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菩珠道:“这回确实遗憾,但日后机会多的是。等鸾儿再大些,我们便带着他再来看姑母。或者,鸾儿他也盼着他的姑祖母日后能来京都看他。”
  李玄度曾对她说,他小的时候送姑母出塞,当时便立下心愿,日后一定要接她回来。
  如今他终于有这样的能力了。可是姑母她却也在这里落下了根。这里有她的责任,她的牵挂,还有她的儿子。
  希望接她东归,这样的话,菩珠此刻也不敢贸然说出口,只借着这机会,委婉地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金熹微笑道:“我也盼着日后能有机会,亲手抱抱我的鸾儿。”
  菩珠立刻道:“鸾儿等着姑祖母!”
  金熹含笑点头,慢慢走到菩珠住的寝间前,停下了脚步。
  菩珠邀她入内。
  金熹道:“你今日应也乏了,先休息吧。”说完,笑着让菩珠进去。
  菩珠点头,让她也回去休息,随后转身往里去。
  快要入内之时,忽听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了自己:“等一下。”
  她立刻停步,转头,见金熹还没走,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问道:“姜大将军的伤,真的痊愈了吗?”
  她顿了一顿,解释道:“我听怀卫和我提了句,说大将军当日为了救他,受伤不轻。且靡力所用的武器,我略有所知,一向淬毒。今日玉麟儿却说他伤已痊愈。就这么些天而已,他当真痊愈了?”
  李玄度之所以对她这么说,是因为今早和姜毅道别时,姜毅特意又叮嘱他夫妇,说万一怀卫或者他母亲向他们问及他的伤情,务必如此说,免得惹出无谓担忧。
  李玄度是完全照他的意思说话。
  菩珠犹豫之时,听到金熹又道:“姝姝,你和我说实话。莫骗我。”
  菩珠抬眸,对上她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心忽然一热,不想骗她,不由自主地道:“姑母你猜得没错,我义父的伤处沾了毒——”
  见她神色一变,忙又道:“不过,姑母你不必过于担心,义父确实应该无大碍了。昨日我问过军医,军医说,他体格过人,已过了最危险的时刻,接下来好生休息养伤便可。故昨日,我想让义父一道入城养伤,他却说他还有事,不便停留,今日随军先行走了。他应是不想让你们为他挂心,今早又叮嘱我们,若被问及伤情,便说他痊愈了。玉郎他不是故意骗姑母你的。”
  金熹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脸上再次露出微笑:“多谢告知。你进去吧。”
  菩珠应好,让她也去休息。
  金熹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继续静静地立了片刻,转过身,慢慢回到了今早出来的寝间。
  日头已开始西斜了,从与今早相对的那面西窗窗牖里射入。
  她坐在一早梳妆过的那面镜前,凝视着镜中的人。
  依然是柔良夫人为她卸妆、更衣。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钗环相碰之时发出的轻微叮当之声。
  柔良为她卸去头饰后,低声请她起身,好为她更衣。
  金熹从座上缓缓起身,却没有让女官为自己更衣,而是走到西窗之前,向着窗外而立,望着夕阳,背影凝然。
  柔良知她在想事,想着自己方才听到的她和秦王妃的对话,不敢打扰,立在她的身后,屏息望着窗前那道身影。片刻后,见她忽地转身,迈步朝外疾步行去,吩咐道:“备马!我要出城一趟!”
  她出塞多年,早已驭马自如,骑术绝佳。
  柔良夫人一怔,随即便就明白了过来,立刻点头,转身随她匆匆而去。
 
 
第148章 
  李玄度在外射猎, 尚未归来。
  菩珠倚窗观着庭景,等着他时,微微出神。
  身后起了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她转头, 见怀卫跑了进来, 奔到面前。
  “阿嫂!我方才想去看看四兄回了没,远远见我娘亲骑着马往东去了, 身边就只跟了柔良夫人和几个亲卫!我叫她她都没听到, 我眨个眼, 等追上去,她早就不见人影了!”
  “她要去哪里, 有和你说吗?”
  菩珠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怀卫立刻焦急了起来:“娘亲怎么了?她出了何事, 急着要出城?”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跺了下脚。
  “不行,我得去看看!万一出事!”
  或许是同为女子的直觉, 当听到怀卫说看到金熹姑母只带了几个亲信之人出城往东而去, 不知怎的,菩珠立刻便联想到了她向自己问姜毅的那一幕。
  她怔了片刻,抬眼, 怀卫已奔了出去。来像一阵风,去也像一阵风。
  善央和李玄度等人都还没回来,菩珠怎放心让他就这么出城?
