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气渐凉,可树林里倒还有些晚开的花,宁七音和陆清雅二人走走停停转了小半个时辰,倒也各自凑了一把花束。
二人从树林出来,却见前方有人正朝山寺走去。
“三叔!”陆清雅高喊了一声。
宁七音有些意外地看着陆景朝回过身,朝她们摆了摆手便又继续回寺庙去了。
“奇怪,”陆清雅自语道,“三叔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晚上在寺里留宿,众人同僧人们一起用过斋饭,然后便各自回房了。
宁七音在房里看一本经书,只开了个头就觉晦涩难懂,硬着头皮读了两页,只觉仿佛坠入云雾之中,便干脆去找宁正锦请教。
巧的是宁正锦也在读经书,虽然和宁七音问的不是同一本,但是帮宁七音解读一下也是信手拈来。
“从前听人说‘博古通今’,我一直以为是夸大其词,和大哥相熟之后才发现,大哥确实担得起这四个字!”
宁七音由衷地佩服这位大哥,最后中状元如囊中取物一般,绝对不是凭借运气,而是靠着十年寒窗苦读的渊博和满腹经纶。
宁正锦眼神温和:“妹妹这是过誉了,为兄愧不敢当!”
他将手中的经书放置一旁:“听七音方才说的几句,明明对这书中语句的已有所得,假以时日,妹妹怕是再也不用来问我什么了!”
宁七音又同宁正锦闲谈了几句禅语,然后有意问起了夏若梅。
“今天让玲珑一同乘轿的那位夏姑娘,大哥还记得吗?”宁七音的眸光轻轻落在宁正锦面上,想要从大哥细微的表情上找到答案。
宁正锦回忆了一下,端起茶杯道:“还有些印象,为何提起她?”
除了夏若梅在轿中向苏南卿喊话时,后来在寺院中也碰到过她,宁正锦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也不知道宁七音为何突然提起她。
“她能邀玲珑一同乘轿,许是个心善的姑娘?”宁七音小心地试探,如果大哥真觉得夏若梅不错,她要怎么扭转大哥的看法呢?
宁正锦却皱起眉来,他又将茶杯放回桌上,摇头叹道:“许是对玲珑来说是位好心的姑娘,可对轿夫来说却未免刻薄些。”
山门前的台阶又多又陡,便是有些年纪的侯夫人走到这里都会亲自爬上来,夏若梅却和宁玲珑稳稳的坐在轿中,不管轿夫困苦也就罢了,对佛祖半分虔诚之心都没有。
宁七音追问:“那大哥觉得夏姑娘这个人怎么样?我瞧着她容貌艳丽,倒是位难得的美人。”
宁正锦才呷了一口茶,听宁七音说完不由笑起来:“我倒不觉得有谁能在妹妹面前自称美人。”
宁七音抿唇莞尔:“大哥这话千万莫在别人面前说,这样吹嘘自己的妹妹,人家听了怕是会笑死。”
“大哥到底觉得夏姑娘美不美?”宁七音看着宁正锦似乎对夏若梅没什么感觉,但又忍不住旁敲侧击着去确认一下。
宁正锦微微仰头看着斜上方的房梁想了一下:“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个周正的姑娘。”
说完向宁七音笑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样追着问我?”
宁七音也端起桌上的茶杯:“我难得新认识了几位姑娘,想和大哥聊聊。”
宁正锦点点头,宁七音从小在乡下,这燕京城中莫说闺中密友,便是亲戚都认不全的。他心疼这位妹妹明明回到家却看起来仍是伶仃,便也有心鼓励她多结交几位年纪相仿的姑娘。
“大哥觉得苏姑娘如何?”宁七音趁热打铁,问起了大哥对苏南卿的看法。
宁正锦点点头,向宁七音认真道:“苏姑娘倒是值得一交的,她人虽温婉,却不失坚定,谈吐学识颇有见地,我看着是个心思纯净的人。”
谈起夏若梅的时候,宁正锦的眼神平静,就如同无风而无波的湖面。
待到说起苏南卿,宁正锦眼中便有星光一般,往常温和的语气中竟也带了一丝丝热切。
宁七音看的分明,总算放下心来,宁正锦对夏若梅没什么感觉,却对苏南卿加以赞赏,想来这辈子大哥与夏若梅的机缘已经破了。
她很为宁正锦高兴,那样清风霁月般的大哥,上辈子因为那个泼妇,后来连眼神无光了,成日憔悴着长吁短叹,谁看了都摇头不已。
“那大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苏姑娘玩?”宁七音站起身向宁正锦邀道,她也想知道苏南卿对宁家的两位哥哥是什么感觉,总不会阴差阳错地再看上宁正辉吧?
宁正锦站起来,却向宁七音笑道:“妹妹是高兴过了头?天色已晚,我不方便去苏姑娘那里,你自己过去吧,记得早点回房歇息!”
