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一惊,快步跑过去,猛地一把推开篱笆门:“你在干什么?!”
正拉扯吴夫人的男人被惊得一个哆嗦,手一松,吴夫人顺势把手抽出来,看看李殊檀,再看看男人,低声说:“吴六,欠你的钱我会还的,我家中有客……你快回去。”
吴六也看了李殊檀一眼,见是个瘦削的小娘子,丝毫不惧,往地上啐了一口:“还钱?哪回不是这么说,又有哪回把这钱还上了?”
“夫人欠了你钱?”李殊檀开口。
吴六看都不看她:“关你屁事!再多嘴老子揍你!”
李殊檀皱眉,在她做出反应之前,臂上忽然被轻扯了一把。
“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吵着你了,同你无关,快回去……再歇会儿也好。”吴夫人显然很紧张,拉李殊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声线也在抖,但她强撑着,抬头直视吴六,“我说了会还便是会还,还不到期限,你别在外拉扯。”
李殊檀低声安抚吴夫人一句,在她手上握了握,开口时同样对着吴六:“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吴夫人欠债,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真欠了钱,说出来也不是你丢人啊。”
“有意思啊。”吴六上上下下看了李殊檀一圈,一拍边上的栏杆,“上回老子从这儿过,这栅栏坏了,拦路,我一踢,脚当时就肿了,连着半月走不了路。去镇上的医馆看的,”
他伸手,在李殊檀眼前比了个数,双手的指甲里全是污黑的泥,“十五金!”
“若是还不上呢?”李殊檀问。
“那就她,带上那破屋里的东西,嫁到我家来,刚好,姓都不用改。”吴六又啐了一口,“那十五金,就当是给这破鞋的聘礼!”
放在臂上的手一紧,李殊檀清晰地感觉到吴夫人浑身紧绷,整个人都在颤抖。当朝风气开放,寡居或再嫁都稀松平常,但被人指着这么骂,仍是极大的羞辱。
但她只是低下头,简直是低声下气:“我会还的。客人还在,别让外边来的人看笑话。”
李殊檀一阵酸涩。战乱时物价飞涨,范阳一带时价斗米五十钱,即使如此,一户农家做一年的苦工也未必能有一金的收益,遑论十五金。而吴六索赔的理由如此荒唐,无非是看吴夫人一个寡妇势单力薄罢了。
她想动手,但胜算不多,李殊檀强行把这口气咽回去,和吴夫人说:“先回去吧,总有法子的。”
“哟,这就要跑?刚才这张小嘴不是挺会说的吗?”吴六却没打算放过李殊檀,右手直直地朝着她扇过来,“今儿老子就……”
李殊檀打算还手,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吴夫人的尖叫、关节反扭的脆响,最后是吴六吃痛的咒骂:“娘的,你他妈……”
反扣住吴六双手的青年一脚踩在他颈后,把他踩得半张脸埋进泥地里:“还有话要说?”
浑浊的泥水顿时淹到鼻子下边,泥土的腥气反涌上来,窒息的恐惧感让吴六浑身瘫软,脆弱的脖子后边还有只脚,无论是就此踩断,还是把他整张脸踩进泥水里,他都是死路一条。
吴六怂了:“饶命,饶命……”
“滚。”青年又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松开桎梏。
吴六哪儿还敢再留,一溜烟地跑了,狠话都没放。
“……谢谢。谢谢九郎。”吴夫人惊魂未定,面色苍白,“你是刚巧路过吧?我这……又麻烦你了。”
“不碍事。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待我多揍他几回,看他还敢不敢来闹。”刚才踩着吴六时凶相毕露,这会儿对着吴夫人,九郎挠挠头,露出个笑容,倒像是条大狗。他看看李殊檀,“这位是……”
“哦,哦……这是镇上来的客人,昨晚大雨,暂时让这位娘子歇歇脚。”
李殊檀盯着九郎:“你……”
九郎一脸茫然:“嗯?”