  且她也有点顾虑。
  若是真如自己所想,万一被怀卫追上看见了……
  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追出去, 到了王宫外,怀卫早不见了人影。问宫卫, 说他已走了,往东去, 就几名随从跟着。
  菩珠立刻叫人牵来马,再派人去通知李玄度,带了几人急忙也出城,沿着银月河追出去,行了一段路,视野渐渐开阔,远远便见前面有几道骑影,知应是怀卫,纵马继续追赶。
  大军清早出发,列队沿水向东而去。队列迤逦,连绵不绝,长达数里。
  今日的行军日程,沿河行五十里,在一浅滩处渡河,再继续上路,天黑前,抵达对岸一片平整的野地,驻扎过夜。
  因今早分营,耽搁了些时辰,路上也遇延缓,到了此刻,队列之末载运军资的辎重队伍,才抵达了浅滩。
  姜毅渡河后,和几名来寻他议今夜驻营事的副将说完了事,便停在渡口,等着辎重队伍上岸。
  一辆辆载着粮草和军甲武器的重车,从对岸涉水而来,上岸后,奋力地追赶着前头的队伍,以便在天黑前,抵达预定的目的地。
  大队顺利渡河,直到最后,两个小兵驱着一辆载满粮草的重车,急急忙忙上岸,车轮却不小心陷入河滩边的一处石坑里。
  二人用力推车,但车身沉重,前头拉车的那匹灰骡亦频频滑蹄,难以出坑。
  小兵一边奋力推车,一边抱怨,忽见姜毅竟在岸边,坐于马上,似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来,随即翻身下马,走下了河滩,不禁紧张了起来,急忙闭口,愈发用力地推。
  陷入坑中的车轮,终于一寸寸地往前移,眼看就能出坑了,却始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力道。
  二人龇牙咧嘴,脸憋得通红,正艰难地顶着,身旁忽多出了一双推车的手。
  姜毅一个发力,便和这两名小兵一道,将车从坑中推了出去。
  他收手。
  二人本以为他是下来斥责自己无用的,没想到他竟来帮着推车。又是感动又是惶恐,齐齐撒手,躬身向他道谢。
  这段河滩向上,车就停在陡坡上,骤然失了推力,前头的那匹灰骡独立无法撑住这沉重的后坠之力,整辆重车,立刻倒退。
  两个小兵还站在车后,只顾向姜毅行礼,浑然未觉,眼见就要被后退的沉重粮车压住,姜毅喝了一声当心,上前一步,再次伸臂,一把撑住了后退的车身。
  车轮顿止。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转身推车。这回不敢再分心,一个在后,一个驱骡,终于将粮车押上了岸,停稳后,顾不得擦汗,急忙又掉头跑了回来,下跪向姜毅请罪。
  姜毅拂了拂手:“下回当心些!不早了,上路吧,追上大队,今夜早些休息。”
  这两名小兵出自河西,投军不过数年。从前只在军中闲谈时从白发老兵的口中听闻过战神姜毅之名,河西一战,方远远认得他面。今日偶遇在此,不但得他两次出手相助,此刻见他说话,面上也不见半点怫色,又是感动又是兴奋,朝他使劲磕了个头,爬起来照他吩咐,忙急急忙忙继续上路。
  姜毅目送着最后一辆重车渐行渐远,依然立在河边,转脸,眺望了一眼身后来的方向。
  那座城,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再看不到它的轮廓了。
  静静的银月河,朝前蜿蜒,河流的尽头,闪烁着一片夕光,风吹过,夕光化作点点,宛如碎金,又似灯火,恍惚之间,令他想起了许多年的一个上元之夜。
  那时他还年少,她亦未出塞。上元之夜,相约黄昏。
  犹记那一夜的京都街巷,宝马香车,行人如织,月上柳梢,人间灯火。人潮涌动间,不知何时,他牵住了她的手。她看灯,他便看她。
  那一夜是如此好,至今想起,宛如是一场梦。
  这前半生里,最好的一个梦。
  胸前传来的一阵隐痛,令姜毅回过了神。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方才助那两个小兵上岸,第一次发力无妨,因有所准备。但第二次挡车,用力过猛,想是牵到了伤处。
  他的身形顿了片刻,待胸前传来的闷痛之感消了几分,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牵马转身,沿河岸朝前继续行去,渐渐快要赶上前方大队,忽这时,听到身后的岸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无比,惊起了水边草丛里一群方暮归的野鹭,四散飞离。
  姜毅略一迟疑,停步转过头。
  他看见对岸,一个女子骑马从后追了上来。
  尚隔着些距离,暮光朦胧,她的脸容起初看不大清楚。但当她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他的心跳便骤然停了一下。全身血液,亦随之凝固。
  风在耳畔劲吹。
  野鹭振翅,掠过他的头顶。
  脚下河川,水流潺潺。
  一切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耳边只剩下了她追逐靠近的马蹄之声。
  他不敢相信,她竟就这样来了。
  然而眼前这一切,却又都是真的。
  他情不自禁快步奔下了河滩,朝她而去。
  她也看了他,停马于道,遥望了他片刻,翻身下马,提起裙裾,亦步下河滩,朝他奔来。
  暮色黯淡。二人双双止步在了水边,隔水相望,凝视着对岸的那道人影。
  他们已是多少年没有见了?
