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李玄度望一眼这群邢徒杂兵,道了声无妨,带队出关,继续西行。
  这段路他已经走过两遍,无需向导,自己也已识路,循着记忆走了几日,渐渐深入戈壁。
  这日夜间,队伍在避风处扎营过夜。骆保跑过来对菩珠说,明日便就进入沙漠腹地,至少要走六七日方能穿过进入绿洲。今夜正好近旁有水源,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
  天气正当炎热,白天坐车厢里也流一层又一层的汗,前几天更是没有机会可以沐浴。虽然有点难受,但这是自己要跟出来的,菩珠半句不提,就只忍着,得知今晚可以洗个澡了,当然求之不得。
  骆保和阿姆王姆陪她一起来到附近的泉水之旁,围起一张高过人头的幕帐。菩珠在幕帐中央尽情洗发洗澡,痛快洗完之后,湿着长发回来,经过营地,远远看见近旁一片铺着毡毯的露营地上有群脸上刺青的大汉,知自己样貌不整,避了避,绕道回到住的帐幕里,钻了进去。
  这群人本就是罪身,个个在战场砍过人头,如今发往塞外,如入不法之地,和亡命之徒也无区别。美人虽惊鸿一瞥便就消失不见,但众人还是大为兴奋,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后,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只不过大部分人忌惮她身份,不敢过于放肆罢了,纷纷张望,意犹未尽。
  当中的领头之人,名叫张捉,正当少壮,此前是个军官,作战狠勇,手下也带过千人,因不服上司,一怒之下,失手杀人,被判发往塞外,在玉门关时,便就成了这五百人的首领,本还跃跃欲试,想着去了那边大干一场,以功封爵,待那日等到了上司,见这个要率他们西去的朝廷首任西域都护,虽地位高贵,听闻是个亲王,形貌却和孔武毫不沾边,大失所望,自然也就没了敬畏之心,此刻仗着这边和那头隔着些距离,便就高谈阔论:“我少年时游侠京都,纵横南市,也见过不少美人。人常言,看女子,须远看脸,近看脚,不远不近看腰窝。知是何意?”见众人摇头,解释道:“是说再好看的妇人,多少也有不足。今日方知那话不对,若真绝色,远近上下,那里都能看。妇人生得这般,怕是走到哪里都少不了男儿卑膝奴颜,哀哀降服,世上女子又多水性杨花。也难怪那个秦王,去了这种鬼地方,也舍不得放在家中。换我,我也不放心,走哪必都要栓在裤腰带上才好……”
  他说着说着,见对面之人渐渐变色,神情古怪,以为听了自己的话害怕,正待讥笑胆小,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竟是被人重重抽了一鞭。这痛深入骨髓,人也险些被抽得翻倒在地,大怒,猛地回头,见抽打自己之人,竟是秦王身边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
  不止如此,秦王亦站在不远之外,此刻正冷眼地看着这边。
  叶霄方才随李玄度察看宿营地周围的情况,检查岗哨,路过这里之时,随风无意听到了这等话语,勃然大怒,不待李玄度命令,自己立刻上来,重重挥鞭抽了下去,见这罪卒扭头看了过来,毫不留情,夹头夹脑又狠狠地抽了几鞭。
  众士卒见被当场撞破了,有些惊恐,相互对望了几眼,一个一个地从毡上爬起来,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张捉起先也是被抽蒙,趴跪在了地上,待回过神来,抹了把火辣辣作痛的脸,一手心的血,见手下的人都盯着,不忿失脸,心一横,目露凶光,一把攥住鞭子,咬牙道:“好啊!某不知死活,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条命,怕你不成!”挥拳朝着叶霄便狠狠捣了过去。
  叶霄未料这罪卒凶悍如斯,没有防备,险些中招,后退了一步。转脸见秦王脸色阴沉地朝着这边走来,急忙道:“殿下勿被冲撞了。杀鸡焉用牛刀,这贼厮以下犯上,口出不逊,属下这就取他狗命,以儆效尤!”
  李玄度拂了拂手,示意他让开,盯着面前这罪卒,冷冷道:“你便是张捉?”
  张捉见他也知晓自己的名字,微微得意,挺起胸道:“正是!”
  李玄度双指合并,朝他招了两下。却是训犬之时惯用的一个招呼手势。
  张捉起先不解,但很快,明白了。
  这个秦王,他是要亲自下场,好教训自己?
