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低垂下头,语气有些犹疑:“先生信任学生,学生当感念知恩,心存欢喜,不该有所怀疑……”
谢九桢看着她,发现她身侧的手抓紧了衣裳,像是在为自己鼓气一样。
“只是君子立世,持身正气,俯仰无愧于天地,当言行思忠,请命为民,纵困守清明,亦有坚而不移之心,得方台明镜,自守乾坤。”
“先生所为,是否有违君子圣心?”
谢九桢呼吸似乎停了一瞬,灯光晃得那身影有些萧索,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暗中汹涌的波涛都藏于幽沉如渊的眼眸中。
雪巅顶峰上有风掠过,寒冽冽地剐蹭人心,那是对人的一种鞭笞。
他回过神来,问道:“这话,谁教你说的。”
晏映有些愣怔,似是想了半晌,才弯了弯身回道:“不记得了……”
谢九桢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垂眸一笑。
她将他忘记了,当然也不会记得这是他说过的话,只是心中仍然恪守,将之奉为箴言。
“我非君子,当无圣心,只是,也未曾觉得有愧于天地。”
半晌后,才传来他寒凉之音。
他抬眸望她:“你呢,会追随一个这样的人吗?”
第35章 先生诉。
汝南王世子酒楼遇刺, 很快便传遍了洛都。
有贼人当场被穆世子射杀而死,但更多的歹人却逃离了当场,因为就现场留下的羽箭来说, 刺杀的贼人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京兆尹知道自己最近是太过清闲了,才从头顶降下一桩大案。他去时穆迁连面都没露就回府了,只留下侍从传话, 说他家世子受了惊吓,要京兆尹务必给个说法, 毕竟帝都京城里, 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实属令人发指。
这都不算,京兆尹最头疼的, 还是后来掺和进来的定陵侯府——据闻那日太傅大人谢九桢坐着马车路过, 正赶上贼人行刺,乱飞的羽箭惊扰了车驾,还差点伤及性命。
谢九桢第二日就称病不朝了,听说在府上连床都下不来。
太后震怒, 责令京兆尹立刻查办, 找出幕后真凶。
京兆尹心焦啊,他去时迟了, 人早就没影,只剩下神机营制式的利箭, 而能碰神机营弓箭的人, 又哪里是他好惹的。
不敢惹穆世子,不能怠慢谢太傅,也不能不听太后懿旨,胆小懦弱又无助的京兆尹只好硬着头皮, 亲去神机营探查。
自神机营所出弓箭,一弓十羽,登记在册,皆有出处,可京兆尹熬了三天两夜,眼圈都黑了,完全没在兵器册上查出这笔羽箭的来路。思前想后,京兆尹忽然心生一计,立即拍板而定,将此事上报给太后。
弓箭确实出自神机营,神机营却没有登记在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批弓箭乃暗中制造。在朝为官,所居职责之内行些方便,大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暗造弓矢却非小事,一不小心就会跟谋反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牵扯上。
京兆尹上书兹事体大,绝非他一人可以办成,请求太后另外委派能人,决心能拖一人下水就拖一人下水。
姚妙莲起初也只是以为这是下面那些人去除异己的手段,不管是穆迁还是谢九桢,京中怨恨他们的大有人在,可被京兆尹这么危言耸听一波,他立刻就警戒起来。
谁知道这批来路不明的羽箭是有一发还是一万发?倘若真有人在她眼皮子下行不轨之事,她绝不会姑息。
太后最终将此事交给了东郡公滕思柏。
滕思柏为清河滕氏家主,在朝任侍中,与尚书仆射、中书令同级,手中握有实权,只是因为大胤自昭武帝以来犹重三公,才比谢九桢矮了那么一截。
由他出面,当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压得住了。
“交给东郡公了?”
