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夫人笑了笑,“小孩都这样。”
钟华甄叹口气,说:“等以后长大些,就得请个严厉师傅教教,他是个男孩,身边总围着一群宠他的长辈,容易被宠坏了。”
她身份特殊,身边的人大多数都是老嬷嬷,不仅少有同龄的朋友,连小厮和婢女都是唯唯诺诺,胆子小不敢多说。倒是有个李煦,但人就是孩子父亲,关系刚刚才和她闹崩。
小时候爱哭爱闹无所谓,再长大些就不好了,他外祖父是战神将军,他父亲日后在征战时被誉为神武帝,若他是个遇事就慌张的,以后一切都难说。
她们刚走到假山拐角处便李煦和小厮说话的声音,钟华甄心一惊,退后避让一步藏在假山中,南夫人疑惑喊句世子,她立即摇头,让她别说话。
李煦声音不大,从隔角慢慢传来,他在问领他出府的小厮:“你家世子这几日真的哪也没去?”
“……世子一直在家中,哪也没去。”虽说钟华甄从前和李煦交好,但长公主厌恶太子,小厮几年都见不了太子一次,只听过他脾气不好,被他问话,说话声音都听得出战战兢兢。
李煦顿了一会儿,装作随口一说:“那她最近怎么样?要是心情实在不好,本宫勉强可以……谁!”
他瞬间就察觉到有人在假山中偷听他们说话,钟华甄心想遭了,她对南夫人揺下头,从假山中出来,被突然走过来的他李煦大力撞到地上,嘶疼一声。
地上的青石板冰冷,枯草一片,她细嫩的手指被地上的石子划出一道口子,冒出血迹。
李煦一顿。
钟华甄眉皱起,微微缩了缩手,收进大氅中。她起身朝他行礼,拱手恭敬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他却直接路过她,不仅是一句话没说,连看也不看。
钟华甄低垂眸眼,松下口气,她心中倒没别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闲心,还能跑来找长公主一趟。
她刚才怕他撞上小七,已经让南夫人抱着孩子先去避一避。
钟华甄转过身要去找她们,等发现站在身后的李煦时,吓了一大跳,后退一步。
李煦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冷脸让她把手伸出来。
钟华甄犹豫片刻,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要不要听他的。他没有动静,钟华甄站在寒风中,冷风一直往脖子里灌,她没他那样硬实的身体熬,将自己没受伤的手伸出。
他冷声道:“听不懂话吗?”
钟华甄迟疑了一会儿,知道他这是不耐烦了,心想他这是怎么回事,受了一点小伤也非得管吗?
他挺拔的身体高大,仅是背手站在她面前就有种咄咄逼人感,蛮横又强势,“要我说三遍?”
钟华甄只得交出另一只手。
李煦直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检查一遍她的手指后,把她受伤的手指往嘴巴里一含,钟华甄愣了愣,手指蜷缩起来。
“你做什么?”她问。
“我给我的东西看伤口,”他从怀里拿出去疤痕的涂膏,“关你什么事?”
钟华甄沉默着,后边那个领路小厮颤抖背过身,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
皇帝已经准钟家去青州,只待雪路解封春来时便可离开。
府内的消息严密,伺候的下人都是守口风的,小七是个岁数不大的孩子,钟华甄屋子曾少过一个婢女,只要会猜的人都往那方面想。
钟家身份高,钟华甄娶的妻子就算不是门当户对,也不可能是小门小户,连通房都算不上的婢女生下长子,摆明是对妻子的不敬重,把孩子身份瞒下来情有可原,也没人敢往外说。
长公主每次从皇宫回府时都会有沉默一阵,不同于平日对皇帝身体的担忧。
她甚至会看着钟华甄发呆,当钟华甄问起她出什么事了,她也只是摸钟华甄的头,跟钟华甄说在皇宫听了一些事。
长公主面容有些憔悴,钟华甄愈发奇怪,再追问时,她便摇摇头,什么也不再说。
李煦来过一趟钟府之后,她的情绪起伏更加厉害。
钟华甄在路上遇到李煦,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等再抱着孩子去找长公主时,她把钟华甄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一直说对不起她。小七见她在哭,呜呀呀地帮她擦眼泪。
屋里混乱成一团,她的情绪很不对劲,钟华甄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她这样崩溃过。问起旁边伺候的婢女小厮,又没人说得出一个所以然,长公主更加,哭了半天也不愿意把话说出来。
小七在她们中间,一脸茫然,钟华甄把孩子给旁边罗嬷嬷,拍着长公主的背问:“母亲?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给我听听,我说不定能解决。”
她一向懂事又听话,极少违抗长公主,说起话总是温温的语气,除了李煦那个整天没正经样的,鲜少有人能看到她恼羞成怒的表情。
长公主听到她的声音,依旧不愿意开口,她哭得更加厉害,就好像真的对不起钟华甄一样。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钟华甄同样也不清楚,等她哭得睡过去时,已经是晚上,屋里点着灯。
万大夫给长公主诊过脉后,掀帘轻步出来,对钟华甄道:“长公主脉象虽急,但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只是忧伤过度,好好养养身子就好了。”
钟华甄抱着小七坐在外屋的罗汉床上,她手指包有一块小纱布,典型的男人包扎法,只注重实用,她问看门的婢女:“太子殿下同母亲说了什么?你再仔细想想,要是真不记得,那太子走的时候母亲有什么怪异?”