  一旦明白了意思,张捉非但不惧,反而兴奋不已。
  本就是个死囚,因发边之用,才捡了条命。一条命而已,大不了脖子一个碗口的疤,若能当着众人之面将这个秦王给撂倒,便是死了,今日也是值了!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了过去。
  李玄度从小便向宫中最出色的侍卫统领学近身摔跤,这莽汉战场杀人再多,凶悍再甚,近身搏击如何是他对手,几下便就被他摔倒在地。
  他五指紧紧握拳,一拳拳地砸了下去,砸在对方的脸上。
  对方愈是奋力抗争,他的出手便愈发重,直到打得这个张捉满脸血污,渐渐失了力气。
  看着拳下冒出的越来越多的血,李玄度神情亦变得微微扭曲,喘着气,咬着牙道:“你方才讲的何话?你在京都混过?告诉你,孤当年混在南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似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在孤面前,也敢骄狂!”
  “砰”的一声,又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张捉的脑门之上,拳落之处,鼓起一个大包,血从破裂的皮肤里,不停地往外流。
  张捉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脑里又是“嗡”的一声,眼冒金星,人仿佛变成了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唯一能做的,便是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众人全都看呆了,没有想到一向以好狠斗勇而著称的张捉竟会被这个看似文弱的秦王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一张脸犹如开了花,情状惨不忍睹。
  李玄度右拳依旧紧紧地握着,见这张捉彻底不再动弹了,闭了闭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睁眼,一把撒开被他打得完全失了抵抗能力的对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众士卒见秦王起身,两道目光扫来,无不胆寒,纷纷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玄度甩了甩手背这才感到发疼的手,对叶霄道:“捆起来示众三天,以儆效尤!”说完转身去了。
  宿营地的不远之外正在发生的事,菩珠丝毫也不知情。她洗完澡回来,待长发被温热的夜风吹干,坐到帐的中央,阿姆在她身后,仔细地帮她梳通长发,动作轻柔无比,不叫她有丝毫的拉扯之痛。
  耳边静悄悄的,静得似能听到梳齿插在发丝里游走发出的轻微的嘶嘶之声。
  菩珠有种感觉,阿姆这次回来之后,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这让菩珠感到很幸福,也有点心疼她。
  “阿姆,我好了,你也去休息吧……”
  菩珠从阿姆手里接过梳子,自己梳了下头发,转过脸,却是一顿。
  李玄就站在帐口,似在看着她梳头,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概因沙地细软,所以脚步声也是无声无息,连他何时回来,她都丝毫没有觉察。
  阿菊也看到了他,放下梳子,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看清,他的衣摆上沾了不少沙子。
  他已很长时间不要她帮他更衣了。
  她便坐着,看着他自己慢慢脱了外衣,在帐口抖了抖,抖落沙子,走进来搁下,端起水壶,随手拿起她的杯盏倒水。
  他看起来很口渴的样子,她的茶盏却小,他一口气连着饮了好几盏的水,端杯的右手上上下下,菩珠便看见他手背上的指根处破了好几片皮,有血丝还在往外渗,问:“你手怎的了?”
  他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说无事,他不小心擦破的,同时将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似不想让她再多看。
  菩珠觉他反常。
  不过最近他和她独处时,好像一直都有点怪怪的的感觉。
  福禄驿舍那晚过后,菩珠想开了,有了新的目标,她真的感到自己比以前开心多了,或许是阿姆回来的缘故,她也笑得更多。但他却和她相反。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最近愈发沉默,好像还怀了点心事。菩珠有时发觉他会看着她,仿佛在出神,但等她也看向他,他却又立刻挪开目光。
  她也有点习惯了,便没多问,只放下梳子,从随身携的一只小药箱里取出伤药,朝他招了招手:“你来。”
  他走了过来。
  “坐下罢。”
  他盘膝坐了下去。
  菩珠跪坐在他身边,让他伸出手,搭在膝上,往他破了皮的手背上涂了点药,正想再取伤布稍稍给他裹一下,免得药膏到处乱沾,手背忽地微热,低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抬眼望他。
  他仿佛这才惊觉,指微微地松了力道,她便从他的掌握下轻轻地抽出手,继续取出一卷细纱伤布,拿小剪裁合适的长度,正比划着,忽听李玄度问:“姝姝,你为何如此想做皇后?”
  菩珠的手顿住了,慢慢抬起眼睛,见他看着自己。
  烛火映在他的瞳仁里,微微跳跃。
  菩珠在他的眼睛中,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缩小的影。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挖空心思勾引太子。后来阴差阳错嫁了我,你又一心逼我篡位……”
  “你是幼时家变,沦落河西,吃了许多的苦,所以你追求权力,你想拥有至高的地位?”
