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析不置可否,看其模样,显然是默认了。
“你先把他们放进来。”
顾昀析手一挥,没过多久,扶桑等人就冲了进来。
被这么几双眼睛盯着,余瑶很有些不自在,她冲大家笑了笑,道:“我没事儿,你们别这样盯着我,怪让人紧张的。”
余瑶意识不到,她仰着一张小脸,宽慰他们说自己没事的模样到底有多虚弱无力。
她本体上还有着那么重的伤。
如何应对修为暴涨的江沫沫?
都被伤成这样了,还惦念着留了江沫沫一命,全然不顾自己。
蒲叶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呼吸不都畅快,他近身,摸了摸余瑶的脑袋,也跟着缓缓地笑:“没事就好。”
“下次再让那些秃驴帮着做两件袈裟,送给我们小神女当礼物。”
余瑶便眯着眼睛,缓缓地笑了起来,道:“好。”
汾坷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他咬牙,恨声道:“早知道江家这么能作妖,当年,索性就该让江鎏死在流云渡口。”
“当年的事,就别提了。”琴灵用手肘撞了撞他,又上前细细看过余瑶的脸色,神色冷得不像话,她问:“今日这事,如何处理?”
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
余瑶看向顾昀析。
男人鸦羽般的睫毛覆下浅浅一层阴影,他捏着余瑶手指的动作一顿,周身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查。”过了半晌,他眉峰紧皱,扫了琴灵等人一眼,道:“江家随行人等,全部扣押。那个黑坛子为何物,又因何落到江沫沫手中,此时是她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授意,全部给我查清楚,查明白。”
余瑶才松了一口气,又听他开口,“前来参加百花会的所有人,一律回自己的居所,不论缘由,不论家族,一律不准踏出禁制半步,等事情水落石出了,方能回去。”
夙湟蹙眉,道:“此行前来参加百花会的,都是六界有名有姓的家族和个人,如此将人全部强行扣留,就怕会出乱子,引得六界人心惶惶,对十三重天妄自猜测,再有人顺势引导,形势对你们不利。”
十三重天固然强大。
但若引得六界百族集体不满,后续压力当真不可小觑。
琴灵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摇了摇头,道:“如此,怕是不妥,我的意思,是将与江家走得较近的家族留下来,其他的,热闹也看够了,要走便走吧。”
“走前多敲打一番,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且让他们自己掂量。这么些年,十三重天几乎不问红尘纷扰事,也给了他们太多的权利,不论别的,但凡曾立过威,区区一个妖祖之女,岂敢如此欺负我十三重天神女。”汾坷气不过,在屋里转了两圈。
余瑶吃下顾昀析给的仙株,渐渐的来了些睡意,身体被暖流包裹,她缓缓闭上了眼。
蒲叶带着大家退出去,免得扰了她歇息。
顾昀析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就在那场比武闹剧过后,一个时辰不到,琴灵就从半空而落,她目光如利箭,声音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帝子有令,百花会暂停,所有人,请回到自己居所,配合调查。”
“什么意思啊?”
“这是要将大家都软禁起来?”
“我们是接了帖子才来的,怎么现在还不能走了?”