婢女仔细回想,说:“长公主在大厅内与太子殿下见面,没让下人陪着,奴婢进去奉茶时,地上摔了两个碎茶杯,是长公主摔的,她脸色也不太好。”
钟华甄顿了顿,长公主一直看不上李煦,无论他做出多大功绩,在她眼里都是先皇后的儿子,张相的外孙。
但能做到当他的面摔杯子,气得恐怕不轻。
钟华甄心中疑惑更多,如果真的有那么气,那长公主怎么都不愿意对她说?
长公主以前再怎么样也会有一句对李煦的不满,她今天却一直在哭,半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不管钟华甄心中有多大的疑惑,长公主刚刚睡下,李煦不在这里,也没人跟她解释清楚。
小七年纪还小,没多久眼睛就闭闭合合,钟华甄哄了两下,他呼呼睡了过去。
长公主屋子里专门为他备有摇床,钟华甄把他放进里边,坐在床边守长公主。
她靠着床小睡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睁开眼。
“嬷嬷还没睡?”
罗嬷嬷端来一碗安神汤,她轻声把檀木托盘放在红木圆桌上,走过去对钟华甄说:“老奴倒不困,世子要是倦了,就先去休息吧,这里有老奴和三娘在。”
罗嬷嬷是长公主的乳娘,自小看着长公主长大,论对长公主的了解,恐怕没人比得过她。
“我总觉母亲是有事要对我说,”钟华甄话微顿,“也不清楚是什么事能让她哭成这样。”
罗嬷嬷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对她说:“怕是跟候爷有关,长公主这几天经常做梦,嘴里念的就是侯爷的名字。这在从前也有过,但那时候侯爷刚走没多久,太子殿下或许是来说了什么,触到长公主心底的伤心事。”
钟华甄道:“可若真是这样,母亲又何必说对不住我?等母亲醒后我再问问。”
“不必再问。”长公主嘶哑的声音传来。
钟华甄转头,看到长公主撑坐起来,她连忙过去,坐到床边问:“母亲怎么样了?”
长公主眼眶都是红的,说:“五天之后,我们启程回青州,不用再等开春。”
第65章
长公主醒是醒了, 但她一开口就是去青州, 任凭钟华甄怎么问,她也没再多说别的,可长公主眼眶发红, 如同受了刺激的表情,也让人知道不简单。
钟华甄知道她是不想说,也没逼迫她, 只道:“母亲如果不愿意说那就不说, 今日好好休息, 所有事等明天再看。”
长公主握着她的手, 声音嘶哑说:“是我识人不清。”
钟华甄一顿,长公主这些年一直在为威平候抄佛经祈福,没心思认识别人,所谓识人不清,人是谁?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却没说出来。
长公主从前几天开始就有种郁郁寡欢,跟李煦来侯府没关系, 她这几天去的地方只有皇宫, 能让她情绪波动至此的,除了皇帝,也没有别人。
钟华甄坐在床边, 开口道:“母亲早些歇息, 青州地远, 说离开也得先把东西备好, 以免路上生忧,我尽快让管家处理。”
她的乌发被绸带束住,一副少年男儿装扮,却掩饰不住女子的艳意,从前年纪尚小,旁人看不出来,只以为她是个纤弱小少年,逐渐大了些,便已经开始和别人不一样。
长公主看着钟华甄,心里的石头紧紧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她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流起眼泪。
钟华甄和罗嬷嬷都有些急了,不知道她又怎么了。
“皇宫若是来了命令召见,就说我病了,”长公主呜咽一声,“未得我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皇宫。”
知道钟府内情的人,皆以为长公主要钟华甄扮男装,只是爱夫心切,想保住威平候的基业,可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皇帝。
朝中不稳,各州郡不平,皇帝看不到,长公主跟着威平候常年四处跑,比谁都清楚。
威平候去了,便没人能压这帮野心勃勃,可只要青州在,旁人动一动考虑得就要多一些。长公主为了皇帝的江山,咬牙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说为男孩,为此让钟华甄赔上一辈子。
长公主千算万算,也没想过皇帝会在威平候的死里插上一手。
