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放下后,晏道成皱着眉头,看向谢九桢时脸色变幻莫测,语气又愤怒又无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九桢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所幸的是谢九桢不知道怎么回答,魏济很快就赶过来了,鸣玉亲自将他引到栖月阁,他进来前还骂骂咧咧的,说太傅大人将他一个太仓长当作了府上随叫随到的大夫,成了侯府的私人用品,骂谢九桢太霸道。
结果一脚踏进来发现有外人在,瞬间收敛许多。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晏府的人似乎在这里总是阴魂不散。
他走进去,视线快速扫了一圈,就知道鸣玉找他来看的并非是谢九桢,而是床上躺着那个。
“这次又怎么了?”魏济声音里多多少少有一丝不耐烦。
谢九桢按着他肩膀,语气暗藏威胁:“给她好好看一看。”
魏济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掏出个帕子放在她手腕上,上来便直入正题。
把了一会儿脉,魏济的眉头几经跳动。
“怎么样?”谢九桢跟晏道成异口同声。
魏济“啧”了一声,抬眼看了看谢九桢:“气血亏虚,太过劳累,情绪一激动,就晕了。”
“你让她干什么来,累成这样?”魏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是故意问出这个问题,旁边的晏道成作为过来人,哪能听不懂他调侃的语气,顿时气结,恨不得揪着谢九桢领子狠狠摇晃摇晃他。
但他只是咳嗽一下,愤慨道:“你以后,还是体谅着她一点吧!我女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可经受不起折腾!”
作为岳父大人,能提点到这里已经很张不开嘴了。
谢九桢当没听到这句话,沉着脸看向魏济:“让你看的不是这个……她又失忆了,你能看出是因为什么吗?”
“什么?”魏济愣了一愣,“又失忆了?”
谢九桢点点头。
魏济收起玩笑神色,再次为她把脉,整肃神色,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后他歪了歪头,啧叹一声收回手,抬头去看谢九桢:“能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昨夜睡前,她还好好的,今日一早就不记得我了,看样子,似乎也只不记得我。”谢九桢张了张口,犹豫道。
魏济神色不变:“你们像上次那样吵架了?”
晏道成急忙看向谢九桢。
谢九桢摇头:“不曾。”
“这就奇了怪了,”魏济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床上的人,“以前也见过一些失忆的病患,只挑着部分记忆选择忘记的也有,可是反复失忆的我却只见过她一个。”
魏济扭头看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吗?”
谢九桢沉着脸想了想,神色忽有一丝松动。
“她昨夜不小心碰到头了。”
魏济听闻,急忙俯身,将她的脑袋抬起来半分,伸手在后面摸了摸。
谢九桢欲言又止。
“的确有个小包,”他收回手,将人放平,神色仍然严肃,“只是也不能确定失忆就是由这个引起的。”
“那怎么办?依魏仓公看,小女可还有其他危险?”晏道成急急问道,比起记忆,他更害怕女儿性命有虞。
魏仓公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别的危险应当没有,你女儿除了身子骨虚弱一点,剩下都好……至于失忆这里,着实诡异,我得回去看看古书上有没有相应记载,再下定论。不过,失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唯一委屈的是被忘记的那个人。”
他看向谢九桢,视线在他肩膀上停留片刻,弯唇笑了:“另外,最该看大夫的应该是太傅大人您吧,胳膊不想要了可以留给有用的人。”
他语气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任谁都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
晏道成这才发现谢九桢肩膀上有血迹。
“你——你怎么样?”他担心,却又有些说不出口,床上躺着的是心肝,床前站着的,也是让人忍不住心疼的后辈。
自从知道他真实身份后,晏道成对他的感情变得颇为复杂。
他犹豫半晌,道:“映儿我照看着,你去看看肩伤吧。”
谢九桢仍不肯放弃。
他看向魏济,问道:“真的束手无策?”
