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已经走了过来,弯腰坐下,手指在她掌心一擦,拿过了镜子,抛玩两下,也不说话,只一手撑过来,眼神专注,垂头看着她。
“我在门口看了很久,你没发现。”周时放靠过来,嗓音低低带磁,像是情侣间说着亲昵话。
他垂着眼,睫毛毛茸茸的,半边身体漾在初春的阳光里,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钟瑜意识到他是在认真回答她刚刚敲不敲门的问题。
如果按照他说的话,她突然想到,那么她那些落寞的神色,他也看到了?
不想直接这么问他,钟瑜视线转过去,看到盖了布头的电视机,指了指,“这是你让人遮的吧?”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周时放顿了半秒,转过头去看了眼电视机,又转回视线,看着她。
没说话,钟瑜当他默认,继续说:“干嘛把电视机遮起来?”
其实心里有答案。
就在手术醒来的那个晚上,周时放不在,小护士来换药水,钟瑜问她借镜子。
她是个顶爱美的人,从小到大就没有不自信的时候,尤其是对自己的外貌甚是,就算是躺在病床上满脸憔悴不堪也要照照镜子。
可小护士却犹豫了一下,然后找了个借口婉拒了她要照镜子的要求。
钟瑜是何等心细的人,要是没有镜子就直接说没有,为什么要犹豫?况且病人照个镜子也不是无理的要求,一般医护人员都会同意,为什么拒绝?
她留了一个心眼。后来能坐起来之后,注意到了电视机上盖着布,就问了一声小护士。
经不住钟瑜的问,小护士说漏嘴,说是周煜嘱咐的,不让她照镜子,怕她知道剃掉了头发难过。
其实那会儿她也已经知道头发剪掉了,虽然戴着脖套,身上都绑着固定架,也无法伸手去摸头。
但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的头发短,剪掉了如果不是照镜子或者是手摸,还真不知道;女人的头发长,只要有眼睛,有知觉,就能察觉到。
只不过,钟瑜那时候知道头发剪了,但不知道剃了这么短。
他大概没想到女人和男人的差距,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隐瞒她。
钟瑜好笑中又有一点感动。
就好像通过他自己的那种笨拙的方式,保护受伤的她不再受到伤害。
后来是怎么知道的头发剪那么短的?
昔禾对她说:“老板,你剪这个板寸头真的太帅了!我要不是知道你的性别,我都想嫁给你了!”
昔禾没有夸张。
她的五官和脸型优越,万里挑一,剪了短发,五官更加深邃挺翘,英气中透着妩媚,更况现在还病恹恹的,整个儿柔弱病美男一个。
刚得知剪了个平头,她很是难过。
从小到大,就绞过一次头发,还是那会儿年轻气盛倒追人没追着,说到做到绞了一头秀发。
这之后就只是每年简单修一下,从来没有短过后腰,后来工作实在不方便,就一直到前胸的位置。
难过归难过,也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尤其是周时放。
他不想让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剪了头发,为了不让他发现她已经知道,她假装不知,也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露出一点点负面的情绪来。
所以在发现他看见自己偷偷照镜子的时候,钟瑜有一种谎言被戳破的感觉,第一反应就是藏起来。
虽然知道他盖电视机的原因,钟瑜还是直接问他了,就是想听他亲口承认,而不是通过别人的转述,告诉她——
其实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
但钟瑜并不确定他是否会说实话,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就算是为她做的那些事,也不肯承认,还要找别的理由盖过去。
以前,在那段婚姻里,还蒙在当局者迷的状态中,让她很在乎这个,他表现出来的不在乎,甚至让她相信,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爱她了。
一个口是心非,一个信以为真。
她曾经直来直去的性格,也因为他,变得拐弯抹角。
但终究还是向往他也能变得更坦诚更坦率一点。
她不喜欢像他那么多的套路,相处起来太累。
跟周时放的这段婚姻,也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谈恋爱和结婚,完全是两回事。
可等到抽身出来,再回忆过往种种,发现自己太较真。
可是如果不在乎,谁又会较真呢?