“没什么。”李殊檀摇摇头,“见过郎君。”
“不用不用。”九郎显然不太习惯这种调调,摆摆手,顺手解下背篓,从里边拎出两只兔子,硬塞给吴夫人,“顺路过来时猎的,既然刚巧走到这里,那夫人收下吧,吃点兔肉顺顺心,别把那地痞当回事。”
吴夫人自然不肯收,但九郎非要给,又是一番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她拎着兔子,推开篱笆门往回走,走了一段,忧心忡忡地停下脚步:“我收下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啊?”李殊檀在想别的事儿,乍听见吴夫人的话,一惊,眨了两下眼睛才回答,“哦,那个,我觉得没什么,既然是郎君的心意,收下就收下吧。对了,看刚才那个郎君的打扮,他是村里的猎人?”
“应当是吧,我也不清楚。”吴夫人毫无保留,“我只知道他是六月里来的这里,就他一个,常见他卖些猎物,在村里又无田地,大概是打猎为生的吧。”
她顿了顿,接着说,“说来不好意思,村里人其实有些排外,最初他的日子不太好过,是我拿织出来的布换过一两回猎物,后来他也帮过我几回。”
说到这里,吴夫人又有些苦恼,“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想过报答。不怕娘子笑话,我给他缝了条腕带,但我一个寡妇,九郎还未娶亲,我不能瞎送这些东西,坏了他的名声。”
李殊檀计上心头:“要是夫人放心,我替夫人去送?”
“你?”吴夫人一愣,下意识地朝侧屋看了一眼,“可你不是和那位郎君……”
“没事的,只是送个东西而已,我家郎君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在意的。”李殊檀笑笑,想起鹤羽蔫蔫的模样,又有点不放心,“对了,能不能麻烦夫人烧些热汤?不拘是什么,只放些糖也行,我家郎君起来时不太对劲,可能是冻着了。”
“这天是太冷了,被子又薄……行,我这就烧些肉汤,等会儿送过去。”吴夫人并不吝啬手里的兔子,迟疑片刻,“至于九郎那边……娘子要是不介意,就替我跑一回腿。”
李殊檀欣喜地重重点头:“好!那就劳烦夫人告诉我,他暂住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姑且还算是重要角色的朋友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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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鹰营
吴夫人指的路挺好认,李殊檀怀藏腕带,左拐右拐,就到了九郎暂居的茅屋。
茅屋前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圈篱笆围得严严实实,昨夜一场暴雨,里边倒不脏,只有些难以避免的积水。九郎背对着篱笆门,正拿着个扫帚,一层层地把积水扫出去。
李殊檀看着那个背影,深吸一口气,厉声:“南营十四!”
“到!”九郎一个激灵,近乎本能地应声,应完才觉得不对,缓缓转身。
站在篱笆外的居然是个纤细的女孩,脸让风冻得发红,嘴唇紧抿,耳侧的发丝在风中拂动,不断擦过嘴角。她分明是秀美的长相,神色却坚毅,恍惚有些像是宁王。
九郎觉得更不对,朝着李殊檀露出个驯良如同大狗的笑,但右手状似无意地放在腰间,腰带内侧别着的正是两枚暗器:“……小娘子是有事?”
“是。”李殊檀严肃地点头,再开口时却是回纥话,“你的擒拿术,是和高善言,高将军学的吧?”
九郎按腰的手更紧,他看了看寂静的四周,上前几步,确保李殊檀在攻击范围内,才用回纥话回复:“你究竟是……?”
