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谭迟就是知道唐甘兰想说什么。
比如那根造型奇怪的树杈,他肯定是想说:看,这个树杈像不像于昂?
比如窗外的晚霞,他大约是想说:今天的晚霞和那天在海边看到的一样美,我还想和言哥一起看海啊……
比如牛腩饭,他应该是想说:今天的牛腩饭没有我做的好吃。
比如夜晚的明月,他大约想说:今天很累,但是很值。
谭迟的回复也不多,只是偶尔回一个表情,以及——
“谭迟,走了,顾导已经到门口了。”陈昆明招呼。
“好的。”谭迟起身,将饭前拍摄的菜肴照片发向了千里之外的佛山。
*
“来吧,小十六,每日一拉。”秦毅举着鸡毛掸子,坐在练武馆大厅的太师椅上,表情三分德高望重六分落井下石。
唐甘兰蹲在墙边,揉着头发,长叹了一口气。
左边的十一师兄刚下了街舞课,头顶的脏辫还冒着热气,右边的七师兄正准备出门约会,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香喷喷的古驰味儿。
“二位师兄,今天能不能轻点?求求了!”唐甘兰双手抱拳,上下摇摆,就差没插个尾巴卖萌了。
可惜,经过三个月的洗礼,众位师兄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对唐甘兰的萌系攻击彻底视而不见。
“小十六,抓紧时间。”十一师兄扯住唐甘兰左腿,七师兄拉出唐甘兰右脚,两人合力将唐甘兰拖到墙边,一左一右扯开——压下——
“啊啊啊啊啊!” 唐甘兰仰面倒地,惨叫冲天:
一群飞鸟惊飞贯穿云霄。
“五分钟!”秦毅敲着鸡毛掸子叫道。
“今晚做五套英语卷子!”唐甘兰大吼。
“六分钟!”
“再默写10个单词!”
“七分钟!”
“再加10个单词啊啊啊啊!”
一小一大师徒二人在练武馆里声嘶力竭,两个师兄双翻白眼,暗暗摇头。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七分钟后,唐甘兰趴在地板上,大汗淋漓,奄奄一息,好像一条被扔出池塘的鱼。
十一师兄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唐甘兰的手机:“那个什么火腿又给你发消息了。”
唐甘兰一骨碌爬起身,打开信息。
图片里晚饭终于不是外卖了,而是正儿八经的炒菜米饭,看样子还是下馆子吃的。
“今天总算听话了。”唐甘兰乐滋滋将照片存入手机,又翻出之前的聊天记录。
谭迟的聊天方式很单一,基本都是微信自带表情图标,甚至连表情包都很少。可是即便是千篇一律的图标,唐甘兰也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比如笑脸,她肯定是说:呵呵。
比如招手,她肯定是说:你走。
比如OK,她肯定是说:朕已阅。
尤其是推眼镜的这个表情——她肯定是说:艹。
唐甘兰乐呵呵看着,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她出门带没带眼镜布啊?该不会又用衣角擦眼镜吧?
唐甘兰拽了拽T恤,100%棉,现在只是穿在身上吸汗,感觉——有点浪费啊……
“看什么呢?”突然,一只手噌一下抓走了手机。
“喂!”唐甘兰大惊,一抬头,就见秦毅抓着自己的手机,像猴子一样蹿到了房梁上。
“我也看看!”
“我也!”
十一师兄和七师兄同步蹿了上去,三只脑袋凑在一起,飞快翻阅聊天记录。
“别乱翻!”唐甘兰大叫,抱着柱子向上爬,可柱子是新漆了的,又滑又圆,爬上去半米,滑下来50公分,完全是无用功。
就这么一折腾的功夫,房梁上的三只已经将唐甘兰的聊天记录翻了个底朝天。
“啧,无聊,都是没意思的照片。”十一师兄率先跳了下来。
“这个金华火腿,怎么只发表情啊,该不会是个钢铁直男吧。”七师兄一脸嫌弃翻下了房梁。
“还给我!”唐甘兰跳脚大叫。
秦毅居高临下高深莫测瞅了唐甘兰一眼,顺着柱子滑到地面,将手机扔到了唐甘兰的怀里。
“老十六,这是你女朋友吧。”
“不是……就是很好的朋友。”唐甘兰用T恤角擦着手机屏幕,“我就是看到有趣的东西,想拍照发给她看看而已。”
“朋友?”秦毅噗一声笑了。
唐甘兰:“你笑什么?”
“笑你们这些老年人的反射弧。”秦毅踮起脚,拍了拍唐甘兰的肩膀,老气横秋道,“当你看到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第一时间想和一个人分享的时候,你就已经完了。”
十一师兄:“哇,小十五哲学语录又出现了。”
七师兄:“有道理!记笔记!留着以后泡妹子用。”
“哼!”秦毅仰着头,瞥了唐甘兰一眼,“老十六,你早就完了!”