“……”
不出意料,聚集在主峰之上的人傻了眼,当即,议论声不满声都传了出来。
琴灵不为所动,她红唇轻启:“届时,调查结果出来,十三重天一一备上厚礼向诸位赔罪,但现在,希望大家理解。”
“余瑶神女受伤,十三重天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轻饶与此事相干之人。”
说完,就走了。
有人不信邪地硬闯禁制,被打了回来。
“这事,也只有十三重天有魄力干得出来。”凤族少族长婉清对着云浔感慨了一句。
“我探了一下,禁制被帝子加固过了,想要偷溜,基本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母亲放心,十三重天不会为难无辜之人,我们晚两天再走便是。”云浔看了看妖祖等人居住的方向,目露讥笑:“这一遭,江家也不算冤,江鎏教女无方,没什么好辩解的。”
真正看得懂局势的,宁愿对蒲叶动手都不会对余瑶动手。
“江家,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婉清感叹一个大势力的分崩瓦解竟来得如此容易。
而于此同时。
妖祖居住的院子里。
江沫沫人事不知地躺着,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一直发着抖,高热不退,妖祖和清源就坐在外面院子里的石凳上,彼此相望,神色复杂。
“父亲。”突然,清源起身,才要说什么,就被妖祖大力压着肩膀坐了回去。
“坐着。”不过是一日之间,江鎏整个人都像是老了下来,他神情木然,捏着茶杯饮了一口水,又猛的闭了眼,道:“没用的,沫沫对余瑶神女出手的时候,我就知道,江家完了。”
“儿子昨夜有劝过她,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不惜动用母亲遗物,也要重创余瑶神女。”清源抱着头,声音哑得不像样子。
江沫沫躺在床榻上,已是废人,这是她自己造的孽,而他和父亲看了,都仍险些流出泪来。
那作为受害者的余瑶神女,本就羸弱的身体,这回再因为沫沫再雪上加霜,十三重天那群人看了,帝子看了,又该是怎样的想法。
没将他们一起废了,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现在只是将他们的院子困住而已。
江鎏对着天空中的几股晦暗气息抱拳,声音粗哑:“属下知错,教女无方,愿自戕谢罪,请帝子宽恕江家众人,留江家一点血脉。”
一个清冷的身影出现在跟前,顾昀析把玩着手腕上挂着的佛钏,眼皮也没抬一下。
过了半晌。
他道:“准。”
第92章
江鎏跪在地上,眼尾有些发红, 他郑重地朝顾昀析磕了一个头, 道:“叩谢大人。”
昔日的好友,煮茶对弈, 心心相惜,哪怕是顾昀析本人,也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结局。
清源手掩在袖袍底下,握成了拳, 再坚毅的心性,也受不住这样的双重打击。
一夕之间, 妹妹垂危,成为废人,父亲为了保全族人, 不得不自戕认罪,他就将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那种巨大的酸楚和悲痛涌上鼻尖,清源强忍着不敢吭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出声, 帝子再怒, 父亲的委曲求全都没了意义。
平白牺牲, 绝非父亲想要看到。
之后江家的振兴,父亲毕生的报复,都得落在他的身上。
他早觉得自己已足够强大,能独当一面, 直到现在,才知自己不过也是大家世族捧出来的井底之蛙。
在这些上古神族面前,依旧是抬不起头来。
顾昀析幽暗的瞳孔中辨不出情绪,他目光落在江鎏身上,声音冷肃:“那个黑坛,是何物?”
江鎏没想着隐瞒,他看着自己虎口上一条蜈蚣模样的刀疤,沙哑着道:“那是亡妻遗物。”
“尔等出行,时时都带着这样的东西?”顾昀析衣袖一拂,那个黑色的坛子便凭空出现在了石桌上,一股莫名的神器威压弥漫出来,又被顾昀析的气息给尽数压制回去。
这一回,江鎏没有开口回答。
清源拳头一紧,竭力使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没有变化。
他阖上了眼。
帝子这话一问出来,他就知道,这次的事情,怕是真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们从出生到现在,统共也没有见过几次,父亲不敢睹物思人,将这个黑坛放在了外祖家。
清家虽比不得江家势大,但也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古老世家,底蕴深厚,所以这次,也来参加了百花会。
这个坛子,应该就是他们带来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将这坛子给沫沫的?
这次的事情,清家可有参与进去?
脑海中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连成了一条清晰而完整的线,清源浑身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不能动,也不敢动,脊背上贴着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
儿子能想到的,老子肯定也能想到。
妖祖再叩首,道:“此事绝非江家意愿,沫沫脑子糊涂一时犯下蠢事,请大人明查。”
顾昀析眼尾描着的红色越发显眼,他身子颀长,在三大五粗的江鎏面前,就显得有些瘦弱,他掀了掀眼皮,声音显得十分不耐,“江鎏,你自己交代,还是要我亲自施搜魂术,将江家随行人等都搜一遍?”
这回的事,显然让他怒到了心里,因此所言所行,丝毫不顾念往日情分。
在顾昀析的眼里,只分两种人,别人和余瑶,这两者相撞的时候,如何抉择,不需多虑。
搜魂术阴损,对搜魂之人要求十分之高,而且被搜魂之人,神魂动荡,轻则落下后遗症,重则生命垂危。
江家此次随行来的,都是天赋出众的后辈,是江家未来崛起的希望。
顾昀析一句话,就令江鎏没了退路。
“我耐心不足,你说是不说?”顾昀析眼底蓄满戾气,眼神阴鸷,手掌已经朝清源头顶罩过去。
江鎏猛的闭了闭眼,道:“大人,我说。”
顾昀析淡漠地别开眼,问:“这个坛子,从前,都放在哪的?”