周时放似乎是思考了几秒,像是在决定要不要对她坦白,最后指了指她的头发,“剃了个板寸头,怕你接受不了,一般女孩子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你,这么爱惜头发的一个人。”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过往的某件事,弯了弯唇,“你以前都不让我碰头发的。”
还记得那天,她说,周时放,敢碰到我头发你死定了。
他还偏偏要惹她炸毛,手伸过去假装碰到,死在你手里,我死而无憾了。
钟瑜呸呸呸,你少恶心了,我才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容易,我要挠花你的脸,叫你毁容,顶着一张丑脸,看你还有那个自信随便撩拨你姑奶奶。
……
所以盖住电视机屏幕,完全是为了怕屏幕的镜面反射照到她。
怕她难过。
钟瑜收起回忆,眼里慢慢有了焦距,目光和面前的男人撞到一起。
不知他是否也和她回忆起了往事。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对视了好几秒,钟瑜回神,重新扯回话题,略带僵硬感的说道:“又不是小女孩了,头发又不是不长了,养养还会长的。”
“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短发清爽,说不定以后不爱留长了。”
周时放垂着眼,眉心轻轻皱着,似乎不认同她的话,过了几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在我这儿,你永远都是小女孩。”
头发很短,剃到发根,手感硬得像胡茬。
贴着她的头皮,摸上去有一种肌肤相触般的奇妙感。
周时放一时间不舍得松手。
“这头头发,”他眼神认真,语气也异常认真,望着她,目光无限柔情,眼波流转,“从今天开始,为我留着吧。”
“你要是以后不爱养,到这里我们再剪,”他比了比她胸口的位置,不无遗憾道,“以前没有留一段做纪念,以后,我想拥有。”
“就算,”周时放停了几秒,像是努力逼迫让自己说下去这种可能性,“以后我也没法再拥有我的小鱼了,留着你的头发,就像拥有了你的往后余生。人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你说对不对?”
第74章
钟瑜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
很难把眼前这个含情脉脉温柔缱绻的男人, 和曾经那个沉默寡语却对她控制欲强大到让人窒息的她的前夫划上等号。
他这话术着实高招。
表面听着像是在征询她,实际上并非如此。
而且,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
貌似真诚, 事实上是在给她出难题。
要是说不对, 有点显得她太无情了, 她说不出口;那要是直接说对,又不够含蓄, 而且还有一点。
钟瑜深知, 在与人交谈过程中, 绝对不能顺着对方的意往下,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哪怕对方是周时放与她这样的关系,更加需要。
尤其是对峙的双方。
用的好便是调节气氛,甚至可以用到情侣间的调情。
要不然就太容易任人拿捏,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就是话术——
就算我赞同你的观点, 但我也不能说“是, 好, 对”等等的肯定语, 而是以类似的话语表达我的观点。
但其实我的观点与你的观点, 如出一辙。
想了想, 钟瑜道:“要是真如你说的,这头头发归你,你是不是应该每年都给我一笔养护费。”
这话听着是问他要“养护费”,实际上等同于在说“好,这头头发我愿意为你留,我也赞同你说的话”。
只是没把话挑明了说。
大概没想到她会同意,周时放心里先是诧异,而后一喜, 垂下眼,想掩盖按捺不住翘起的唇角,玩着她的手指低语道:“我的头发当然是我出钱养护。”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在说“我的人当然得我罩着”一样理所当然和霸道。
钟瑜本来都想好了,如果他问为什么要养护费的话,她就反问他“头发不是你的吗?”
那这时候他肯定会说“是的”。
那她就说“我洗头做护理,每个月都得花很多钱在你的头发上,你说这些钱算不算是养护费?”
听听,多有道理,逻辑完美没有疏漏,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低头认命掏钱的份。
钟瑜想象着自己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站在高地上吹响凯旋的号角,下巴忍不住骄傲地扬高,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谁想到,下一秒,周时放的话打破了她的幻影泡沫。
他根本没上套!
而且顺着她的意,态度非常非常恭顺。
总之钟瑜觉得,最近周时放的打开方式很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跟以前的前后反差,让她有些惊异,也有些新鲜感,对这个人好像又多了一层认识。
就好像在一瞬之间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巨大且惊人的,怎么说呢?
