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的加班狂潮,工作时间的咖啡店生意冷清,服务员很快端上两杯蓝山。牧鸿舟往里加了一块方糖。
牧鸿舟听张明讲述方知祝从病重到死亡的时间过程,喉间发苦,有些意犹未尽地又往咖啡里加了一块方糖。
细长的金属勺一圈一圈搅着,搅出一场沉默的飓风。
方知祝病危,碧海出事,南北两座城市,钟意两边奔波,两边失去。
她的父亲在她面前跳楼,她亲眼看着外公离世。
于是钟意之前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她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患得患失,像牛皮糖一样粘着他,因为她需要他。
钟意惶然无依的时候,他和她吵架冲她吼。
钟意把他拉黑整整一个月,他放低身段去哄的同时心中仍然有气,可是他哪里知道钟意那一个月里活在密不透风的监视里,连出门倒的垃圾都要被拆开检查,毫无尊严可言。
她甚至不敢和他打电话,她不想连累他,也不想让他知道她当时的处境,这大概是她最后一点骄傲了。
牧鸿舟根本无法想象这是钟意所经历的生活,她以前在网上被喷子私信骂了一句都气得要顺着网线过去打人,又是如何平静地在家度过那一个月的呢?
钟意解除□□以后,来给他包饺子,笑容平静,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曾经连鸡蛋都煎不好的厨艺渣渣如今已经能包出几百个有模有样的白元宝。牧鸿舟不知道,也不敢想她那一个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学做菜的。
钟意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高傲刁蛮的大小姐了,可牧鸿舟仍旧是以前的模样。
她为他拔足狂奔八百米,而他顽固地站在原地,不肯做出任何改变。
“......她这段时间过得非常辛苦,出国留学是一个多月以前就做好的打算。”张明抿了一口咖啡。
“出国留学......”牧鸿舟眼皮一跳,“那她毕业了会回国吗?”
张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在旁边的公文包里翻找着什么。
钟意为什么出国的原因再清楚不过,换做是谁都没有理由再回到这片伤心地。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这是她临走前嘱托我转交给你的房产公证,你在上面签个字,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张明把几份合同推到他面前。
牧鸿舟看着上面的寥寥几行白纸黑字,像是看不懂中文:“这是什么意思?”
“茂华区的海边别墅,S市最黄金的地段之一,市面价格少说五千万。当然,钱只是顺带一提,重点是,这是钟意全权接手设计的作品,全程耗时八个月。”
张明把合同又往前推进几公分,“她说了,最后一份礼物,请你务必收下。”
牧鸿舟上下牙齿紧紧啮合,侧咬肌微微突出一小块:“她送我房子?”
“世事难料,这原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婚房。”
牧鸿舟心中的猜想慢慢变成具像化的灾难。
他向教授告假,向合作商致歉,和助理打电话说要离开几天时人已经到了机场。
牧鸿舟当天就回了S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家咖啡店出来,怎么回公寓打包行李,又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小区入口还挂着碧海的工程标,牧鸿舟是业主,保安客客气气地为他升起横栏。
海岸线保持了原生态,清爽温暖的海风从天窗泻下,夜已经很深,一轮明月浮在缎带般的云层上。
有几只海鸟张扬地站在礁石上,而当车灯照到那里,它们又惊慌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牧鸿舟在浪漫的夜色里一路流亡。
院门打开时带起一阵轻风,分花拂柳点破寒冬,他踏入另一个世界。
树苗还有些稚嫩,挂着营养液抵御寒冬,双眼所望之处姹紫嫣红,牧鸿舟不知道寒冬腊月也有这么多鲜花盛开。
二楼露台的栏杆上长满了玫瑰藤蔓,仔细看清了才发现竟是雕刻上去的。钟意很会画各种漂亮的花,玫瑰尤甚,金丝工笔雅致动人,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明月倒映在一池静水中有种慈悲感,仿佛下一秒就能成全他,从云端款步走出个钟意,踩着烂漫的星云回到他身边。
牧鸿舟经过客厅,地上铺着羊绒地毯,可以光着脚到处走。头顶吊灯洒下来的柔光像柑调香波,一团润泽的暖金雾气。
他触上楼梯扶手,在转角处看见那只大提琴书柜,空荡荡地挂在一轮明月上,没有放书,第二层靠左的位置躺着一块抹布,上面的水迹已经蒸发干透了。
二楼的主卧有居住过的痕迹,牧鸿舟走进去时闻到了钟意的味道。只是一点,就足以让他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苏醒片刻。
他开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钟意的痕迹。浴室洗手台上的牙膏和发圈,空瓶的精华液,梳妆台上拆开的蒸汽眼罩包装,床头柜上的时尚杂志。
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没拉紧,牧鸿舟把它推上,感觉里面好像有东西,于是又把抽屉拉开,看见躺在里面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首饰盒。
牧鸿舟掀开盒盖,看见躺在里面的一对钻戒,指环内圈分别刻着他和钟意名字的缩写。
他把尺寸稍大的那只戴上,璀璨钻戒与他左手无名指完美契合,像一条闪着银光的蛇,冰冷地缠住他,吐着蛇信子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
