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李玄度抹了把喷到他脸上的污血,睁开眼睛,冷冷地发了最后一道令:“碎尸万段!”
  士兵蜂拥而上,举起手中刀斧。
  血腥的味道,在烈日之下,充盈人的呼吸。脚下的战场,放眼望去,更是血尸堆叠,望不到头。
  万里野地,犹如陷入一片死寂。
  忽然这时,山麓的一道高坡之上,跃出了一头体型巨大的白狼王。
  畜生双目闪着凶光,仿佛闻到了这满坑满谷血腥的味道,利齿流涎,在山麓间纵横奔走,冲着这边发出阵阵瘆人的嗥叫之声,声宛若示威。
  那十几名已被俘的东狄部王和一同投降而来的数千东狄人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狼王,众人神色各异。似迷茫,又似怀了某种暗暗的期待。还有人甚至激动不已,扑地跪拜。
  李玄度面无表情。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一张染满血的不知主人身在何处的无主神臂弓,再从一具东狄人的尸首上随手拔下一枚箭簇上沾着模糊血肉的箭,搭弓,满弦,绷得紧紧,瞄准远处那只不停蹿跃的白狼王,片刻之后,倏然放箭。
  那箭离弦追着狼王而去,如暴风,如流星,如闪电,转眼射到,一箭插入了狼头的正中。
  狼王发出最后一道长长的嗥叫之声,若凄厉哀鸣,随即从岩上一头掉落,栽在地上。
  李玄度随即抛弓,跃坐上了马背,振臂,扬剑,指向北方王庭的方向,厉声喝道:“追击!”
  他的命令,被一道道地传扩开来。
  东狄部王众人眼中那点残余的神采,瞬间熄灭,个个面如死灰。
  而李玄度麾下的万千将士,在狼王坠落,李玄度发出追击命令的瞬间,爆发出了一阵齐呼之声。
  “天子神武!”
  “万世之功!”
  这呼声,如龙威虎震,撼动原野,久久不绝。
 
 
第145章 
  涿山之战, 李玄度大破虏军,靡力死,东狄诸部或降, 或遁, 他率军追击千余里, 深入北境,直破王庭。
  此战, 共斩部王以及贵族之下敌虏首级过万, 缴战马牲畜数以百万计, 王帐之下的三十二部,除少数负隅顽抗者, 其余皆由部王率众投降。
  此前协同东狄攻打西狄银月城的康居国, 王亦自缚乞降, 姜毅代李玄度受降。
  但和康居国一样为东狄所驱的乌离,却没这般好运。
  十二年前, 乌离王曾为虎作伥, 袭杀了一位自银月城东归的李朝使官。
  倘若仅仅如此,亦可勉强类比为敌对战场之上不可避免的流血之杀。
  但当日,那乌离王不但偷袭杀人, 为讨好东狄,达到耀武扬威的目的,竟还行辱尸之事,暴行可谓丧心病狂, 令人发指。
  十二年后,这一战, 乌离王被俘,乞降而不得, 先遭腰斩,继而碎尸,死无葬身之地。乌离国则直接灭国并土,归入西狄。地图之上,西域之西,乌离二字,彻底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奏凯传遍西域南北。诸国闻讯,那些原本便诚心投附李朝秦王的宝勒于阗等国,自是欢欣鼓舞。而因势相从的邦国,闻讯之后,亦死心塌地,断绝异心。
  东狄铁蹄曾踏遍西域。这个在北方已存续了数百年的强大政权,今日亦瓦解于李朝那辆滚滚前行的战车车轮之下。李朝之国运,势若升日,在其芒炽之下,任何的对抗,都将被证明是为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今日始,将是一个百蛮宾服、四方来朝的太平盛世。
  而对于菩珠言,这胜利的意义,远不止如此。
  李玄度远赴西狄作战时,她带着鸾儿,从河西到了霜氏城,这半年来,便在这里等他。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阳光和煦的午后,霜氏城外,远远地行来了一队军士。
  他们受遣来此,迎她出发上路。
  李玄度还在从东狄王庭回军的路上,待他归来,他将陪她一道,迎她父亲遗骨。
  此前随他西征的骆保,这回也跟着这支军队,先回来迎接王妃。
  他的归来,给都护府里的众人带来了许多欢笑。他向围着自己的若月、李慧儿和阿姆王姆等人,描述他此次随秦王西征所亲历的每一场战事,尤其最后一场大战,双方会军山麓之下,起初,那靡力是何等猖狂,驱使着那支令人胆寒的重骑兵,妄图制霸战场。
  那一战本就波澜起伏,惊心动魄,他口才又超群,再加几分夸大,简直令众人听得手心冒汗,紧张万分。当听到秦小虎被靡力故意射伤,无法营救,眼看就要惨死在重骑军阵的马蹄之下时,幸有一人,满身是胆,驱马入阵,先射靡力,再射马目,终从阵前马蹄之下将人夺回,全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救人者是何人?”李慧儿忍不住好奇发问。
  “不是别人,正是崔铉崔将军!”