是一个原本善于伪装自己,或者说是害怕受到伤害而将自己层层包裹住得硬质感,慢慢脱掉这层面具和盔甲,露出了里面本该属于他的温暖和温柔。
而这个一瞬的时间只是一个概念,或许对他来说是很久,是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是一点点的认识到意识,最后的改变。
但是对于钟瑜来说,是从离婚后的几次见面,发现这人变化实在太大了。
她不由地再次想起了华老师的话。
“人不怕犯错,我们应该给每一个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往后一路向善,都是值得原谅的;最怕的是嘴里念着要改,却没有实际行动。”
一个人真不真诚,是能用心感受到的。
钟瑜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亦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和用心。
但她现在还不想这么快说“好”,还想再看看,再观察观察。
因为,太怕重蹈覆辙了。
她太知道了,这一次,如果一步跨错了,就真的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考虑到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周时放负责。
所以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话题转到两人的私事上又变得严肃,钟瑜现在不是很想谈到这个问题,很多事情能不能都该让时间去佐证,她不想太早或者太过冲动下决定,于是状似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刚才风老师来过。”
周时放反应没有惊讶,只淡淡应了声:“嗯,我在门口碰上了她。”
钟瑜想到刚刚和风芽的对话,因为当时注意力完全被周时放不顾媒体舆论来医院看她的事上,没注意到,“她还帮你讲话了。”
周时放挑了挑眉,大概也是没想到。
钟瑜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睫毛是真的长,又密,像两把小刷子,记得他说过,小时候睫毛还要长,袁女士嫌太长了,动手剪过。
脑子里这么想着,顺嘴就脱口而出了一句:“睫毛精。”
“嗯?”周时放看住她,似乎有点讶异,“你说什么?”
钟瑜这时候才猛然回神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尴尬地撩了撩头发,趁这个动作拖延了一下时间,思考着怎么应对,然后马上用一个自认为非常自然得体的微笑掩饰过去:“清洁毛巾,对,就是你给我带来的那几块毛巾,我叫向晴去清洁了一下。”
为了掩盖心虚,故意又强调了一遍,“对,就是这样。”
不仅如此,还在心里疯狂暗示开导自己:人也不可能一直理智聪明智商在线,有时候大脑宕机说个啥话不过脑子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小仙女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都得尴尬,那尴尬的地方多了去了。
秉持着“只要脸皮够厚,我不尴尬,尴尬的永远是别人”,以及“只要我够淡定就没有人能看出来我他妈已经尴尬地脚指头都蜷缩起来了”,钟瑜眨巴了两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无比真诚地看着周时放。
“清洁毛巾?”周时放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笑着问。
这个笑怎么这么不对劲?好像把她看穿了一样,但是钟瑜实在也确定不下来,刚才她说的“睫毛精”周时放听到了没有。
她默默地回忆了一下,音量也没有太高,看他第一遍问她的反应,也不像听清楚的。
反正不管了,就当他没听清吧。
对!就是没听清!钟瑜在心里麻痹着自己。
“对,就是清洁毛巾,”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东西,明明漏洞百出的话却硬是被她一脸淡定地扯的像模像样,“你上次不是拿了两块毛巾来吗?”
周时放露出深思的表情,沉吟了半秒,提醒她:“那是新的。”
那两块毛巾是他代言的品牌,非常高端的牌子,这种毛巾用得着清洁吗?
他的表情很值得让人探究,钟瑜解读出来了,大概是在说她不懂常识,换言之就是“蠢”。
“哦,”钟瑜假装淡然道:“这样啊,我已经习惯了,拿到新的东西都要清洁一遍才能用。”
这回周时放没有马上接话,只是用一种研判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她头顶发毛,正要强行岔开话题了,男人突然极具深意地笑了笑。
也不说话。
几个意思?
钟瑜不懂了。
你要是觉得我在撒谎你就直说!
这么看着我,然后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是想吓死谁?
那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钟瑜也不敢问,当然,也没脸问,只好憋着忍着。
然后她又重新思考了一个新的问题:说他睫毛精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话,她干嘛要撒谎啊,还编一个这么智商盆地的借口,然后编着编着把自己也编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