“母亲要是累了,那便让小七陪母亲睡会儿,”钟华甄用帕子沾热水,轻轻拿开她的手,给她擦脸,“太子殿下说话口无遮拦,母亲不用放在心上,他惯来是那个性子,从来不会考虑旁人感受。”
长公主活了快四十年,除了威平候死去消息传来那天,她没有经历过像今天这样大的打击。
从长公主去侍疾那天起,皇帝就时常提起威平候,他甚至告诉她,他嫉恨过威平候,登上皇位后就有想除掉他的心思,放弃了,日后威平候名气越来越盛,旁人只知有个战神王爷保平安,从不知朝廷做出过什么牺牲,他心里便愈发难受。
她听得出他想表达什么,但她难以置信,李煦的话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钟华甄感受到长公主眼泪流得更加多,她顿了顿,把帕子丢回铜盘中,去抱起已经睡下的小七,放在长公主身边。
她开口说:“母亲一直最宠小七,若是真觉得难受,那便抱一抱他。”
小七被吵醒了,肉嘟嘟的小手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钟华甄握住他的小手,给他擦了擦脸。他倒没哭,看到最喜欢的外祖母在一旁,他咯咯拍手笑,爬到她身上。
长公主眼泪流的更多,她把小七抱住怀里,哭出声来,小七本来就刚刚睡醒,听她哭,面上茫然一片,也呜呜哭起来。
钟华甄头疼,她从长公主怀里抱起小七,轻拍着背哄他,又对长公主说:“都忘了这孩子就是爱哭的,吵着母亲不太好,我先哄哄。”
长公主泪眼朦胧,她模糊的视线看向钟华甄,觉得自己不仅毁了钟华甄的下半辈子,连钟华甄的上半辈子,她也没怎么关注。
如果不是为了钟家和皇帝,她也不会任由钟华甄待在太子身边做伴读,以后的事也不会发生。
钟华甄如果知道她的想法,怕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她前世便是直接被送出京,今世因为长公主的一念之差做了钟府世子,避过不想见到的人,于她而言已经算是大幸。
……
此行一去青州,以后回京的可能性很小,该带什么走都得提前几个月开始准备,现在是冬日,尤其得防路上匪徒和行程险境。
钟华甄还小时长公主便说过要把威平候的位置保留二十年,等她及冠之后再封爵,现在皇帝和太子都知道她的身份,日后怎么样不好说。
长公主的情绪这两天来都不怎么好 ,钟华甄忙上忙下准备青州事宜,孩子便留在长公主身边。
小七是个哭包没错,但呜呜呀呀的也会哄人,两只大眼睛干净,眼珠黝黑,总爱往人怀里钻。
皇帝送过几次赏赐,长公主全都没接,甚至召见她进宫时,她也抗旨不遵。长公主脾气一向如此,但直接违背皇帝的旨意,在外人看来是少见。
钟家要离京的消息在京城是大事,有不少人前来送礼,钟华甄称长公主病了,闭门谢绝。
南夫人见她疲倦,心疼不已,特地让人烧热水给她准备药浴。
“世子用不着这么累,事情交给管家来处理就行了。”南夫人在一旁捣药,磨出粉末给钟华甄泡水喝。
“母亲不放心,离京不是小事,疏忽不得。”
钟华甄坐进浴桶中,靠着桶壁,深吸一口气。水中浮着药材,是热的,有些烫人,但温度又把握得恰恰好,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她又说一句:“小七撒娇厉害,母亲这几日郁郁寡欢都被他哄出点笑意。”
“长公主这是听了什么消息?怎么会难受成这样?老奴在侯府这么多年,也只是在她生产之后见她哭个不停,这年头还有什么大事值得长公主伤心的?”
钟华甄叹了口气,“陛下同母亲虽非兄妹,但手足情深,母亲不想说,我也不敢问。”
南夫人也是不知道,她在皇帝称帝之前就已经到长公主身边,长公主经常跟威平候在外,她见他们的机会不多。后来为了防止旁人知晓钟华甄身份,她做了钟华甄身边的老嬷嬷,把钟华甄当半个女儿养,多余的事,却是不敢多问。
她往旁边摸索一个药包,没找到,以为自己放在外面了,出去之后又回浴间一趟,满头雾水。
“世子先泡着,我可能把药给落药房角落了,去去就回。”
钟华甄点点头,自从她身份在东宫暴露之后,钟华甄屋子的侍卫就又加强了,旁的下人不得靠近外间,更不用说进里间。
水温对她来说十分舒服,钟华甄趴在浴桶上,闭目眼神,浴间的门开了又合,她以为南夫人回来了,问一句怎么这么快,李煦哼声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