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飞沙走石,天地变色,菩珠躲在口袋里,感到李玄度就在自己身边守着,心中竟生了一种异常的安全之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但如此,还睡得昏天暗地,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了,直到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风沙终于停了,头顶蓝天如洗,阳光刺目,竟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李玄度看着她从睡袋里钻出脑袋,仿佛睡醉了过去,被打着脸拍醒还一副茫然如在梦中的样子,也是佩服她,这般都能睡的如此沉醉,又忍不住有点想笑,嘴角微微抽了抽,给她递来一个水囊,帮她拔掉塞子,见她忙不迭地接,提醒:“不是让你喝!漱口,吐出来!”
菩珠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嘴里满嘴的沙,急忙漱了几口水,等清理干净嘴巴,喝了几口甘甜的水,扭头看见阿姆和骆保他们也各自从昨夜避风的地方聚了过来。众人个个灰头土脸,但好在人都没事。
骆保今早是被憋气憋醒的,发现沙子埋了大半截的身体,自己还死活爬不出来,喊着救命叫来了人,这才得以脱身,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抖着靴里的沙,一边对阿菊和王姆说:“听说这段路上有鬼怪,专门择人而食!昨夜那风,必是鬼怪作祟!幸好有殿下和王妃在,上天保佑,咱们这些人才能跟着沾光,平安躲过了一劫……”
阿菊和王姆听了,面露惧色。
李玄度盯了骆保一眼,他缩了缩脖,急忙闭口。
李玄度让菩珠继续休息,自己去听叶霄汇报人头和物资的数点情况,被告知人员还在集合之中,暂时没有发现伤亡,运载物资的驼队和同行的马匹也都在,但被吹跑了十几顶帐篷,另外,还有一些携带的物资被埋在了昨夜堆起的沙堆之下。他已安排人在清理,等收拾好便可重整上路。
李玄度命就地快速进食,待妥当便上路,争取明日走出沙域。
叶霄领命,正要办事,他手下的张霆匆匆奔来,说方才清点完人头了,张捉和七八名士卒不见了,另外,少了一头驮着水和食物的骆驼,想必也是被他一并给盗走的。
根据昨夜和他一起避风过夜的士卒招供,前两天他伤好了后,便就生出脱队逃走的念头,暗地鼓动其余人和他一道离开去往西域自闯天下,免得日后再受这种管束。昨夜刮起大风,是个天赐良机,他带着被他说动的人偷了一匹骆驼,趁乱跑了。
相较于叶霄的愤怒,李玄度的反应倒颇是平静,只眺望了一眼白茫茫望不到边的远处,下令不必追索,这边抓紧上路。
半天之后,天再次黑了,到了宿营之地,李玄度命队伍驻扎,休息过夜。
明天就能走出去了,旧日西域都护府的所在乌垒也将遥遥在望,众人神色无不轻松。驻地里燃起篝火,烧煮食物的香气慢慢飘在夜风之中。
来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朝着这边移动,渐渐近了,竟是一匹骆驼,正往这边撒腿跑来,最后奔进宿营地的牲群里,前腿一下趴跪在了地上,浑身是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是累极。
骆驼的背上还趴了一个人,便是昨夜逃跑之人当中的一个,名叫贺五,平日也最凶悍不过,是那张捉的左膀右臂,此刻却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从驼峰上滚下来,抬头见到闻讯而来的李玄度,趴跪在地,抖着嘴唇说他遇到了鬼怪。
叶霄喝令他说清楚。贺五这才抖抖索索说,昨夜大风,张捉说就快要走出沙域了,前头就是大片绿洲,再无危险,不如趁着天赐良机逃走自立,往后得个逍遥自在。他和另外七八人被说动了,趁乱偷了一匹骆驼,跑出营地躲藏,等到天明见风沙变小,就往前头西向逃去。本以为很快就走出去了,谁知走着走着,竟迷了路,水和食物都没了,还是没走出去,最后不知撞进了哪里,周围全是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土丘,众人彻底没了方向,似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之时,面前突然跳出十几只鬼怪,站立高大,眼若铜铃,浑身长毛,恶臭异常,在山丘间奔走,如履平地。饶是张捉他们平日胆大包天,见鬼怪现身,也无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全被掠走。他运气好,当时落在最后,爬到骆驼背上逃了出来,稀里糊涂最后被骆驼带着回到了这里。
众士兵听闻贺五跑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这段路上有沙怪,掠往来商旅,这事人人皆知,没想到这回,竟真的被他撞到了。
众人无不目露惧色。
贺五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想起当时一幕,此刻还是瑟瑟发抖,朝着李玄度不住地磕头,痛哭流涕:“殿下饶我!小人知错了!小人往后死心塌地效力都护府,再不敢有半点别念!”
