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嫁谁都是一样。
  ……
  延宁宫位于长安宫靠东的方位,朝臣称之为东宫。
  李承煜从十六岁大婚之后便居于东宫。东宫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则是属官衙署。
  平日,东宫里十分安静,作为太子的宫殿,隐有一种庄严气象。然而此刻,在东宫北的一座寝殿之中,却传出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杂音。
  李承煜宛若一只困兽,在寝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突然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一直在旁的孙良娣慌忙追了上来,想要阻止,见劝不住,就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东宫属官谒者孙吉的女儿。在太子十六岁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东宫。
  “起开!”
  李承煜一把甩了孙良娣,手劲很大,她收不住脚,重重摔在了地上,抬头见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槛,不顾疼痛又爬了过去,从后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脚,声泪俱下。
  “太子你冷静些!事已至此,陛下圣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红,恍若未闻,一脚从她的双手里拔了出来,继续朝外大步走去。
  孙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泪不绝,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点将皇后请来。
  李承煜走到殿门之前,正要跨出去,身形一顿。
  对面疾步来了一位宫装中年女子,身后随了一列宫人,大约是来得太急,作为仪仗的孔雀翚扇也未携。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开,自己跨入殿内,闭上殿门。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去哪里?做甚?”
  上官皇后问。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头,大声道:“我先前听闻父皇有意要将菩氏许我为太子妃的,为何如今忽然将她赐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为何不劝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为何?要去寻陛下说理?”
  “儿子不问清楚,寝食难安……”
  “啪”的一声,一道清脆的巴掌之声,打断了李承煜的诉讲。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上官皇后满面怒容,发髻上插的一支口衔滴珠金凤步摇微微乱晃,压低声指着太子厉声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长进了!好容易攒了点声望,百官如今对你交口称赞,你是想要自毁长城不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稳当了!你的兄弟留王还有后头的胡家人就等着你捅娄子闹笑话呢!我不拦你,你这就去!闹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厌恶,叫满朝文武全都知晓,堂堂一个太子,竟为区区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躯缓缓地软了下去,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太子,就当知晓何为轻何为重。你的太傅郭朗难道平日都未曾教你这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预备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迈出殿槛离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动不动。
  ……
  太常署很快择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议婚已久,东宫亟待太子妃,又是续娶,一切以速为上,再考虑双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个月后。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则是两日之后。
  再接着,负责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与宗正卿开始频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议定关于大婚的各种流程与礼节。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便又有两场皇室婚礼接踵而来。一时之间,坊间街头巷尾,人人热议。
  郭家纵然再不愿和李玄度扯上关系,菩珠人都已经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严氏每日强作笑颜忙着替菩珠操办。
  菩珠悄悄走了趟万福客栈,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县。一个月后,这日传来回报,说消息到了。她借故出门去了客栈,被告知她要寻的那一家人在一个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据邻人的说法,是那家人突然发了一笔大财,于是举家搬迁,至于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来操控自己,肯定不会对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儿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会虐待于她。
  菩珠让百辟继续为自己查访那家人的下落,叫一有消息就务必立刻告知。
  回来的路上,菩珠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泪,便如此一路伤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泪,覆上幂篱,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自己:“小女君!”
  这声音似曾相识,以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菩珠转头,看见身后追上来一个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个名叫费万的轻侠少年。
  他怎的跑来了京都?
  菩珠将人带到郭府的门房里,见他衣衫褴褛,看着比从前更瘦,形容狼狈,一问,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忙让人先去拿点吃食来。
  费万摇头焦急道:“我没事。我打听到小女君你在这里,找过来,是想求你帮忙寻崔铉!”
  费万说,两个多月前,崔铉被唤至都尉府,随后一直不见人回。费万和他的十几个伙伴不放心,去问杨洪,从杨洪口中得知,崔铉应是被带往京都了,但什么人带走他,杨洪没有明说,当时显得很是为难。
  费万这些人几乎全是孤儿,从小和崔铉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获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觉不对,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颠沛抵达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这种地方,他们十几个边陲来的平民,哪有什么寻人门路,最后想到了菩珠,多方打听,终于找到这里。
  “小女君,求你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费万跪在地上磕头。
  菩珠一口答应,让他起来,命人给他拿吃的,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和同来的人先寻个地方落脚。费万感激万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宫以赏赐为名,送了几名宫女到郭家,说是给菩珠使唤的,其中那个姓黄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联络跑腿的人。
  当天菩珠便命黄老姆去问崔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当晚收到来自沈皋的回复,很是不悦,责备她为了这点小事便轻易联络,斥了一通后,答应放崔铉,还说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会给崔铉安排一个前途,允他入羽林卫,命她往后勿再节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为皇帝做事。
  菩珠知这种事沈皋没必要欺骗。虽不知崔铉就此留在京都于他是福是祸,但知晓他此刻应当无事,也就松了一口气。
  离大婚还有一个多月。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第39章 
  皇宫西北角的含英门外有片广阔平地, 附近驻有羽林卫的营房。平日,这里除了用作皇家击鞠戏乐的毬场,亦是羽林卫操练演武的校场。羽林卫除日常操练, 每个月的月底, 按照惯例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竞武, 其中的重头戏,被称为“十人突”。
  所谓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围攻中间一人, 倘若中间的人能突围而出, 则可晋位。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晋级不易, 所以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在实际中, 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里, 无一人能成功突围而出。
  之所以如此难,是因为当初设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选拔杰出精英, 全程实打。围攻的十人, 除了不操刀剑等能够形成开放伤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数对闯关人的任何身体部位发动攻击。不止如此,这十人亦非泛泛之辈, 皆精选而出的猛士,故这两年,闯阵者不但无一成功,还动辄落下伤残, 甚至有一人因为受伤过重,当场呕血身亡。
  已经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设,再无人敢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
  但在今日, 这里却再次响起久违的喧杂之声。
  几名身着软甲足踏乌履的羽林郎相互对望,暗使了个眼色,齐齐包围推搡一人,强行夹着他往场地而去。
  这名被推搡的羽林卫郎皮肤微黑,身材高大,又带有青年特有的瘦劲与矫捷。此刻被人夹着无法脱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场地而去,周围的羽林郎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见状,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断。
  这名卫郎便是崔铉,入羽林卫还不到一个月。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崇拜强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团已是常态。崔铉到来之后,被人得知他来自边陲河西,不过一罪官后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练一言不发,更不去逢迎交结周围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挤。
  今日逢月底的竞武操练,这几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恼他对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将他推入十人突场地,存心让他吃个大教训。
  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场地边缘。
  他的足底抵住黄泥地,不欲进。
  “入!”