从大哥房里出来,宁七音便朝前面的院子走去,苏南卿和夏若梅住的客房在另一个院子,需要从前面的月亮门穿过,然后经过大殿,再穿过另一个月亮门,才能到达。
才走到大殿前,便见陆景朝和一位老和尚走出来,立在那里探讨着什么经书。
宁七音停住脚步,一时不知是要向前,还是退回去。
☆、第 45 章
第45章再遇陆景朝
大殿的光柔和的铺洒在门口, 宁七音站在门口一侧的阴影中,听陆景朝和那位老和尚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行了个单手礼目送和尚回到大殿中去。
宁七音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打个招呼, 便见陆景朝侧过脸来:“自己出来的?”
看那样子,想是他早就发现了她。
宁七音站在阴影中,向陆景朝福了福:“三叔。”
陆景朝向宁七音走过来:“天晚了,我送你回禅房。”
宁七音不知道如果自己说要去找苏南卿玩, 陆景朝会不会也说要送她去, 便只好感激地道了谢,和陆景朝并肩而行。
陆景朝的声音像是被夜色遮去了棱角,听起来竟然带了几分低沉的温意:“寺庙中不像家里会点那么多灯,走慢些, 仔细脚下。”
宁七音听了他的话不觉放松下来, 轻笑道:“小时候偶尔走一次夜路,哪里有什么灯照着, 照样能摸回到家里去呢!”
陆景朝心中像是有根丝线扯了一下,然后他看着前方暗沉的夜色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宁七音轻轻点头:“当然记得!”
“小时候在乡下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宁七音抬头望了望夜空中几颗并不太明亮的星星, “可是对于孩子来说, 有时候干活也算是玩了。”
“比如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 我可能在院子里脱玉米粒。”宁七音回忆着,突然就有了谈兴, “这时候玉米已经干透了,晚上坐在院子里, 也不用点灯,就在黑暗里把玉米粒搓下来,有时候有邻居去串门, 听大人们摸着黑聊聊奇闻轶事,干起活来也不觉得累了。”
“白天的时候就去地里捡玉米秸秆,”宁七音轻声继续,脑中浮现出小时候的自己,“其实收完玉米那些秸秆就也被收走了,可总还有些漏下的,就成了小孩子争抢的宝贝。”
“秸秆放干以后很好烧,冬天做饭烧屋子都用得上,所以捡的越多越好!”
好像这朦胧的夜色特别容易让人陷入回忆,宁七音不觉便说多了,又说起乡下四季的生活,说起她在学堂外偷听,说家里人捉了鱼舍不得吃,每每总是腌的很咸……
那是陆景朝不曾经历过的穷困生活,便是战乱那几年,他也不曾吃过太多苦,如今从一个纤细的姑娘口中听到,陆景朝心中一时也是滋味难辨。
可宁七音说起来却像是不觉得苦一般,一桩桩一件件的说了许多。
“听起来乡下的生活和燕京城中大不相同,”陆景朝声音也放轻了,像是怕惊到回忆中的人似的,“那你回到宁国公府,可还顺遂?”
宁七音蓦地就想到了上辈子,那个处处小心的自己,被人哄骗着却还真心待人的自己,那个最后连死都没能喝上半口残茶的自己……
她的眼眶突然就泛起湿润,便不再说话了。
陆景朝看到她眼中的星星点点,想到宁玲珑在外人面前尚且肆无忌惮的嘲讽宁七音,心中不由升起怜惜的情绪,也不再多问了。
宁七音望着天空中一弯上弦月,竟在这山寺之上格外明亮,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秋夜的缘故,她好像变得有些脆弱,心中竟第一次为上辈子伤感不已
陆景朝在她身旁同行,山上的松柏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风里有松枝的味道,混着古寺里的香火气味,柔柔地包裹住夜行的人。
那段路并不长,可当宁七音和陆景朝静默地一同走回去,却像是走了很久一般。
只是这种久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耐,相反的,两个人都不会因为沉默而尴尬。就像是两位故友,便是一言不发的相处也会觉得放松舒畅,并不用费尽心机的去找什么话聊。
明月慢慢地西移,地上的青砖轮廓已依稀可辨,宁七音低着头,默默地踩着一格一格的青砖向前走,身旁有陆景朝看路,倒不怕偏了方向。
一直到陆景朝突然停住了脚步,宁七音又向前迈了一步才回过神来,忙也停住了抬起头来,却已经走到了自己那间禅房门口。
宁七音看向陆景朝,陆景朝挺拔地立在那里,正凝着自己这方向。
她脸上微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望着自己那眼神有一种自己看不懂的什么,这让她有些局促。
陆景朝却在这个时候向宁七音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回房。
宁七音再次向陆景朝道过谢,然后才推门回房去了。
当窗棂透出昏黄的光,陆景朝站在原地,静默地立了一会儿,方转身离去了。
***************
宁七音坐在房中,秋夜的凉意渐渐弥漫开来,她便和衣躺下了。
