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万肩上也受了伤,忍着痛,点头:“是,王妃自己亲口和我说的……”
李玄度一把放开了他,猛地掉头,往镇中奔去,冲入那间如今面目全非的驿舍,从前到后,全部屋子,连同厨屋前那个开着口的地窖也都找了一遍。
不见她人!
他停在驿舍院中,徒劳四顾,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往外冒,手心也变得冰冷,汗湿了一片。
当初她既也和费万约好在这里碰头,若是没回,人又未到杨洪所控的那一带,似她又有了身孕,拖着沉重身子,如此长的几个月的时日,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少年说她两个多月前,便就三四个月的身孕。
也就是说,上次在他离开她去救他舅父时,应当便是她怀孕的时候了。
他眼睛泛红,这一瞬间,在极度的自责和绝望之下,胸中血气翻滚,眼前发黑。
他闭了闭目,勉强稳住心神,忽然想起驿舍对面仿似便是从前她寄居杨洪家中时的住所。
明知希望不大,他还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对面那座院落,冲了进去。
他找遍了每一间屋,依然没有她。
最后他推开一扇门,看见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认的男尸。
他心神紊乱,掉头便走,想再去别的地方寻她。忽然,视线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捡起他脚边门槛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举到眼前,盯着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认了出来。
这是她的手镯!
他绝不会认错的!
他的视线,从镯再次转到地上的尸首,死死地盯着。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战栗,浑身发冷,整个人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将那念头从心底给驱逐了出去。
她怎么可能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这辈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还要做太后!
如今连他都还没做皇帝,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没了?
即便境况再难,他的姝姝,只要还没做成皇后,她便绝不会放弃。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镯子,慢慢转头,又望向了对面的那间驿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会走远。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这个驿舍里,她等他,等着他去接她。
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他再次奔了进去,一边到处地找,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带着祈求的阵阵唤声,依稀传入了地窖之下,终于将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识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给唤醒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侧耳细听,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来了。
她苦苦坚持,等待了这么久的他,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流下了眼泪。湿咸的泪水沿着她的面庞滚落,滚到干裂得已是渗血的唇上,渗入齿间,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这里——”
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张了张嘴,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张梯子的近旁,手指抓着梯子,抬脚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块顶在她头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着牙,用尽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无比漫长,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实并未多久,在她最后,再次用力重重击拍之时,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终于听到了自那被火烧塌的马厩下发出的拍击之声。
声音沉闷,时而微弱,时而响些。
他身体里原本已是渐渐凝固的血液突然又开始流动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双手抬起压在最上的一堵断墙,将那堵墙一把掀开,接着挪开一根成人大腿粗细的柱木,最后移开了那块窖板。
就在掀开盖顶的那一刹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从头顶涌入。
已是多日未曾见光的菩珠猛地闭上眼眸,垂颈,无力地将额靠在了梯上,人也跟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便要从梯上跌落。
一双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将她身子圈住,轻轻一提,她整个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李玄度紧紧地抱着她的身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身体替她的眼睛遮挡光线。片刻过后,当听到她用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你终于来了……咱们的孩儿,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红着双眼,低头便亲吻起她,片刻后,更是泪流满面,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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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如何渡过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这里,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来,她将该当如何。
后怕,心痛,自责,这一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宣泄的泪味之中,李玄度终于又尝到了来自她干裂唇瓣的咸腥,顿悟,知她此刻必是极度干渴。
他压下心中那涌动着的万千情绪,放开了她,取水来,一臂轻轻托起她的身子。
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就着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饮了些水,精神终于慢慢地恢复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风尘沾面,胡须拉碴,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发觉她看自己,停了喂水,亦低下头,望她。
四目相顾之时,彼此眼中,只剩对方瞳仁两点里映出的那个自己的影,再无半点别的多余。
“姝姝,我来迟,叫你久等……”
片刻后,回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低低的一声,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红了眼,摇头,复又摇头。
她不想再落泪了,免惹他忧,但眼泪却还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纷纷坠落。
他不迟。
只要他来,那便不迟。
她会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经,在她生命将到尽头之时,明知不该怪他——一个和她一生也只不过有着数面之缘的近乎陌路的人罢了,她怎能指望他来?
但最后一刻,当心底的期待被证明彻底落空,她还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无所回应。
便是带着这近乎任性的怨艾,这一辈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几多歧路,辗转反复,终于,在这一刻,她心底那似从遥远前世带来的曾被凿空的地,填满了。
听着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为他的迟来向她解释,恳求她的谅解,她的泪反而更加汹涌,不可禁绝。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转千回的寸寸柔肠,只道她仍未从生死历劫中恢复过来,忽记起一事。
“姝姝,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不是要我亲口回答你吗?我这就回答。我心中亦惟你一人!除你之外,再无别爱!”他急切地向她告白。
菩珠呜咽了一声,不顾自己的一张脏面,再次扑入了他的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胡乱点头,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背不放。
衣襟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打湿。李玄度的心亦变得潮湿而柔软。
他静静地拥着她,任她在自己怀中落泪,终于,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松开她,抬手为她擦拭面颊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菩珠的情绪终于彻底地安定了下来,点头,这时终于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污秽狼狈,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爱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声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带你回。”说着将她抱了起来,朝外快步走去。
他寻到一辆被逃难人弃在路上的空车,套上马匹,载着她,带了受伤的费万,取小道往郡城赶,遇到了后来追随他出来方赶到这里的一队随从。
他们还带着一个俘虏。
那俘虏便是沈旸的亲信。
队正向他报告,昨日遇此人与十几名东狄武士同行,双方交战,杀了东狄人后,绑来交他处置。
那人没想到他竟也来了此地,愣怔过后,自知再无活路,索性也不求饶,闭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状。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唤费万上前,吩咐了一声。
费万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着那人发出的一声惨叫,将一只耳朵割了下来,掷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释开缚索,冷冷地道:“你家主当日救过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还他一命,饶你不死。但你惊我爱妻,令她险些蒙难,割你一耳,权当教训。回去告诉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权者,必将自噬!叫他好自为之!”