士卒低声议论,嗡嗡声一片。昨夜那些最后因为惧怕风沙没有跟着张捉逃跑的人全都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命大。庆幸之余,想到张捉平日也算仗义,不想如此丧命,此刻想必已被那些沙怪生吞活剥,不免兔死狐悲,周围渐渐沉默了下来。
李玄度眺望着远处那片被称为鬼域的沙漠腹地,眉头微皱,出神了片刻,命人将导人带来,询问沙怪之事。
导人一听,顿时面露惶色,说确有其事。
三年之前,他曾领着一支康居商旅去往京都,一路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里,晚间其中二人结伴出营地解手,当时他恰好也在近旁,亲眼看见几只沙怪突然从夜色里现身将那二人掠走,转眼便就消失。那二人自那夜之后,再未归来。
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导人说起当时的那一幕,目光还是充满恐惧。
李玄度转向叶霄:“此事你如何看?”
叶霄随他多年,立刻便就明白了他的所想,迟疑了下,最后毅然应道:“属下一切听殿下之命!沙怪在此为害多年,不管张捉等人此刻是否已经丧命,保护往来商旅安全,亦是我都护府之职责。只要殿下下令,属下愿带人回去,一探究竟!”
李玄度沉吟了下,道:“我亦亲自去,探一探这沙怪老巢!”
叶霄立刻阻止:“殿下不可……”
李玄度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意已决。”
周围那些士卒听着,不禁悚然。
上了战场,对手再强大,再凶恶,那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无甚可惧。
可这鬼怪就不一样了。昨夜听了一夜那片鬼域发出的凄厉的呜呜之声,本就心有余悸,此刻虽也同情张捉等人,但谁愿白白送死?
何况,众人虽也佩服这秦王都护的胆气,但他们和这个叶司马又不一样,才跟了他几日而已,何必随他冒险?
众士卒唯恐点到自己,正悄悄地后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殿下你来,我有一话。”
士卒们转头,见秦王妃不知何时来了,俏生生地立在他们身后,忙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
李玄度转头,见是她来了,立刻快步走了过去,将她带得稍远些,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她,低声道:“你来这里何事?回去吧!”
菩珠方才从骆保口中听到这事,便也来了,在一旁默默地听了片刻,见李玄度问叶霄,便猜他有意要替往来商旅除去祸患,忍不住开口叫他,听他一张口便赶自己走,有点不高兴,轻轻哼了一声:“我好像知道点所谓攫人鬼怪的秘密,你不想听就算。”作势扭身要走。
李玄度了一把捉住她手,抓住了,转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见士卒全都扭着脸在盯着这边,又松开了她。
“我听,你说。”
菩珠拿了下娇,见他态度不一样了,也就过去了,不再吊他胃口,立刻道:“我阿爹留有西行日志,提到过这些所谓的沙怪。便在我阿爹最后一次出使西域之时,他恰好也遇鬼怪夜间袭人,他派人追了上去,最后捉回一只,其实并非鬼怪,也是人。据我阿爹推测,应是百年之前被狄人占了领地被迫西迁走了的大月氏人的遗留,那支人躲进鬼域,繁衍后代,泯灭灵智,彻底变成野物,与兽无二,以人为食。我阿爹本想待他回来之后带人深入鬼域,找到巢穴彻底铲除,免得继续贻害往来之人,不料……”
菩珠停了下来。
李玄度安抚似地再次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了句谢,随即转身回去,将她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谁愿去,取下首级,与战功同级!”
众士卒只是惧怕鬼怪而已,没想到王妃见多识广,说是以掠人肉为生的人形野物,全都破口大骂,再凶悍也再无惧怕了,何况去了还能记功,全都炸了,方才个个想着退缩,此刻全都摩拳擦掌,纷纷争着请命。
“殿下!小人亦要去!求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个方才还面无人色一直瘫在地上的贺五突然也蹦了起来,推开众人,冲到前面大声嚷嚷。见众人哄堂大笑,讥他之前熊样,不禁面红耳赤,咬着牙怒声大骂:“方才王妃发声之前,殿下说去一探究竟,怎的你们一个个地全都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我是熊样,你们又比我好多少?至少我此番识路!我怎的不能去?”
众士卒被他骂得哑口无言,暗自惭愧。
叶霄方才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发毛,硬着头皮横下心而已,有了王妃这般发话,这下彻底放了心,立刻道:“殿下,张捉等人虽被捉,但估计一时也是吃不完,此刻说不定还活着。事不宜迟,属下点选人马这就出发!”