谢九桢正在换药,听星沉将朝中的事尽数禀报于他,说到这里时才有一问。
“是,有东郡公主办,京兆尹协助。”
谢九桢神情肃穆,眉梢棱角分明,他冷哼一声:“倒是不用让人上书推举了,省了许多麻烦。”
星沉微微颔首,没有回话。
“她还是不来吗?”半晌后,谢九桢忽然有此一问。
星沉怔了怔,明白过来大人在问谁,声音犹豫:“是……夫人说待她想好了答案再过来,会亲自回复大人。”
谢九桢闻言垂眼,不知为何,星沉觉得空气都流动得有些慢了,他偷偷瞥了一眼大人,发现他面色苍白,形容比之从前虚弱许多。他有伤在身,还压着不愉快,对恢复更不好。
星沉心中不免担忧。
药已上完,药性发挥时蔓延的疼痛渐渐扩散,谢九桢闭上眼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星沉领命,悄悄走了出去。把房门关上后,他才皱起眉头来,往里看了一眼,他匆匆转身出了院子。
·
晏府的梅花快要开落了,花瓣经风一吹,四散零落,千回百转仍不肯落地,在空中婉转不舍。
晏映不知怎么的,这两日特别喜欢静静站在梅树下沉思,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心头冷热交织,又道光影忽隐忽现,既熟悉,又遥远。
她发觉自己不正常,是在摔到后醒来的第二天,府上人遮遮掩掩,身边人吞吞吐吐,纵然是个呆傻痴愣的人也早已发现不对。
加上她常常觉得脑中记忆混沌一片,抓寻不到头。起初没人告诉她,她也觉得不重要,所以不曾细究。
可是时间久了,她又开始好奇起来,那些脑中一闪而过的熟悉,究竟隐藏了什么,她很想弄清楚,可是每到这时就头疼。
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她总觉得丢失的那些记忆跟先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在翠松堂三年,连只露几面的穆迁都知道,连名不见经传的陈砚时都记得,却偏偏对那个将她视为最喜爱之学生的先生没什么记忆,实在不该。
他对她不问缘由的保护,对她的好,都像是突然降落的,晏映欣喜之余,也不免惶恐。
先生心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大家到底在瞒着她什么,她很想知道。
而这一切自心底而生的探寻都因为那日的问话戛然而止。
先生将她带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却来不及询问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坐观棋局,手掌生死,所行之事或许有违圣训之道,一朝落败,更有可能跳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心思烦乱,好像总是没办法做这个决定。
“映儿,你在这里啊!”
晏映听见声音,回身一看,才发现晏道成站在不远处,神色颇为不自然。
她这几日都没出过晏府,父亲总是旁敲侧击地过来问她那日发生的事,还有先生的伤。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赏花?”晏道成走过来,碧落和清月给他行礼,他随意摆摆手。
晏映偏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神色忽然转为认真,她看了看父亲微微闪烁的目光,低声回道:“没有赏花,在想事。”
“嗯,这梅花是挺好看的……”晏道成似乎都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地应了一声,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想事情啊!嗯……是不是在想先生的事?”
他终归还是要绕到这个问题上的。
晏映敛起神色,点了下头。
晏道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我听说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上朝了,看来伤得不轻,也没有精力教导你。不过按理来说,你还是应该去拜谒一下,表示一下关心,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先生。”
晏道成之前对谢九桢绝对说不上亲近,但是自从知道他为晏映挡箭之后,态度便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晏映审视着看了他一眼:“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晏道成措手不及,他着实愣了一下,不解道:“怎么会这么问?”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女儿这些日子过得也很快活,从来没有对失去记忆的事起疑,他原本还很欢喜来着,却不想女儿在这等着他呢。
晏映垂下眼帘:“我知道父亲性情为人,如果有事瞒着我,一定是为了我好,所以一直没有询问,即便是心中有所怀疑。”
晏道成听她这么说,也板正了脸色。
晏映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就想问问父亲,那件事是不是跟先生有关?”
对面的人神情一下僵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这个表情,即便不回答,答案也能一目了然,晏映刚想追问,就看到他身后有人走来。
管家带着星沉正过来。
到了近前,星沉行了一礼。
“你怎么又来了?”晏映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耐。
星沉垂头,低声道:“属下是来请二小姐,劳驾二小姐去看看大人。”
晏映这两日本来就躲着呢,她暂时不想对上那双能洞彻一切的眼眸,可是星沉今儿来请了两次,她心中又担忧先生情况是真的不好。
“先生怎么了吗?”