江鎏面容扭曲了一瞬,旋即认命般地开口:“这个东西,威力不小,沫沫的娘过世之后,就一直放在两个孩子的外祖父那。”
“清家家主?”顾昀析目光微沉,问。
江鎏点了点头。
顾昀析又转了一下手腕上挂着的佛钏,问:“还有什么想说的没?”
大致意思便是:你还有什么遗言。
江鎏摇头,面色沉重,道:“属下得大人相救,有幸与大人相识相交,今教女无方,酿下大错,无话可说,只望大人事后,能将江家一众送出百花会。”
顾昀析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可。”
江鎏洒脱一笑,手掌拍向自己的头顶。
“父亲!”清源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被一股威压逼得动弹也不能够。
关键时候,一道妖月与江鎏的手掌相撞。
江鎏蓦地睁眼,发现半空中,一男一女飘落,男子手中的一轮妖月格外邪异,带着些鬼魅萤火,女子一身青衣,身子窈窕,面容难言疲惫和憔悴,正是被江沫沫用剑重创的余瑶。
“帝子。”当着外人的面,余瑶这样唤他,她蹙着眉,走到顾昀析身边,道:“不必闹成这样。”
“我已无事了。”
顾昀析狠狠皱眉,将手腕上挂着的佛串转了转,伸手扼住她细白的手腕,魔气化为灵力游走进她的身体,脸色陡然黑了下来,他心情实在不是很好,已在失控的边缘徘徊,因此语气也显得恶劣:“都成这样鬼样子了还无事?怎么个无事法?还能上场再跟江沫沫打一架是吗?”
余瑶张了张唇,哑口无言。
她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扯了扯顾昀析的袖子,微薄的灵气带着她的话语声,流淌进顾昀析的耳里,“外人面前,你好歹给我留些面子呀,等回去了,你再说我都行。”
顾昀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头一回生出了颓然的情绪。
话说得好,给她留面子,他焉能不明白,此时给她面子,就是在将这件事情往小了处理。
他处处为她。
只在乎她。
而面对着他的偏爱,袒护,她仿佛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受着,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心里首先想的,不是图自己爽快,而是六界生灵会如何看他,这些世家贵族会如何诽谤他。
可他也明明白白地说过。
这些,他从不放在眼里。
身居至高位,被人眼也不错地盯着,天下留言碎语那么多,真要一一听到耳朵里去,他耳朵都得起茧子。
余瑶的出现,落在清源眼中,像是带起了无限仙光。
他跳得无比欢腾的心,在这一刻,又慢慢静了下来。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余瑶见顾昀析脸色虽然十分难看,但也没一口咬死一定要江鎏当即自戕,她虚虚咳了两声,走到江鎏跟前,衣角拂动,带起暖风,她声音轻得像是柳絮:“妖祖,且起来吧。”
江鎏下意识地看了眼顾昀析。
发现他垂着眼睑,一颗一颗转着自己手里的佛串,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态度,显然还是宽和了些。
“江沫沫之事,若与你,与江家无关,你们都不必代她受责,一人做事一人当,十三重天从不累及无辜。”
“只是你方才也说起,岩坛乃故夫人遗物,平素都是放在清家,怎么就一夜之间,到了江沫沫的手中?”
余瑶身体仍有些虚,但此时只要不动用灵力去做大的动作,站着说会话还是不成问题,她睫毛颤动了两下,又道:“我与清家并无接触,亦无恩怨,原本,实在不想用恶意去揣度别人的用心,但清家家主将岩坛这种危险物件交到江沫沫手中的时候,难道就真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摇摇头,扯了扯嘴角,道:“不,他不仅知道,说不定,还宽慰了江沫沫几句,让她放心大胆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昨日,我与江沫沫已起争执,明眼人都能瞧出我们之间的不对付,而这个时候,江沫沫去找清家家主要岩坛,清家的人如何能不知道她的意图,既然知道,就该知晓后果,为何不规劝几句?”
“若说江沫沫性子倔,规劝不住,他可有来提醒你一声?可有来给十三重天的我们透个口风?但凡他有,我不至于如此,江沫沫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模样。”
“他在暗算十三重天,暗算整个江家,借着江沫沫的手。”
余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有些累了,她闭了闭眼,又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鎏,你确定还要为他打掩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