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这日日暮,她举着一支照明的火烛,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一间阁楼,检点父亲的生前遗物。
  当年父亲死后,祖父一度意欲辞官归乡,在她扶棺回来之时,曾将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用木箱装了,先行一并送回到了这边的老宅。
  箱中记得多是父亲的秃笔残墨、黄卷旧籍,还有一些他平日的随笔记录。说不定现在还在。
  今夜无事,她忽想起了这件往事,便登上阁楼,想找出来整理一番。
  菩家的这处旧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虽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败不堪,这趟得知她要归乡,族人将其余地方打扫修葺了一番,但这间用作储放旧物的小阁楼,并未动过。
  上头应当多年没有人进入了,菩珠一上去,扑鼻便是一股浓厚的尘霉气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烛火照明,躲过迎面倒垂着的一面蛛丝网,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废弃杂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来,擦去上面积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打开箱盖。
  和她记忆里的东西差不多,确实都是父亲的遗物,但已没剩多少,许多书卷都不见了。这么多年,形同无主,想必早被别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钱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庆幸,立刻整理父亲手稿,按照时间排序,发现是从宣宁二十七年他初次出关到三十七年罹难,这十年间他的西行日志,详细记载了他每回经过一国的各种发现,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禁忌,怪谈。他遇到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虽然只剩部分,其余皆失落,但这个发现对于菩珠来说,依然如获至宝。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似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坐在他膝上,听他向自己娓娓讲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顾地上灰尘,直接坐在箱边,捧着父亲的手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口气读到深夜,手脚冻僵也没感觉,更是丝毫不知疲倦,最后又拿了那册记录他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的日志。
  这份日志,她记得当年是和父亲的其余遗物一道,被那次在袭击中侥幸逃生回来的随从带回来的。那时候她还小,没有看,母亲更是睹物落泪,将所有遗物和父亲生前的东西一并存放,最后辗转流落到了这里,在时隔多年之后,被她翻开。
  菩珠几乎是用虔诚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用笔录下的每一件事。
  读着读着,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宁三十六年,秋,父亲再次手持使节,带领人马出使西域。
  这一年,那时还是长公主的金熹已远嫁西狄六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丽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爱,也获得了西狄民众的认可。他们用哺乳了他们的绕着帐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称呼她为银月王妃。便是这一年,西狄王子顺利继位称王,发誓在位一天,便与李朝结好一日。
  这一趟,父亲的主要目的是去银月城,参加西狄新王的继位仪式。
  菩珠在父亲的手书里,看到“肃远”,她知道,这是姜毅的字。
  临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将军姜肃远送他出西城二十余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别之人止步的别亭之前,方停下了马。
  父亲说,那日恰是好友诞日。三十有二,六年之后,依然未娶。他心中颇多感慨,临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别话,吾为鱼雁。”
  他望了一眼西极,笑而摇头,曰无话,君路上珍重,随即转马,疾驰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将这一段反复看了两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后面的日志。
  肃远这个名字,在父亲的笔下再次出现,是在三个月后。
  宣宁三十七年,他抵达银月城,面见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虽顺利接位,但迫于族内的压力,在继位的同时,也另娶了一个西狄的贵族女子做妃。
  父亲参加继位典礼,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离开之日,金熹长公主送他至银月河边,交给他一支九皋笛,让他带给姜毅,再无别话。
  日志就此戛然而止。因在归途之中,父亲遭遇了乌离人的突袭,再未归来。
  菩珠望着这最后一页发黄的纸卷,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迹,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初她刚到京都,在城门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为何当年姜毅身处高位,却不论婚事,终身未娶。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喜爱怀卫。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见面,在驿舍的庭中,他缓缓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视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语调说,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菩珠险些跳了起来,急忙放下父亲的日志,跪地,趴在木箱边上,急切地翻找着东西。
  所幸,东西还在,让她找到了!
  九皋笛,顾名思义,便是用鹤骨制的笛。虽有调引松风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这才时隔多年依然能在这里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长公主当年托父亲转给姜毅的笛,借着阁楼里最后一点剩下的烛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几下,看见笛子一头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凑到烛光之前,仔细辨认:“宣宁二十六年春,毅赠琅妹。”
  大长公主闺名琅,宣宁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岁。
  蜡炬燃尽了最后一点余芯,烛光跳跃了一下,熄灭,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这支鹤笛应是姜毅早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当时是如何一个故事。
  那一年她让父亲帮她把它带回给姜毅,自然是劝他另娶,莫再为她耽误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没有想到,它几经辗转,最后竟静静地躺在了这个蒙尘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无意翻了出来,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菩珠手中握着鹤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个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面的女子。
  一个是不过匆匆遇到便再无干系的男子。
  别人的生离死别,和她又有何关?