  “入!”
  “入!”
  羽林卫们已许久没见人入圈挑战,兴奋起来,齐声催促。
  “你给我进去罢!”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个趔趄,一下被推入场地,待站住脚,发现自己已在包围圈中,十名武士手执棍棒,将他围住。
  “打!”
  “打!”
  “打!”
  周围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个个好勇斗狠,见状揎拳捋袖,再次齐声催促。
  到处都是人。崔铉犹如被阵阵海潮包围的一叶孤舟,在重重的声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对面那几名面露得色的郎卫们,牙关渐渐紧咬,忽掉头,在众人发出的狂呼声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头系着连环铁锁的盘龙棍,回到场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朝他攻来。
  周围的呼喝声变得更大。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场中弥漫了十几双足步扫踏而出的飞扬尘土。棍棒和铁链交错,夹杂着重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棍之声。
  崔铉吃了七八乱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头被不知哪个武士的脚给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脸压入黄泥地,无法动弹,耳边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讥笑之声。
  崔铉闭目,眼前仿佛现出自己被囚在内府黑牢里遭受痛楚拷问的一幕,猛地睁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场的那几名郎卫正幸灾乐祸,笑声狂荡,等着他求饶,认输下场,待发现他非但没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盘龙棍的铁锁猛地扫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时被铁锁紧紧缠住。
  他大吼一声,奋力一扯,那几人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周围的呼喝和嘈杂声渐渐消失,只剩场中恶斗发出的棍棒铁锁之声。郎卫望着场中那个身陷包围却双眼血红状若疯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从得意转为惊诧。
  崔铉凶悍无比,连续过了阻拦自己突围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几下重棍,再次暴喝一声,挥动铁锁,狠狠缠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与此同时,用另头棍端顶开了另名武士,纵身一个跟斗,闪过了最后一个企图上来阻拦自己武士,双足落下之时,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围了。
  十名武士或受伤倒地,或怔立场中,似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四周登时鸦雀无声,听不到半点声息。
  崔铉抬掌,缓缓抹去嘴角仍在不断涌出的血,目光冷冷扫过面前那一众神色或惊呆或畏惧或崇拜的羽林郎卫们,身影望去,犹如一只荒野中结束猎杀傲然蔑视脚下一切的独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岁入九,依旧秋热阵阵,一转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长公主李丽华去秦王府督查新房准备情况,吩咐王府掌事将自己带来作为婚礼贺仪的一面白玉嵌金绘百子戏乐屏风小心摆在新房内,随后坐车出城到紫阳观,寻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万万不可因修道耽误了明日的大婚吉时。
  明日须回城大婚。
  长公主走了后,李玄度思及她状似无意地试探自己婚后何时离京,这一夜,迟迟无法入眠,至深夜,渐又觉秋热难当,开窗亦无济于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闭目,立于水深没膝的溪中,微微仰头,令清泉自头顶迎面浇落,很快全身湿透全身。
  一阵夜风吹来,掠过湿袍贴身的李玄度,带来一阵阴冷的体肤之感,终于令他感到舒适了些。
  远处不知何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夜枭鸣啼,愈显四周寂静。
  距离他不远的溪面之下,无声无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鱼逆流而上,渐渐靠近他的身后,待距离数尺之时,刹那,伴着“哗啦”一声破开水花的巨响,水下跃出一个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凉的李玄度的后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电,凛凛生寒。
  竟是一柄用来杀人的利剑。
  李玄度睁眸,猛地转身。
  剑尖犹如一条吐着幽信的毒蛇,灵巧至极,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转身,剑已到,距离他咽喉不过数寸的距离。
  他身着道衣,全身上下,无半寸可御之铁,便在剑尖将要划过他咽喉时,抬手生生捏住了剑尖,发力猛然一拗,伴着一道铮鸣之音,剑竟被他生生从中拗断,断为两截。
  对方似是意外,断剑去势一顿。
  便在这一息之间,李玄度倒转了手中捏着的剑头。对方反应亦极迅速,立刻闪身躲避。虽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但还是迟了一步。
  噗的一声,剑头犹如匕首,深深插入一侧胸肩之中。
  那人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从李玄度那拗断了剑的手心里滴落,亦从这蒙面人的身体里流下。很快将水面染红一片。
  事发实在突然,结束又在几息之间。
  随着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边,一边发出厉哨招呼伙伴,一边下水疾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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