  骆保稍稍卖了个关子,说出名字。
  众人恍然,纷纷赞他独胆英雄。
  李慧儿遥想当时一幕,不禁神往,微微地出神。
  那边骆保又继续口述,讲靡力统着身后的铁骑方阵逼向坡上秦王,秦王如何在最后一刻,带着埋伏的骑兵杀入阵中,摧毁铁阵,说到兴奋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众人也是跟着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待他话锋一转,又说秦王如何亲手腰斩乌离王,为王妃之父左中郎将复得血仇,痛快之余,又是一阵唏嘘。
  紧接着,骆保咳了一声,开始讲秦王如何一箭射落白狼的经过。
  在众人眼中,这一幕如神喻一般,昭示了胡运衰绝,而终结胡运之人,便是李朝秦王李玄度。
  当时场面,震撼人心。
  其实,这曾在靡力祭天礼上便出现过的“图腾神狼”,不过是靡力豢养的东西罢了。
  他知中原皇帝以天子自居,喜好种种所谓之“天降祥瑞”,遂暗中效仿,将白狼在祭天典礼上放出来,好令东狄各部相信他是天之所选。当日大战,他亦带白狼上阵,本打算取胜后,安排再度现身战场,以力证他的大汗身份乃是神授。他却没有想到,自己最后战败而逃,白狼失主,误入阵前,撞到了李玄度的面前。他知白狼乃东狄人图腾,遂一箭射落。
  但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
  “你们说,这是否上天之兆?我秦王乃麟瑞降世,管它什么蛮神,还不是手到擒来……”
  骆保眉飞色舞,众人纷纷点头。王姆神色郑重,还立刻双手合十,朝天恭恭敬敬地拜了两下。
  阿姆抱着女君之子,听到怀中的小世子随了人声咿咿呀呀个不停,便低头逗他笑,逗着逗着,想起女君幼年遭遇的种种不幸,再想到今日一切,心中欣慰之余,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红,趁众人不注意,飞快地拭了下眼角,随即又笑着抬头,继续逗着小世子,听骆保说话。
  这一夜,鸾儿白天玩累了,早早地睡去。
  菩珠伴在儿子身边,望着他熟睡的一张小脸,思绪万千。
  明早便就出发了。
  两世的心愿,终于就要实现了。
  遗憾,欣慰,也是深深的感激。
  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她恨不得天快些亮,好让她早些上路。这一夜,几乎无眠,第二日早早地起了身,收拾妥当,准备去寻霜夫人和她一道出发上路,不料却被告知,霜夫人今早已经走了,回往庄园,但留下了那个可以为她带路去往她父亲坟茔的管事。
  过去这一年多,因不太平,霜夫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坞堡这边帮菩珠理事。这半年来,李玄度不在,霜夫人更是和她朝夕相伴。这回接到消息,去迎父亲遗骨,考虑到当年便是霜夫人为父亲收拾了身后之事,说恩重如山也不为过,菩珠当时便将消息告诉了她,诚挚地邀她同行。
  没想到此刻临出发了,她人却悄悄走了。
  菩珠沉吟了下,追了出去。
  朝阳初升,晨露未晞,她纵马,追到了霜氏城外,出去几里地后,远远看见前方路上行着一队人马,知是霜夫人,加快速度,疾驰而上,终于将她拦住。
  霜夫人从马车中走了下来,菩珠亦下马,二人停在路边。
  晨风撩乱了她的发。霜夫人抬手,帮她捋了捋乱发,柔声道:“我留给你的人,知你父亲坟茔所在,你跟着他去便是了,怎来追我?耽误了行程,便是我的罪了。”
  菩珠问道:“夫人为何又改主意,不愿同行?”
  霜夫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
  她望着前方的旷野,沉默了片刻,转回视线,目光落到菩珠的脸上,凝视着她,微笑道:“你父亲能归乡,这便是最好的事。我从此心安了。我便不去了。”
  一个女子,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遇到了一眼误终生的人。
  是幸,还是不幸?
  而今老去,她回忆当年,是悔,还是不悔?
  菩珠和霜氏对望了片刻,未多问,只请她稍候,走到自己那红马之旁,从鞍袋中取出一物,回到了她的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视中,将手中那用布仔细包起来的东西递了过去,轻声道:“此物留给夫人吧,权作纪念。”说完向她深深行了一个谢礼,随即转身,上马而去。
  她留给霜夫人的,是父亲的那几册西行手记。
  料父亲或是母亲地下有知,应也不会责备她的自作主张。
  当日她便出发西行,路上畅通无阻,再无半点阻拦。沿途各大小邦国,知悉她身份,皆国王王子亲自出城相迎,予各种方便。她披星戴月,一路紧赶,方七八日,便走了一半多的路。
  这日正在赶路途中,忽见对面道上黄尘滚滚,似来了一队人马,也不见打任何旗号,一时不知对方是何来历,便命随众停下观望。
  对面的那队人马渐渐近了,菩珠心跳加快,一把掀开遮挡了自己视线的幂篱,睁大眼睛望着前方,几乎就要落泪了。
  对面那个一马当先正朝她疾驰而来的人,竟是西征去了许久的李玄度!