  光阴催老,而今再见,他两鬓已白,她却依然那样美丽,仿佛还是那一夜的那个女子。
  不过一条浅浅河川而已。
  他只需迈步,继续朝前,便能涉水而过,无所阻挡,走到她的身边,如那个许多年前的上元之夜,再次牵起她的手。
  然而这一刻,便是这一道浅川,将他那曾踏平天山的脚步给阻住了。
  他再无法前行半步。
  金熹亦立在了岸边,凝眸望着对面那个和自己隔水相望的人,视线渐渐地模糊了。
  还是他啊,熟悉的他。纵然两鬓侵霜,脸容不复年轻,隔着河,才远远地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是他了。
  他为何过而不入,她心知肚明。
  但她却不知,为何,自己还要这般不顾一切地追他而来。
  是想看一眼他,那已多年不曾见面的旧日心上之人,今日到底变成何等模样?
  是想向他郑重言谢,为他救了自己的儿子?
  还是想对他亲口致歉?为蹉跎了他的半生,纵然到了今日,还是不能履当年曾和他私许的那个诺言?
  无数的话,涌上了她的心头。
  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俯首,屈膝,向他深深地敛衽一礼,礼毕,转身匆匆上岸,一把抓住马缰,翻身上鞍,驭马,掉头而去。
  姜毅冲下了河滩。
  他知她在想什么,也知她想说什么。
  他没有怪她,丝毫没有。
  一切皆为他甘愿。无论是从前,现在,或是将来。
  余生,他若能再有机会去牵她手,同观花灯,那是一种幸。
  若是不能,只要她安好,想起她的时候,知她就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他守护,护着她的安好。
  这,也是一种幸。
  另一种幸。
  他追了几步,又停住了,立在浅水之畔,静静地望着对岸那道纵马而去的背影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了。
  天黑了。
  一轮淡黄色的月牙儿爬上了蓝色的夜空,挂在青黛色的远山头上。
  夜色笼罩了河流,还有立在水边的那道男子身影。四下静悄,惟水声潺潺。
  一双水鸟交颈而来,用喙亲昵地相互梳理对方羽毛,双双游进滩边的水草里,消失不见。
  远处,有一队人马往这边行来。姜毅隐隐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
  应是部下到了驻扎的营地,没见自己归营,不放心,折返回来寻他。
  他终于转身,涉水上岸,朝着前方营地的方向纵马而去。
  怀卫站在不远之外路边的一簇芦木之后,迷惑地看着对岸那道高大的身影远去,终于转过脸,问道:“阿嫂,我娘亲和大将军,原来他们从前就认识了?”
  “为何我娘亲来寻他,见到了他,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紧跟着,他又问道。
  菩珠望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追怀卫到了这里时,远远正看见前方,金熹和姜毅隔水相望。
  她以为他们将要涉水相见,紧紧相拥。却没有想到,二人最后竟就那样分别了。
  那不是不爱。
  是半生的沉淀,长久的等待。
  爱太过深切,反而深水静流,变成了隐忍和成全。
  一个,千言万语,化入了最后的那深深敛衽一礼。
  一个,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因他知道,她如今依然无法抛下一切,回到他的身边。
  然而,她却不知该如何和怀卫讲。
  这个少年的王,他能理解他的母亲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那种牵绊吗?
  “是!在你还没出生之前,在你的母亲,我的姑母,她还被人叫做金熹公主的时候,他们就已认识了。”
  “不止认识,他们还曾许下过一生属于彼此的诺言!”
  就在菩珠沉默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不疾不徐的说话之声。
  这熟悉的声音……
  她倏然回头。
  李玄度不知何时到了,正立在他和怀卫的身后,见两人回了头,他微笑着走了上来,握了握菩珠的手,低声道:“我听说你和怀卫出来了,便就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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