上辈子她与这位三叔来往极少,便是在陆国公府遇到了,陆景朝也是一张冷峻的脸,永远没有表情似的。
可如今细想起来,他那时候应该帮过自己几次,其实人也是很好的。
比如有一次陆家设宴,陆老夫人故意让陆夫人交代给宁七音去做,宁七音心里盘算了半日,将要做的事一样一样地写了下来,却还是不踏实。
那时候她向自己最亲近的夫君求助,可陆见洺只是向那几张纸上扫了一眼,便向她笑道:“母亲让你来做,自然是信得过你,你自己决定就好。”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再不知道要找谁去问,一大早拿着写下来的事项在花厅里一样一样的在脑中想象,却总是不知道少了些什么。
还是当时路过的陆景朝看见了她,问她在做什么。
她只当陆景朝是随口问问,可既然是长辈问话,她还是据实说了。
没想到陆景朝竟然从她手中接过了她列举的事项,细细地看过了,然后指出遗漏之处,并且将所有事项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都嘱咐给她听。
那时候她认真地听,用力地记,生怕遗漏一个细节。直到他离去她都还在喃喃地重复着老夫人和贵客的喜好,竟不曾好好地向他道谢。
像那样的事,上辈子还有几件,宁七音当时只觉得他是个长辈,对自己这个家中晚辈略加指点,现在想起来,竟品出一些不一样的心境来。
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宁七音看着跃动的烛苗暗自叹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重活一世的关系,再去看陆景朝时,便没了上辈子那种小孩子看长辈的感觉,竟能与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来。
陆景朝踏着清风明月回到自己的禅房,燃上一盏烛火,便捧起了经书。
却忍不住去看那莲花烛台,那青铜花瓣上的细腻纹路,就如同什么人的心事,看起来条理分明,却又纵横交错。
白天时宁七音在溪边的情形又浮现在陆景朝眼前,那样一个纤细柔美的姑娘,犹如一朵雨后随风轻摆的莲,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当她和陆清雅说话时,声音温柔动听,饶是陆景朝耳边满是年轻人的嬉笑声、溪水潺潺声,他也能准确捕捉到她娇美的声音。
捉了鱼回来,她正与陆清雅守着鱼筐,他远远地打量了她一眼,那秋日暖阳下的笑颜便如同一幅画,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候她好像在听陆清雅说些什么,抿着唇不住地发笑,犹如点墨的双眼中有明亮的光彩,与人说话时却又双眸含水我见犹怜。那样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在山水间犹如下凡的仙子,艳若桃李却纤尘不染。
陆景朝心口发热,方才与宁七音并肩而行的感觉似乎仍在,夜色中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沉迷。
后来二人静默着前行,陆景朝能听到她在肩侧的呼吸,虽然几近不可闻,却还是在松涛阵阵中被他注意到了,犹如带着些许馨香,若有若无的撩动人的心弦。
陆景朝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犹如那烛台的莲花瓣,蓦地生出许多摸不到理不清的纹路来,正要去细想,却猛然记起一件事。
宁七音是与自己的侄子陆见洺定了亲的。
陆景朝心中一时更加杂乱,那些纹路像是一张网覆着,此时猛然收紧,叫人心中不适。
他逼迫自己将眼神移到手中的经书上,在心中默念那些晦涩的文字,想要用经文将脑中纷杂的思绪挤出去。
然而宁七音那双瞳剪水像是从经书上浮现出来,耳边响起的也是她轻轻柔柔的一声“三叔”。
陆景朝闭上双眼,只回想方才看过的经文,觉到耳边清净了才又睁开眼睛读起经书来。
原本以为只是一时意乱,读一读经书便能冷静下来,不想这么一读竟读了大半夜,就连那莲花烛台上的烛都几乎燃尽了。
山寺的清晨似乎比城中要凉意更深,阳光才伴着鸟鸣洒在寺院中,僧人们却已经下了早课。
陆见洺逆着众僧而行,走到宁家兄妹住的禅院中,他看着几间禅房犹豫了一下,然后向一位洒扫的僧人问道:“宁国公府的大公子住在哪间?”
他想要再见见宁七音,虽然她待他不冷不热总是淡淡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多与她相处一会儿。
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地相见总归是不太好,他便打着拜访宁正锦的旗号过来,想着也许能与宁七音见上一面。
在宁正锦房中坐了一会儿,陆见洺耐着性子聊了半天学问经文什么的,才拐弯抹角的问到了宁七音。
他问的巧妙,宁正锦也不疑有他,顺着他的话道:“城外的山水确实怡人,七音一早便去后山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