  但是眼睛却是控制不住,渐渐发热,心底甚至有些暗羡金熹,为那痴守相望,终身不负。纵最后死别,想必她临去之前,于这少时恋情,心中亦是无怨无悔。
  她便如此,在这间充斥着霉尘和蛛丝的黑漆漆的小阁楼,静静地独自守岁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从天窗射入阁楼,驱散阴影,她缓缓睁开眼眸,将父亲的手稿和鹤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她离开齐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归途。
  守岁夜后,她心思不宁,几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转一下,仿佛在那里,她才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已是进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场蔓延数州,波及数百郡县,最后甚至传到京都,改了无数人命运的大疫,如果没有变的话,很快就要降临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大疫过后,太医院上报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带经过后来的查证,应当便是疫情最初发现的地方。
  同州便位于齐州之北,相隔数百里。
  后来据说,这大疫亦有不详之先兆。上年涝,蚊蝇猖獗,当地在某日竟出现了蚊蝇蔽日、齐齐过境的怪状,随后不久,人便就出现了病症。只是当时未被重视,更无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后,病患咳血死去,最严重的地方,尸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几日之后,这一天,菩珠将出齐州,计划继续往西而去。
  一早,随行的叶霄已是备好马车,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过了说好的点,还不见王妃出来。叶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楼上屋内,迟迟不出。他不放心,亲自去请,上楼,看见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门上路的披风,却不知为何,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楼下行人往来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开口唤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着窗外在望。
  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已经改变,这几乎是她掌握的最后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样发展,姜氏死于这场疫病,从年前皇帝召见自己的情况看,皇帝发难的概率极大,那么接下来就是阙国西迁。就算李玄度不听自己的劝趁机想法反杀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应当也能像前世那样,最后卷土重来,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没有这场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么这个朝廷,还将继续这般维持下去,钝刀割肉,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变故。而且,阙国更是个大变数。
  看阙王的状况,即便没有发生变故,他应当也没多久的时日了。老阙王若是走了,来自李朝的威胁还在,李玄度也没答应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战的李嗣道会不会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
  倘若阙国内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权,万一真和东狄联合,这对李玄度的处境而言,将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还是按照前世那般发展。
  但是……
  她望着眼前街道之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流,这些丝毫不知灾祸即将到来,大早正为生计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当日她随姜氏从安国寺归来,途中遇到李庄翟庄的民众在老军的带领下献食的一幕。
  那两个庄子,包括附近别的村庄,在前世的疫病过后,据户部上报,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军,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着他们的结局,不该如此悲惨。
  她又想起除岁那日,她在自己发上插的用来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长公主许多年前托父亲还给姜毅的那支鹤笛,想起了父亲的死。
  最后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现出李玄度去年初次归京祖孙相见的那一幕,浮现出前世他跪在姜氏灵前那如流血泪的双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
  街道对面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货郎挑着担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追出来一个五六岁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货郎的腿,仰头依依不舍。
  货郎摸了摸女娃的头,笑着说好。妇人从后追出,亦笑着,抱起女儿,母女目送货郎离家。
  依稀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小女孩依依不舍送她离家西出玉门的父亲的情景。那时候,那位父亲也是笑着对那个小女孩说好。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家了。
  她闭了闭目,转过头,吩咐让人马在此先停留几日,再让叶霄带上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县,寻访一个名叫吴之林的游方郎中。
  前世便是这个郎中,对扑灭后来这场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疫情灭后,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继续云游四方。
  菩珠记得这段时日,这个郎中应当就在同州这一带。
  如今距离前世后来疫情大肆扩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此刻若能及早将这个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叶霄听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答应下来,立刻带人动身出发。
 
 
第85章 
  何为是, 何为非,何为公,何为私, 她从来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 父亲埋骨关外, 她是菩家女。再冥顽不灵,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亲, 便也能够明了。
  但知和行, 却是两回事。
  这辈子, 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 一切要循心而为。无论是最开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 还是后来她算计李玄度, 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亲,但却一再地告诉她, 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循心, 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为了想要的, 付出必须的代价。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这场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这一日当它真的就要到来,她的心却变得不安了起来。这种不安令她无法排解,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自我开解,甚至到了最后, 她几乎不能面对父亲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当同州那个地方就要被她抛在身后的时候, 她终于停了脚步。
  事到临头,她才知道,其实这很难,真的很难。她的心并没有如她从前所想的那样,可以真正坦然地准备好去无视这一切。
  不知也就罢了,分明知道,若还视若无睹。这样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目送叶霄匆匆离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种解脱似的轻松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为别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个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驿舍里安顿下去,等待叶霄的消息。
  叶霄没有令她失望,数日后便将那位吴医找到,带到了她的面前。
  吴之林比菩珠想象得年轻,布衣芒鞋,面容清癯,双目明亮,但被带到之时,风尘仆仆,神色显得有些焦躁,方一开口,便问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过一游医而已,看不了贵人的病,请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关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很明显,他是被叶霄寻访到,然后强迫带过来的,语气生硬。
  他的话,令菩珠心中顿觉忐忑。
  难道疫情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要快,现在已经开始了?
  叶霄不悦,正要斥他大胆无礼,已被菩珠阻止了,问道:“你此话何意?你有何要事?”
  吴之林道:“我怕此地将有一场大疫,若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指着一旁的疤脸黑汉:“他却将我强行掳来这里!我还是那话,王妃看病,另请名医,免得被我耽误了!”
  菩珠心中愈发不安,追问:“你方才说此地将有大疫?你已遇见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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