  “秦王殿下!是殿下来接王妃了!”
  随她同行的骆保也认出了人,惊喜地大声叫了起来。
  菩珠足尖轻踢马腹,催马向前,朝他迎去,很快和他相逢于道,一起停马。
  她坐在马背之上,眼中含着微泪,看着风尘仆仆的他丢下马鞭,敏捷地翻身下马,大步朝着自己走来,走到她的红马之前,他停了步,仰头,和她对望着,双目一眨不眨。
  片刻之后,他咧嘴一笑,朝她伸来手,轻声道:“王妃别来无恙?可有思念汝夫秦王?他思汝甚,夜夜入梦,便命我来,迎汝于道。”
  菩珠再也忍不住了,嗤地轻笑出声,泪却自面庞滑落。她伸手,让他握。他轻轻一拽,她便从马背上滑落,落到了他的怀中。
  双马交错,将二人圈在中间,挡住了两头众人的视线。或许也挡不住,他却肆无忌惮,将她揽入了怀中,低头含住她的唇,吻她于道,深深不放。
 
 
第146章 
  菩父埋骨的所在, 位于荒野里的一片高坡之上,向着京都方向。
  十几年过去了,那片坡地早被荒草尽数覆没, 除去荒草, 方显露而出。
  一抔坍塌的土丘, 一块无名的青碑,碑前插了一支节杖。这便是全部。
  杖风吹雨淋, 地上节杆早已腐朽不堪, 但下半截, 却依然插入在地,至今尚未倒下。
  这一日, 荒野之上, 旌旗蔽日, 万名鹰扬校尉,身着玄甲, 光辉耀日。他们整齐阵列, 肃立坡下,祭吊英魂。
  在校尉将士的注目之下,菩珠迎着那来自旷野深处的猎猎大风, 一步步地登上高坡,来到了父亲的埋骨之地。
  祭官念诵着祭文,她跪在那抔荒丘之前,忆父亲当年的音容笑貌, 也再次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最后一次送他出门时的情景。
  他笑着答应她,说很快归来, 然而从那之后,再未归来, 这么多年,独自一人长眠于此。陪伴他的,只有瘴雨蛮烟,野风阵阵。
  她忽抑制不住情绪,默默垂泪,正陷入伤感,一时难以自持,忽感到手上一暖,抬起朦胧泪眼,望了过去。
  李玄度素冠玄裳,和她并肩而跪。
  他的神色肃穆,双目依然平视望着前方,一手却伸来,在袖下和她的手缓缓五指相扣,最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和有力,听着野风吹过坡地的呼呼之声和祭官那哀而不伤的铿锵献祭之声,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她望向父亲的坟茔,泪亦渐止住。
  大火熊熊,在僧人庄严的渡亡经声里,遗骨燔化,归入净坛。
  她双手捧着,下了山坡。原野之上,随着一声令下,那一万将士齐行跪礼,奉迎忠骨。
  浩劫已过。瘴雨蛮烟,亦皆消散。今日之后,魂灵归乡。
  倘若再有一次,年轻的父亲,他一定还会如曾经那样,选择佩着长剑,手执节杖,出塞外,征荒裔,剿凶虐,封神丘。
  无怨,更是无悔。这一点,菩珠深信不疑。
  动身启程之前,还有一个地方,有一人,她神向往已久,此番既来,自然要作停留前去拜见。
  接回父亲的遗骨之后,他们便去往银月城。西征的联军也将于此分营,一部分继续上路,另一部分暂时驻在城外,到时随李玄度一道东归。
  扎营之后,李玄度带着菩珠先去探望姜毅,在帐外,遇到了方替他换药出来的军医,问他伤情。
  军医说,大将军受的虽是外伤,但伤口长而深,几至胸骨,且刀刃沾毒,令伤口的愈合变得愈发困难。好在大将军体格过人,算是渡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正方才,伤口已除合线。但接下来,还要好生调养,方能慢慢痊愈。
  姜毅独自一人在帐内,坐于一张简案前,正阅着西域的舆图,案角放了一碗亲兵先前送进来的药,放了些时候,药渐凉,他想起来,伸手去端,动作略大了些,大约牵到伤处,手在半空滞了一下。
  菩珠正随李玄度掀帘而入,看见了,忙快步上去,将药碗捧了起来,送到他的面前。
  姜毅看了她一眼,含笑点了点头,接过。
  菩珠在一旁等着,见他喝完药,又抢着接回药碗,说道:“义父你的伤不轻,还没痊愈,自己要多加小心。怎不叫亲兵随身服侍?这里若无合适的人,我来侍奉义父!”
  姜毅道:“军医方已替我除了线,我这边也有人,你勿牵挂。”说着起身,便要向李玄度见礼,被李玄度一把拦住,请他坐回去,自己也入了座,和他叙了片刻关于明日一早分营两头行动的事,随后看向菩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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