魏济摊了摊手:“或许是你当初伤人太深,以至于她说什么都不肯想起你,还要不停将你忘掉,现在是第二次,如果还有第三次,我就敢断定绝对是这样。”
谢九桢握着手里的木盒,久久没有说话。
不多时,魏济看了他肩上的伤,重新上过药之后,一再嘱咐他不要再动受伤的胳膊,最后留下几副安神的药就走了。
晏映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晏道成不好在别府内院过夜,将碧落和清月都遣过来照顾人。
夜里临走时,谢九桢把他叫住,神色肃穆,道:“过两日,我会着人安排你们回平阳,短期内不要再回洛都了。”
晏道成一惊:“怎么?”
谢九桢不打算多做解释:“以防万一,还是躲远些才好。”
“你要对晏氏动手?”他急忙追问。
谢九桢搓了搓袖口,偏头看他:“怎么,你要阻止?”
晏道成噎了一口,悻悻住嘴,他哪有本事阻止这种事,只是认清现实后,心中烦乱不堪。
谢九桢却道:“那日射向映映的箭,是晏萍指使人做的,她一直在派人跟踪她,想要除之后快,只是那日赶巧了,跟另外一波人混在了一起。”
“什么?”晏道成不知道这其中竟有晏萍的手笔,“你确定,真的是她?”
“随你信或不信。”
晏道成垂眼想了想,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半晌之后,他才终于点头,对他道:“我们回平阳。”
原本他和舒氏想的也是回平阳,那里有舒家人护着,他们或许比在洛都更舒服,这一走,他们跟晏氏就真的再也没有瓜葛了。
晏道成心情有些奇怪,与其说晏氏终于走向覆灭,倒不如说其实是他们额外快活了十八个年头。短短一年让他看透了太多,如果是之前,或许他还会垂死挣扎一下,为晏氏多做周旋,尽力补救,可是现在,却半分心思都没有了。
他们还想置自己于死地呢。
晏道成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要走,谢九桢却还有一句话没说。
“但是,晏映,你不能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可以走,但映映必须留下!
第40章 先生说情话。
静室灯火缭绕, 金兽香炉上紫烟飘渺。
指尖在紫檀案面上轻叩,每一下都像按在人的心上,时间缓缓流逝, 更为他增添了一丝焦灼不安。
晏道成沉着脸,双眉横亘成巍峨的峰。
“你说的,是真的?”他终于开口, 微眯起眼,审视着对面的人, 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怀疑。
谢九桢收回手指, 那鼓噪的声音终于消失,沉默良久,他才冷声道:“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晏道成蹭地一下站起身, 然后不停地在他面前踱步,拳头在掌心上不断敲击着,似乎在用这些小动作消解心头的震惊。
他甚至不知该先问哪个问题好。
谢九桢刚刚对他说的事情,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 那是能动荡整个大胤的火.药, 稍有不慎就会炸得个粉身碎骨,他更没想到的是, 自己女儿居然会牵扯上这样的隐秘。
晏道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看向那个端坐在地面不改色的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她应该早就派人来杀映儿了, 以她的能力,映儿不可能到现在都安然无恙。”
谢九桢整了整袖口,轻道:“卧佛寺客舍外,她只是无意识听到了那件事, 姚妙莲至今还不知道那日隔墙有耳,她派人毁你女儿名声,也是因为别的事。”
“只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晏道成,“今日不知道,不代表明日不知道,一旦她发现那天你女儿其实是临时决定下山,一定会有所怀疑。依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到时候,你有能力保护好她吗?”
晏道成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出肯定的答案。
他静下心来,缓缓吐出一口气,认真地看着谢九桢,说道:“所以,映儿其实是偷听到了两件事,第一个,是关于陛下的,第二个,才是太后因为两人容貌相像而不喜,要派人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可是没想到被你救下了,我女儿又因为伤了头记忆全失,忘了那日发生的所有事。”
晏道成背着手,向前走了一步,眼睛睁大几分:“那天你也在?你为什么去卧佛寺?”