牧鸿舟陷进柔软的双人床垫里,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敢用力呼吸,心脏开始抽疼。
钟意,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他们的婚房,现在钟意走了,这里变成了牧鸿舟一个人的囚笼。
他后悔了,他想追到钟意身边向她倾诉迟来的表白,他想要她回来。
张明尽职本分,有关房产问题全部详细地向他交代,而当牧鸿舟问到钟意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问题时,他三缄其口:“牧先生,请不要让我难做。毕竟,这是你和她的私事。”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抬起手臂盖住酸胀的眼球。
三年前,在签下那份恋爱合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牧鸿舟觉得自己的努力像个笑话,他一厢情愿地活在他为自己营造的屈辱感当中。
但是现在失去了钟意的牧鸿舟,真的活的像个笑话。
他曾经完全拥有钟意,当一切唾手可得时就变得廉价。他承认他自私,把钟意的优先级排在很多个行程后面;他承认他卑鄙,给不了钟意想要的却又不舍得分手;
他承认他虚伪,他根本就是喜欢钟意。
牧鸿舟终于迎来一场迟到的审判。
第28章 ...
牧鸿舟把自己关在别墅里两天。
仅仅是两天, 他就快要崩溃。
钟意总是会从各个地方冒出来。
她有时在泳池边出现,漂亮的鱼尾巴到了岸上变出两条细白的腿,湿淋淋地看着他;
她有时躺在大提琴书架上, 纤细的小腿翘在半空, 晾干她新涂的指甲油。一本正经地看《西方建筑史》,却又在他经过时从书本后面探出一双漂亮水润的眼睛,故意用很懵懂的声线背诵露骨的情诗。
有时能从厨房看见她,她站在光下, 把那一点红尘照得更亮。她捏着一把水果刀,专心致志切桃子时嘴唇不自觉嘟起来一点,她不知道那盘水蜜桃根本没有她的嘴一半可口。
牧鸿舟在每一个不经意的虚无里勾勒钟意的轮廓。
睁开眼睛看不见她, 可闭上眼睛全都是她。
他可以控制身体停止酗酒,但是无法操控意识终止思念。
多方电话如潮水般打来。他从A市离开后,短短两天内以牧鸿舟为主机的系统运转失周。
助理将这两天漏掉的行程穿插挪后, 见缝插针,接下来几天他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教授在四十八小时前建议他好好养一养病, 今天便提醒他记得晚上六点的研讨会。邮箱里躺着几十封未读信函。
牧鸿舟却在这种密集的督促中得到片刻喘息。他近乎自虐地在别墅滞留两天, 如今终于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逃离。
牧鸿舟在候机室回复完客户邮件, 即将合上电脑时脑中灵光乍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记起来钟意有个邮箱。
钟意的邮箱带有工作性质, 不会轻易注销, 并且她平时玩游戏什么的也大多数绑定的这个邮箱。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肝了那么久的游戏,暂时应该不舍得抛下。
牧鸿舟迅速注册一个新的小号,在收件人里输入钟意的邮箱账号,拿出比审合同还要严谨的态度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没有输错。
屏幕上的光标下落至在正文撰写的开头。牧鸿舟刚才势如破竹的速度在这里瞬间变得温吞犹豫,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文字又删除,笨拙地反复了好几次。
最终,他只拘谨地打下一句:早上好。
牧鸿舟不知道钟意所在的国家处于哪个时区,她那边可能是除了早晨八点以外的任意时间。
他拿不准,犹豫再三,在底部弹出的时间框内选择了八小时后定时发送。
一天之中能够称之为早上的时间范围在六点至九点,他的命中概率只有可怜的八分之一,而钟意能打开这封邮件的概率更是未知。
但是当他看见屏幕上显示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时,心头一捧血再度沸腾。
最起码他的消息还能发出,最起码他们还有一线通道。
即使只是一根极细的单箭头,也成了牧鸿舟的吊命蛛丝。
他蹲在旷野的密林里,孤独地坚持一场看不到天亮的盲狙。
登机提示响起,牧鸿舟合上电脑,踏着朝阳缓步离开。
-
【早上好。】
一封简短的中文邮件在大段英文信函中格外突兀,却又理所当然地列在那里,钟意每天早上查看邮箱时都会收到,不知不觉已经持续了三年。
还记得收到第一封早上好的邮件那天,当时她切熏肉的餐刀略一停顿,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在外语环境中说母语的感觉很微妙,有点令人羞耻的兴奋。短暂的奇异感过去后她的视线移向发现人信息,对方的邮箱名字是一堆乱码,她只能从文字内容和@后面的邮箱运营公司推断这人来自国内。
钟意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陆渐屿在搞鬼。
她给他发过去一个问号,对面过了一会儿回过来一堆感叹号,上蹿下跳地要来找她。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疯癫白痴味迅速让钟意把陆渐屿的可能性降低至零。
像他这种隔天一打鸣三天一开屏的花孔雀,怎么会发这种闷骚的邮件。她想太多了。
钟意没有回复,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进一步动作或者主动放弃。但是他真的既无聊又坚持,每天早晨八点发来一句“早上好”,若不是偶尔会加上一两句人话,等于一个没有感情的报时机器人。
提早下班,抽空吃了根冰淇淋,排了很久的队。
新客户很难搞,今天又喝多了。
马上要离开这座城市,今天最后一次去那里看日出。
今年半个月的休假还没用,因为想不到该去哪。
......