星沉看着地面,声音顿了顿,他没做过什么自作主张的事,言行都是洞悉了大人的意思后才去做,今日大人虽然没开口,他却是知道他想见夫人的。
那他也不算自作主张。
“大人病情反复,今日又有加深,昏迷时念着二小姐的名字,应当是想见一见的。”
“先生昏迷了?”晏映一惊,眼中满是担忧。
星沉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晏映见着,立刻拔腿就走,将晏道成和星沉都抛在身后,她脚步匆匆,出了晏府直接去对门,轻车熟路。
一路到了揽月轩都没人阻拦,也没人敢阻拦。
晏映到了门前,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想要敲门,可是想起星沉说先生在昏迷,应该也听不到敲门声才是,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将门关好,晏映提着裙子,轻手轻脚地往里又,却不想跟坐在床头看书的谢九桢正好打了个照面,面色一下便僵住。
她的轻手轻脚看在别人眼里太像鬼鬼祟祟了,她甚至还看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脸上露出的疑惑。
晏映此时很想转身回去把星沉的狗头暴打一通。
如果先生问她为什么来,她应该会回答走错了,然后转身离开。
结果谢九桢只是把书放下,像之前那样唤她似的,带了一丝不容人拒绝的强硬,却更像请求。
“过来。”
那声音好像贴着晏映耳边掠过,如同喷薄的呼吸,让人心火燎原,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窸窸窣窣爬着,让人又疼又痒。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到了床前一步停下。
谢九桢看着她止步不前的样子,灵动的双眸里有闪躲和抵触,
“再过来些。”他温声轻唤。
晏映抿着唇,又微微挪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了,谢九桢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手心握住。
晏映一惊,吓得想要甩开他的手,可一看到先生是用受伤的那只手握她的,便又不敢太用力挣扎,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先生!”
“算了,”谢九桢垂着眼,声音有些突然,暗藏无奈,“你没有答案就算了,我不会逼你,只是别躲着我。”
她没感觉错,先生果然是在求她,虽然没有明着去说求饶的话,可身上每一分气息都像在跟她诉说着别走。
这样的情形有些熟悉,她在某个时候似乎也感受过。
好像是在梅树下,有双猩红又孤绝的眼眸望着她;又像是黑夜里,被灯火映照的沉默脸庞,因一句承诺而焕发光彩。
是一句什么承诺来着,晏映记不清了。
只是看着形容狼狈的先生,她有些心软,似乎做不到狠下心来推开他的手离开。
可是也不能总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不躲着先生,先生也该注意礼数,不要再这样了!”晏映硬下心肠来,固执地抽回自己的手。
之前拔箭时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现在两人都好好的,不用非得拉着手说话吧,她又不是还未及笄的孩童。
她抱着手在胸前,眼中难得掺了一丝怒火,也不知是因为先生的冒犯,还是因为他给的她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谢九桢看着她,眸中染上一层寒霜,神情有些萧瑟:“你不喜欢?”
“那是当然。”晏映急急回应。
“可是我喜欢。”
“嗯?”晏映怔住,一时间没明白先生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又伸出手,这次只是轻轻握住,趁她愣神时,将她往床边一带。
晏映立时就坐了过去。
谢九桢眸光如月似钩,修长的手指伸到眼前,替她理了理鬓角,他袖上有药香,还有一股子书卷气,近在咫尺的呼吸彼此交缠。
她还想不透昔日里不苟言笑的人,也会有如此温存的时候。
就在她快要沦陷时,晏映忽地回过神来,晃了晃脑,皱眉看着谢九桢:“可是,先生心头不是有个白月光吗?”
谢九桢动作停顿。
“谁?”
“前夫人啊!”晏映理直气壮,见谢九桢真就因为她这句话声音噎住了,心头还有些生气,既然已经有所爱之人,就应该跟别人保持距离才是,怎么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呢!
“我虽然地位卑微,全仰仗先生才能立足,可我也是有野心的,这一生只想嫁给一个心里有我,且只有我的人,绝不将就。先生若认为我是一个物件一个摆设,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可随时为您所用,那就错了,我拼死也不会妥协的!”
谢九桢听完这忠烈的语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怎么……总喜欢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
鹤颐楼那次的质问是,误会他与姚妙莲之间有染,失忆之后,也不停地幻想着他的心事。
“编造莫须有?”晏映矢口否认,“我哪有?”
“根本没有白月光,”谢九桢怕她继续追问,紧接着便道,“有你一个,已经够了。”
晏映心头一颤,声音也发着抖:“先生……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