果真如此。
天德军驻扎在丰州,临近西域诸国,平常多有往来,虽不强求学当地的语言,但高昌手下的南军十四营别称鹰营,驯鹰通信,其中个个都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说起来能以假乱真。
李殊檀的回纥话是跟着瞎学的,并不很好,但她坚持着字正腔圆地说:“以前,高将军养过一只海东青,起名时,用的是他夫人的小字,叫作阿欢。被夫人知道,将军还挨了打。后来那只海东青寿终正寝,高将军很难受,近年没有养新的。”
“……是有这么回事。”高昌不是多话的人,这种有点丢脸的私事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九郎能知道,也是因为他是十四营的校尉,和高昌喝酒时听他说漏了嘴。
他意识到面前这女孩和天德军可能有密切的联系,按在腰侧的手不住轻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阿耶是宁王。”李殊檀一脸肃穆,后半句换成了长安官话,“我名为李殊檀。”
九郎一脸震惊,看着篱笆门外的女孩,眼瞳紧缩。
片刻后,他低低地说:“请进。”
李殊檀推开篱笆门。
暂住的茅屋大概是破旧闲置的,四壁和顶上的漏风处钉上木板填了茅草,勉强能遮风挡雨,但看着就是一股寒酸气。
能到南十四营的都是精锐,如今却沦落到这地方,李殊檀看了一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她一转身,正想宽慰,面前的男人却直直地跪下去,左膝点地,右手搭在膝上,向着她低头。
“南军十四营校尉,顾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听起来竟像是一丝哭腔,“拜见昭临郡主殿下。”
“请起!”李殊檀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跳起来了,“我不是来让你跪我的。”
她不是做作的人,态度表得明确,但顾鸿没起来,仍低着头,语声哽咽:“将军他……我营无能,未能……”
李殊檀缓缓抓紧袖子。
军中都以军职称呼,能让顾鸿梗成这样的将军只有一个,李殊檀记得宁王死于当年,以为能坦然接受,没想到再从顾鸿嘴里听见,依旧是一股冷气从脊骨窜起,整个人都微微打颤。
……她终归是没有阿耶了。
与她同出一姓的亲人,稍亲近些的只剩下一个,却坐在皇座上俯瞰天下,再不可能和往昔一般。
李殊檀强行定住心神,死死攥着袖口:“往事不可追……都过去了。请起,我有话想问。”
“是。”顾鸿顿了顿,利落地起身,缓了缓情绪,仍用回纥语,“您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天德军现在怎么样了?”
“我营为通信营,不曾直接参战。当时一战,叛军溃退,我军受命返城,高将军命我等散入范阳一带,以备不时之需。”顾鸿看出李殊檀学得生疏,特意放慢语速,“标下假扮流民,恰巧接近叛军山营。”
“辛苦了。”不知顾鸿途中吃了多少苦,李殊檀油然生出股敬意,严肃地点头,“天德军现在是撤回长安城了吗?”
“是。陛下亲命,想来是要戍卫长安城。”
“也好。我阿兄肯定心里有数,不会出错的。”李殊檀接着问,“所以你现在,是在这附近刺探消息?”
“是。如今流箭在为平卢镇军传信。”顾鸿答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殊檀觉得怪异:“怎么,你有话想说?”
顾鸿又沉默一会儿,点头:“标下逾越。郡主为何在此?”
“原来是想问这个。”李殊檀没什么可回避的,坦然地把落入叛军手中到现在的事捋顺,精简地往下讲。
顾鸿的表情则随着李殊檀的话变化,一开始还好,只是紧皱眉头,多是心痛自责,听到她说在鹤羽身边做侍女,他终于憋不住了,低头遮掩苦涩的表情:“竟不知郡主受这等折磨,是我营失职……”
“要是鹰能把这消息传出来,大概他们也知道了吧?”李殊檀反倒觉得庆幸,“那我应该早就死了,不如不知道。”
顾鸿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正色:“既然偶逢郡主,标下愿带郡主离开!”
李殊檀却只笑笑:“镇上也有叛军,北边不平,你能带我去哪里,能走多远?”
顾鸿没法答话。他只知道遵循军令,还有对宁王的敬重,想着要把过去主将唯一的女儿带出困局,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隐藏身份,最近都只能到这里,遑论带着李殊檀。
他冷静下来,闭了闭眼:“标下妄言了。”
“不提这个。总有办法的,这次我还有想做的事,姑且不想死。”李殊檀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往怀里一摸,把腕带抽出来,换回长安官话,语气轻松,“喏,这个,吴夫人拜托我送过来的。”
顾鸿双手接过:“……这是?”
“算是致谢吧。记得帮吴夫人把麻烦事处理掉。”这个“处理”自然有别的意思,但李殊檀说得轻松自如,“我先回去了。”
“明白。”顾鸿点头,“标下……”
“嘘!”李殊檀突然抬手,竖起食指示意,“不许这么自称,我可不想被抓。你我相称就好,其实以前也没什么人正经叫我的。”
顾鸿顿时有些尴尬,尴尬中又有一丝赧然,憋了半天,没好意思直呼其名,犹豫着取了个折中的称呼:“那……那我送娘子回去。”
李殊檀想了想:“在此之前,你的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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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了这么一通,回吴夫人家附近时,天光大亮,日头往天中偏去,明晃晃的阳光照到脸上,晒得李殊檀又有落泪的前兆,不得不半眯着眼睛,半躲在顾鸿后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