那些所谓的沙怪既不是鬼怪,李玄度便也不必亲自去了,点头。
叶霄立刻点选好人马,让贺五引路,连夜掉头返回。
这一夜,营地里剩下的人几乎全都无眠,等着消息。
菩珠也是睡不着觉,心里记挂,便睡睡醒醒,一大早就醒了,起身后坐在帐中,阿姆帮她梳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匆匆钻出帐篷,晨曦之中,看见叶霄一行人归来了,前夜逃走的张捉等人,好似也被救了回来。
那个张捉满面羞惭,扑在李玄度的脚前,不停地磕头认罪。
骆保飞快地跑了回来,告诉菩珠他方听来的事。说张捉这几人运气够好,被攫入野人巢后,里头还有一些没吃完的腐肉,他们才得以保命,没被立刻杀掉。
不止这样,那个张捉大约因为身材魁梧肌肉健硕,竟被一个雌野人看中。叶霄找到巢穴闯进去时,他正被捆着强行苟合,被叶霄救出后,痛不欲生,路上险些就要自己抹脖子了。
“这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骆保捧腹怪笑之时,忽然醒悟,自己怎敢如此失礼,竟在王妃面前说这些污耳的秽语,慌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王妃恕罪!奴婢失礼了,竟说了这些污耳的话!”
菩珠看了眼远处那个被众人围住的挺拔背影,抿嘴一笑:“恕你无罪!”扭身钻回帐篷,继续让阿姆帮她绾发。
睁眼是沙,闭目是沙。不能洗头,为求每天晚上睡觉解下头发时,发里的沙子能够少些,她现在的发式极其简单,一个束髻,再用簪子固定住而已。
但即便这样,天性里的爱美还是没法舍弃,哪怕没人会看。
阿姆帮她绾好发后,她在装了首饰的小匣里找了一番,挑出两支,一手一只地举着,举到阿姆的面前,让她帮自己挑。
“阿姆你帮我瞧瞧,我戴哪支簪子好?这支,还是这支?”
口中正笑说着,忽见李玄度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一顿,停了。
阿姆收回正要挑的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退了出去。
他停住了,既没继续走来,也没开口说话。
菩珠略觉尴尬,慢慢地放下举着簪子的手,却见他忽地迈上来一步,俯身靠向了她,伸手,从她手里取过雕了杏花纹的那支簪,小心地插入她的鬓发,插进去后,又微微地调了下位置,最后端详了她一眼,方似终于满意,收回了他的手,说道:“叶霄他们方才回了。往后这段路上,再不会有掠人之沙怪……”
菩珠起先说真的有点发懵,顶着脖子上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让他在自己头上摆弄,直到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句,方回过神,哦了一声:“方才骆保已经对我讲过。”
他一顿,仿佛被扫了兴,随之默然,片刻后道:“你知道了便好,我也无别事。那走吧,好出发了。前头会比这段路要好走,再过些天,便能到了。”
他说完直起身,出帐而去。
第99章
接下来再无任何意外, 一行人将那片沙域留在身后,在绕过一座沙山之后,入目所见, 慢慢开始变化。
头顶蓝天白云, 远处山脉蜿蜒, 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来越大, 两岸湿木丛生。沿途的脚下, 植被亦再不是单调的沙棘和梭梭草, 在茂盛的葭苇红柳和参天的胡桐树之间,不时有受到惊吓的野驴和野羚的身影跳跃而过。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连行路艰难都变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 沿着河道一路不停西行, 在经过漫长的将近两个月的行路之后,这一日, 终于抵达乌垒。
此地去玉门二三千里, 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时,东临朝廷长期经营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 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归附中原的数个大小属国,北方则可监视东狄和被东狄所控制的诸多属国的敌情,位置得天独厚, 故将此地定为都护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将往来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员来此驻扎, 以作正式设立都护府的前哨。
虽然众所周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随着菩左中郎将和明宗的先后离开,朝廷无心再顾西域,几年之后,这里便遭攻袭,前哨被毁,当年曾派来驻扎的那小支军队也全军覆没。但等到真的进入,但见屯田荒废,野草横生,残余的坞台,也是破败不堪,众人原本因了终于能够结束长途跋涉而生的兴奋之感也渐渐不再,最后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于一片高出周围的岗地之上,坞堡仍在,但墙垣倒塌,满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举目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显然,此处已被废弃多年。
不止李玄度,当见到这一幕时,连那些被迫一路跟着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来,无人发声。
李玄度在倒塌的坞堡大门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将人分成两拨,一拨派出去察看周围情况,一拨留下收拾驻地。
叶霄领命行事。
这个坞堡的建筑格局和边塞的许多驿障一样,四四方方,围墙耸立,前办公,后居所,有瞭望台,只不过占地大了许多,增加士兵驻扎的营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着位于坞堡右侧的原本用来驻扎官兵的营房,骆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则在后面找到官所,立刻着手打扫地方,铺设床榻,以便晚上先有个落脚之处。
这一路行来,沿途经过一些小国,所见的当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墙用树枝围成,外面抹一层泥巴,屋顶覆苇,几四面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