说人话的频率不高,每次也就寥寥几句点到为止,像写日记给家长看,既想表现自己又怕适得其反似的小心翼翼。
钟意被自己的臆想取悦到了。其实她无意于探究这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只是在母语缺失的环境里,偶尔蹿出来的几句中文流水账也能让人感觉到故乡的温热。
她推测这个人应该是个搞科研或者做生意的男人,并且业绩相当不错。
当然也有可能做金融或者银行,但是这两个行业比较看脸吃人脉,而他必然是那种长得丑因而沉默寡言的理工直男,爬山没人陪,被网红冰淇淋店坑了一次又一次,情商堪忧,脑子也不大好使。
钟意对号入座一番,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大概是某个没有姓名的追求者。不敢向她表白,她走了反倒发起邮箱来。
对于以前的追求者,钟意大多都记不住,草包公子哥在她眼里是自动净化过滤的,陆渐屿那种花心大萝卜也不行。能记住的要么长得特别帅,要么长得特别丑。
特别帅的只有一个,特别丑的自然有自知之明不敢冒昧打扰。
钟意的邮箱就写在她以前的名片上,很多人都知道,其中不乏众多追求者。
这些追求者在她如日中天时前仆后继,在她家道中落时退散大半,随后她注销一切社交账号,国内能联系上她的人寥寥无几。
名片上其他联系方式都已经失效,但邮箱她还在用,然而那群花心公子哥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发邮箱这种类似飞鸽传书漂流瓶的老套手段追女生。
他们没有这份闲心,哪怕对之前正风光的钟家千金也没有这份连续三年一天不落的耐心。
遑论现在的钟意沦为众矢之的,如丧家之犬般逃出国的笑话据说在圈子里传了很久很多个版本。
当年钟家丑闻在热搜头条上扎扎实实登顶一周,钟连海跳楼的模糊远景图和不知道哪找来冒充钟家千金的照片被众媒体拿来添油加醋看图说话,情节精彩煞有介事。
网民恨不得冲上陵园把钟连海拖出来鞭尸,许多人扬言要杀了钟连海的孽种让他断子绝孙,否则众怒难填。
钟意觉得好笑,那么多人恨不得她死,却连想杀的人的名字外貌甚至性别都不知道。
拜托,老掉牙的迷信诅咒都得有个生辰八字吧。
徒生几分悲惘,钟连海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终究会有那么一天?
如今想起这些事情,钟意已经很平静。偶尔身边有人谈起三年前那件发生在亚洲大国的著名洗钱案,父亲的名字以拆开重组或谐音的形式出现在即兴冷笑话中,钟意甚至能够配合地微笑着轻抿一口下午茶。
她能平安富足地活到今天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侥幸,所谓的尊严与名誉都是诗人头上的礼花,一夜春风满梨棠,而她活得寂寂又苍茫,很散漫地窝在凛冽寒冬,懒得将四季指针拨向下一个春天。
钟意打着呵欠,如往常一样在七点半的早餐时间查看邮箱,今天那封邮件排在未读列表第三名。
她点开,又是一句干巴巴的早上好就没了。她顿时有些兴致缺缺,把手机放在一边,往吐司上抹果酱。
上周对方冒了几句人话,说分公司的经理突发疾病,他代替人家去国外出差几天,就当是今年的休假了。
钟意看完哑然失笑,第一次见有人拿出差当休假的,并且还是替别人出差。工作狂到这个程度,简直跟牧鸿舟有得一拼。
这个名字骤然间出现在脑海,钟意微怔片刻,神情转淡,按下右上角的关闭,开始处理其他未读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