说完,就背着双手,抬头挺胸走出了练武馆。
十一师兄和七师兄对视一眼,朝着唐甘兰一笑,也跑了出去。
唐甘兰举着保温杯,呆站了半晌,又掏出了手机。
他一页一页翻看着聊天记录。
鲜花、绿草、树叶、虫蝶、晚饭、黄昏、晚霞、夜风、明月……
原来真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
唐甘兰抓了抓耳朵,锁屏手机,走出了练武馆。
天已经黑了,前院的师母开始准备晚饭,闻味道应该是牛腩饭,饭香味袅袅飘在空气中,将肃穆安静的练武馆染上鲜活的烟火气。
院中央的大榕树三人环抱粗,听说有上百年了,茂密的枝叶仿佛巨大的绿蓬伞,洒下半院绿意。
唐甘兰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天空。
暗蓝色的天幕上,月亮几乎满月,感觉好大。
榕树坠下长长的树须,在月光下柔软得发亮。
秦毅养得蝈蝈挂在房檐下,吱吱吱地叫着,被风一吹,倏然静了下来。
树叶随风摇动,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粗颗粒的砂纸,轻轻摩挲着耳畔。
心跳变慢了,却更加有力,一下接着一下,震荡着着全身的血液。
月光愈发皎洁,清清灵灵洒在身上,唐甘兰感觉全身上下似乎被洗涤了,视觉、听觉 、嗅觉都变得异常敏感。
仿佛间,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种味道。
香香甜甜,像是哈根达斯的香草冰激凌。
唐甘兰眨了一下睫毛,轻轻笑出了声。
原来——
我已经这么喜欢你了啊,谭迟。
14
8月7日, 对谭迟来说是异常忙碌的一天。
大清早一睁眼, 就接到了华姐的连环夺命追魂CALL,说《策划师》的剧本, 出品方又提出第三次大改。
匆匆洗了个脸,抓了两把头发,谭迟全副武装, 马不停蹄赶到了顾奇的工作室, 和华姐、陈昆明、小曹、出品方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讨论会, 听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修改建议,最后在各种讨价还价之后, 总算敲定了修改意见。
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谭迟饿得两眼发黑, 可根本来不及吃饭,因为下午四点要赶到北城《华夏广播影视》杂志社社进行采访。
谭迟只能抓紧时间吃了包泡面,又蹭了顾奇的顺风车一路风驰电掣冲到了杂志社,采访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等谭迟全部行程结束, 已经到了晚上7点。
谭迟熬干了全部的储存能量,像僵尸一样挪到了杂志社门口,打开了网约车软件。
可时值晚高峰期, 别说网约车, 就连黑车都成了抢手货。
谭迟等了二十分钟, 车没等来, 倒是等来了一条信息。
【一舟夜泊】:小谭,今晚有空吗,一起个吃饭。
【金华火腿】:有,哪?
【一舟夜泊】:天街区的招财猫私房菜,你在哪?
【金华火腿】:(发送位置)
【一舟夜泊】:有点远啊,你向东走,那里有个人民广场,在那等一会儿,我找人去接你。
【金华火腿】:谢谢言哥。
确定了晚饭和专人接送,谭迟松了口气,沿着人行道慢慢向东走去。
杂志社坐落在蓟京文化大道上,周围大多都是文化产业公司,居家户很少,过了下班时间,路上的行人甚至都没几个。
文化大道的设计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曲高而和寡,高耸的老槐树,茂密的绿化带,造型奇特意义深远的雕塑伫立在道边。下午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空气中飘着潮湿的土腥味,车流顶着湛亮的探照灯飞驰而过,卷起路面的溢彩流光。
谭迟慢慢在路上走着,路灯一捧一捧洒在身上,有些冰凉,渐渐地,前面传来了人声,人民文化广场到了。
广场上很热闹,到处都是吃完晚饭出来遛弯的人群群众,粉红色的棉花糖车停道边,小朋友们扯着爸爸妈妈的袖子,吸着口水排队。
老人们推着婴儿车悠然闲,孩子们绕着音乐喷泉尖叫狂奔,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拽着四五十个熊大、熊二从谭迟身边走了过去,光头强的光头还敲了谭迟的刘海两下。
谭迟摸了摸刘海,站在原地半晌,觉得眼睛累得有些发花,转身坐到了花坛边。
晚上19:45分,蓝色多瑙河的音乐准时响起,五颜六色的水柱妖娆扭动,冲向深蓝色的天空,水花化作片片星芒,落在了人们仰起的笑脸上。
人群不断向音乐喷泉聚拢,笑声、脑声、叫声起起落落响着,听在谭迟耳中,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谭迟坐着,看着,悠闲地发着呆,突然有种错觉——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只是游历在世界之外的一粒尘埃,用上帝视角看着众生的喜怒哀乐,大地越来越小,天空越来越高,她飘荡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一点一点切断和世界的联系……
就这样,也很好啊……
谭迟想。
音乐喷泉的表演渐入佳境,人群飞快朝着中央聚集,发出一片一片的惊呼。
可唯独一个人,却和所有人运动的方向相反——他朝着谭迟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很高,很瘦的男人,穿着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和白色的板鞋,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还挂着一张黑色的口罩。
彩虹色的水雾在他身后升腾,落下,熠熠夺目,夏夜的满月缀在他的头顶,月光温柔如水。
全世界远去的声音又回来了,谭迟听到了孩子的笑声,大人的欢呼,听到了棉花糖丝的缠绵,听到了气球飘过夜空——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随着那个人的脚步,敲击着胸腔。
谭迟看着他走到了面前,微微弯下腰,用指节顶起了帽子。
“你又饿了吗?”
