声。
  她望着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刚来河西时的情景。
  至少那时,还有阿姆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知沈旸怎也会知她来了河西。但显然,他不会心怀善意。
  虽还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她确定,一场关于至高权力的残酷争夺,已经开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来威胁李玄度,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正当她又乏又惧,茫然无助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里轻轻一动,有什么自里向外,顶了她一下。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
  这是胎动,她腹中的孩儿在动。
  她眼眶一热,险些流出了眼泪,抬手轻轻搭在仿佛还留着那奇异感觉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又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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