他心中怀疑,觉得这其中发生的事也太过巧合,如果不是因为谢九桢也在当场,他又如何知道他女儿在外偷听,事后又刚好是他救了映儿……是不是真的“救”,或许还要另说,晏道成现在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却没想到,谢九桢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将他所有的疑虑都打消。
“卧佛寺,有我父亲的往生牌位,你觉得我是去做什么了?”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任何色彩,像无底深渊,晏道成一下怔住,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他才喃喃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清河郡王萧彦清,死后白骨无人收,乱臣贼子,全族被诛,自然也没人立碑祭奠,而卧佛寺里,一个没有刻着名字的往生牌,则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寄托念想的归处。
那是他偷偷请人立的牌。
谢九桢似是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有一股浸透脊背的冷意,晏道成从来不敢小觑眼前的人,可每一次接触,都更让他为之胆寒。之前不明他的意图,他只觉得这人贪恋权势,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后来说清身份,得知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他才知这个人究竟有多深不可测,可以一直隐忍蛰伏,不曾显露出半分真面目。
他洞悉一切的能力,或许在他面前,他早就毫无遮掩。
晏道成忽然有些无地自容,偷偷立牌的举动在他看来,或许更像只让自己好过的伪善,但他除此之外,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弥补的方式了。
也许他说得对,这么些年来,晏道成学会的,从来都只有逃避。
他萎靡地垂下头,不再同他对视。
“所以,你一开始,就怕我女儿会泄露这个秘密,才会一直留意她,对吗?”晏道成看着地面,眼神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并不是因为映儿肖似太后惹来杀身之祸,而是怕她找回记忆,被太后知道然后灭口,是吧,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了保护映儿。”
谢九桢没有开口,挪回视线,看着身前干净的案面。
晏道成紧闭着唇,面容有些纠结,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忽而看过来,开口道:“其实当初我——”
“我只关心今后。”谢九桢打断他的话,眉目中露出几分不快来。
晏道成的话急急收住。
“晏映在我身边,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如果没有别的顾虑,后日我就会安排你们离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九桢语气强硬,几乎不容人拒绝。
他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因为那层关系在,他就算不管他们,都是合情合理,倘若还挑三拣四,晏道成也太不是人了。
“我没资格苛责你做什么,”晏道成攥着拳头,肩膀微微抖动,他活了这么多年,骄矜,脸面,傲气,在这个人面前好似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也便放下,他弯下身,行了一礼,“但还是求你,可以好好待我的女儿。”
他用了“求”这个字,姿态也压得很低。
却没看到谢九桢偏了偏身,并未受下这个礼。
“她是我的妻,”半晌后,谢九桢拧着眉看他,缓缓开口,“我自会好好待她。”
晏道成抬身,再未发一言,转身走了出去。他动作麻利,与其说离开,不如说更像逃离,屋里只剩下谢九桢一个人,他闭着眼静坐良久,伸手摸了摸袖口里的木盒。
其实不论他把晏映放在哪,他都有能力保护好她。
可是就在刚刚,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时刻将人放在身边,她还会把他给忘了,若是离了他,她更会将他抛到九霄云外。
万事极尽绸缪,都唾手可得,唯她像一柸沙,越是抓得紧,越会流失得快,松开手又会被风吹散,好像怎样都握不牢。
还是搁在眼皮子底下吧,这样更加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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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魏济来看诊,细细询问之后,发觉晏映的症状比之前减轻不少,虽然还是无法想起有关谢九桢的任何一件事,但已不会像从前那般心痛难忍,也不会胸闷头疼,算是个好征兆。
魏济觉得稀奇,他行医多年,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见过,却没见过像晏映这样,仿佛专门只是为了折磨别人的。
而谢九桢显然为此困扰。
魏济与他相交多年,亲眼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所想要的,不是尽收囊中,就在尽收囊中的路上,还没见过他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如今却连一个小丫头都搞不定。
他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失忆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她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是非要让她想起从前才行,眼下朝中改制才是重中之重,你可别为了儿女私情误了正事。搞垮晏氏之前,还为他们一家铺好后路,说实话,我觉得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魏济倚着门框,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干嘛还这样愁眉不展?”
谢九桢按了按眉心,露出几分不耐:“找不出医治之法,只会耍嘴皮子,有何脸面在这冷嘲热讽?”
魏济脸色一变,站直身子:“我是医者,又不是神仙,天天不给诊金指使我也就算了,现在又来质疑我的能力。你肯定也是这样对你家小娘子的吧,怨不得人家不愿意想起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我,你就是把山长叫来,他也一样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