  菩珠沉默了片刻,剪断纱布,继续帮他把那只受伤的手裹好了,抬起眼眸。
  “权力在你眼里,如同粪土。在太皇太后的眼中,是责任和羁绊。而在我这里……稳固的权力,它好像是让我感到安心的药。”
  她笑了起来,语气轻松,似在玩笑:“殿下你又要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玄度慢慢地摇头。
  “我没资格瞧不起你。我在八九岁大的时候,未曾尝过几天吃不饱饭要下地去寻草根的苦,我也未曾有过冰河洗衣手生冻疮的经历。我在那个年纪,受父皇之宠,随心所欲。天下之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我何来的资格去鄙视你?”
  菩珠凝望了他片刻,忍住心中忽然涌出的一阵想要落泪的感觉,低低地道:“多谢殿下。我以前也不该那样骗你,逼迫你。”
  李玄度揉了揉额头,道:“罢了,过去了,往后不必再提。”
  帐中静默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了。
  “姝姝……”
  片刻之后,李玄度终于再次开口,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见她一双美眸望着自己,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改口:“玉门关接的那些士卒,皆非善类。明日起你小心,离他们远些。等我有空,我便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人在法外之地,多防备着些,总是没错。”
  菩珠眼睛一亮:“真的吗?”
  李玄度想起今夜之事,压下心里涌出的满腔不快,点了点头:“是,我教你。”
  菩珠顿时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第98章 
  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郎?
  李玄度望着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眸光晶亮的她, 心底忽地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他曾不喜她的心机和算计,后来也因她的无心和无情,冷了心肠。
  他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 他会助她实现心愿, 履己身为夫郎的责任, 谁叫她已是他的人了。这辈子,除非她先主动弃他而去, 否则于他而言, 他是不可能丢开她了……但他不会容许自己重蹈覆辙和她再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其实, 他也有些怕她。虽然耻于承认这一点,但李玄度心里很清楚, 他真的有点怕她, 怕她身上带着的那种类似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
  对着那样的她, 他实是难以招架,对此他深有体会。
  那夜在福禄驿舍, 他虽狠下心拒了她, 但她当时若是再次缠上他,他真的不敢担保,自己能不能再一次地将她从他身上推开。
  但今夜, 她不但向他道歉,竟还会因他如此一个随口许下的小小的应诺而显得如此的快活。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快活。
  此刻的她,就好似一个……其实很容易满足、也很好哄的孩子。
  真正的她, 到底如何?
  李玄度忽然觉得糊涂了。
  他又望着自己不说话了,好似开始走神。
  菩珠止了笑, 迟疑了下,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回神, 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含含糊糊地道:“没什么。”说完便沉默了下来,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静。
  他盘膝坐着,她也还是那样跪坐在他身边,中间一点烛火无声跳跃,耳边只剩下远处不知何处发出的呜呜的犹如鬼怪呼号的夜风之声。
  “你处置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李玄度忽然抬起他的那只手,翻转了下手掌,看了一眼,称赞了一句。
  “我向叶司马学了下,如何处置包扎简单伤口。”菩珠应道。
  叶霄现在是都护府司马,出发后的这几天,晚上无事,菩珠向他请教这方面的经验。
  他哦了声,点了点头,再次沉默了下去。
  菩珠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盯着两人面前的那点烛火,身影一动不动。
  她迟疑了下,建议:“也不早了,休息了?”
  他好似松了口气,立刻点头:“好,你先休息吧,我再出去检查一下情况。”说完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菩珠独自躺在睡觉的地方,过了好久,好似到了半夜,终于听到他轻轻回来的动静,躺了下去,和衣卧在了她的身侧。
  菩珠放松了下来,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行人开始进入戈壁腹地。
  这是出玉门关后,西去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一段路。除了没有水源,必须带够全部人马五六天所需的水,还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流沙和大风。其中那个令往来商旅谈之变色的据说鬼怪出没吞噬活人的鬼域,也是在这一带。好在导人经验丰富,李玄度也曾来回穿行过两次,加上在进入前,已是做好周全准备,故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没出任何的意外。在走了五天之后,终于走到边缘,就在众人渐渐轻松下来的时候,这个晚上的运气不好,扬起大风。
  挟满沙粒的狂风吹了一夜,天明还不停,遮天蔽日,犹如黑夜。
  李玄度昨夜起便带着全部人马撤到了一处巨大的犹如凸出在地表之上的风化土堆之后,以此躲避风沙。
  风太大了,即便是躲在这处天然的避风所后,帐篷也无法搭支。李玄度把菩珠装进了一条大皮袋里,让她在里面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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