帽檐下,漂亮的眼睛可爱弯起,就像一双月牙。
谭迟的呼吸停了。
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了,世界瞬间成了黑白,只有眼前的这一双眼睛,绚烂耀眼。
那些存储在脑中的文字性五官描写——平行四边形的眼睛,阴森森的眼珠子,玻璃球的眼珠子,牛奶的皮肤——碎裂成了无数碎片,它们尖啸盘旋,欢呼雀跃,在脑海中再次重组,拼成了一个人的脸。
异常清晰,异常鲜明,就像刀削斧凿一样,深深刻在了海马体上。
谭迟的心脏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涌向了头顶,冲得眼眶酸涩发烫。
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些无奈,挠了挠耳朵,脑袋凑了过来,拉下了口罩,压低声音:“我是唐甘兰啊。”
口罩下的脸孔俊朗明亮,和海马体中的脸孔合为一体,分毫可见。
啊,是唐甘兰啊。
谭迟垂下眼皮,遮住了滚烫的眼球:“你晒黑了。”
“啊?”唐甘兰条件反射一摸脸。
谭迟起身:“车在哪?”
“……前面的临时停车场。”
“哦。走吧。”谭迟迈步。
“谭迟,”唐甘兰一把攥住谭迟的手腕。
谭迟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唐甘兰。
月光下,唐甘兰的脸圆鼓鼓的,像一只气鼓鼓的小熊猫。
“三个月没见我,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谭迟眨了一下眼睛,倏然笑了。
音乐喷泉恰好到了高潮,巨大的水柱刺穿了天空,漏下了一地细碎的月光。
谭迟站在光海之中,笑得宛若一朵冰激凌花。
唐甘兰看呆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倏然收回目光,挠了挠耳朵:“……你笑什么啊?”
谭迟:“高兴。”
“哈?”
“唐甘兰,我很高兴。”
“你笑得我有点发毛……”
谭迟歪头,看着唐甘兰的耳根以可以目测的速度变成粉红,笑得更开心了。
原来——
我已经能记住你的脸了,唐甘兰。
*
招财猫私房菜,位于什刹海边的胡同巷子里,菜肴风味别具一格,全蓟京也难有一家可望其项背,但由于价格太过昂贵,加上又是会员制,平常人基本找不到大门,因此成了吃货界十分出名的秘密基地。
谭迟对这家店慕名已久,想象中应该是个颇具小资情调的地方,不料今天到了地却发现,这家店的外表根本就是家农家乐。
木头桌,木头凳,绿油漆墙围,桌上摆着长脖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两枝塑料花,整体感觉颇为八十年代怀旧风。
餐具、茶具也是最普通的白瓷,还是高温消毒套装。
这样的基础配置,顿把众人的期待值降低了一大截。
等到菜端上来的时候,更是令众人大跌眼镜。
先是一坛汤,中央插着一个鱼头,鱼嘴大张,无语凝望苍天,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怎么看怎么像——
言泊宁、秦坚、谭迟、于昂默默看向唐甘兰。
唐甘兰两眼放光:“这家厨子是个高手!”
众人:“……”
“来来来,小迟迟,尝尝先。”秦坚率先给谭迟盛了碗汤。
然后谭迟就在众人咄咄瞩目下,尝了一口,抬头,呆了两秒,发出两个字:“好喝。”
其余四人:“哦哦哦!”
接下来,各类佳肴一一登场,招牌烧鸡,蒸藕块,咸水鸭,嫩豆腐,玲珑鱼,牛腩萝卜等等,皆是最普通的食材,最普通的摆盘,却是最不普通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