菩珠坐在车中,从窗里望着那人捂住流血的耳仓皇逃去的背影,闭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三天后,她被李玄度带入了郡城。入城时,见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从河西各地逃难涌入的难民。
李玄度将她安置在一处守卫森严的清净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来替她检查身体。当得知她除了血气不足,有些皮外伤外,别无大碍,胎儿也很是稳妥。他松了口气,待她沐浴过后,亲手替她双足上药。
她的双足伤痕累累,足底还有脚后跟的部位,新伤覆着旧伤。
过去这么多天了,两只原本泛着嫩粉红色的脚趾盖上都还残留着淤青的痕迹,可见当日,她双脚的磨损程度。
菩珠靠在床头,见他抱着自己的脚放在他膝上,低头仔细上药,动作轻柔,眉头紧皱,目光充满了疼惜之色,心里不禁悄悄涌出甜蜜之感,缩了缩脚趾,轻声说:“已经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捧起她的一只玉足,吻了吻光着的脚背。
菩珠脸顿时热了,见他亲完一只,似还想要再亲自己的另只脚,慌忙将那脚从他膝上缩了回来,用裙裾盖住,不让他再亲。
他要掀,她不让,手死死地攥住裙边。
他仿佛有些不满,停了下来,抬眸看她,忽然冲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握住了她还放在外的那只方已被他亲过一次的脚。
这一回,她只能红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他俯首在她那只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这才放开,神色转肃,扶她躺在枕上,让她休息养伤,说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这里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涌入郡城的流民越来越多,琵琶峡口军情紧张,前方吃紧,而援军还未到达,局面异常严峻。
她立刻说:“你去吧,我有人陪。”她指了指自己那已隆得老高的小腹。
李玄度笑了,点头,转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来,手掌贴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对着她的肚皮低低地说:“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来了,阿爹奖赏你。”说完这才迈步,匆匆而去。
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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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洪数日前在琵琶峡口指挥守关之时,身中流箭受伤, 此刻身缠伤带, 脸色苍白, 正等着李玄度,见他现身, 说粮官方才再次来报, 城中粮储告急, 而流民越来越多。今还能设几处粥点施粥,勉强发放, 再过些日, 待留给流民的粮储耗尽,到时琵琶峡口便是能够继续坚守,后方恐怕也要大乱。
他说话之时, 虽极力克制情绪,但忧心却是掩饰不住。
李玄度起先没说话,只踱步到了东窗之前,望着靖关方向, 沉吟了片刻,忽回头道:“杨都尉可想过夺下靖关?”
杨洪一愣。
若夺了靖关, 便可让那些流民暂入邻郡,不但可缓解郡城人满为患的态势, 更重要的是,可借近郡粮草暂用,解决后顾之忧,自然最好不过。
但是靖关却是皇帝亲口下令关闭的。若是强攻,和造反有何区别?
他此前从未想过还有如此的可能,此刻听到这话从秦王口中说出,惊骇过后,沉默了下去,犹豫不决。
“殿下……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李玄度道:“金城汤池,非粟不守。援军路途遥远,非朝夕能至。流民缺食,尚可一日一粥勉强果腹,若守军粮尽,都尉难道叫他们空腹守城?非常之事,便以非常手段处之!此事我来,我亲自去攻靖关。日后朝廷问责,亦由我来担罪!”
秦王说这话时,目光炯炯,语气中的果决之意,如剑出鞘。
杨洪心一横,咬牙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怎能冒如此之险!下官领兵去攻!河西守战,请殿下代下官把着!”
李玄度微笑道:“杨都尉不必与我争了,你受伤不轻,如何攻城?且你在河西多年,比我擅守。那边琵琶峡口,还是劳杨都尉你亲自把着,有你坐镇,将士心安。这边靖关,我来!”
将士早就对皇帝当日的闭关之举十分不满,便是心怀愤恨者也是不计其数,当日险些哗变,根源亦是在此,此刻听到秦王竟要亲自领兵去攻靖关,虽明知攻关艰难,九死一生,但秦王既不惧,众人自是血热,纷纷要求随战。
靖关易守难攻,城楼高耸,地势如同天堑,一向被视为西向通往内郡最后、亦是最为牢固的一道关卡。
强攻,便意味牺牲。
李玄度不敢轻视,组织选拔敢死之众,详细制定攻打计划,以将伤亡减到最轻,一夜忙碌,直到天光破晓,方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望着门窗,脚步渐缓,最后停步在了廊阶之下,踟蹰不前。
才将她接回,抚定她心,这边转身,自己便就要去强攻靖关。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开口,正踌躇间,忽听那门轻轻“吱呀”一声,抬眼,见她竟出现了门槛之后。
他一夜未归,虽派人回来传了消息,让她不必等他,自管安歇,但想到河西之局,又如何睡得着?睡睡醒醒,胡乱合眼了半夜,大清早便就醒了,想出来到院中透口气,不料李玄度竟就立在阶下,见晨曦黯淡,他身影凝停,一怔,脸上随即露出笑,正要迈步出来迎他,李玄度已是几步迈上台阶,到了她的面前,握住她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