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试图用最绝望最哀求的眼神求得余琨瑜回心转意,但是没有用。
反而引来对方捂着肚子,拧眉一副真的被气着了的神情。
她吓得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连滚带爬地,从这间宅子里滚出去。
出大门口时,江家的保姆林妈就在门边上洗衣服,看见她的狼狈样儿,愤怒地哼了一声,端起手里的木盆,“哗啦”一声——
直接把荡过肥皂的水泼在了她身上。
顾长英怒而回视。
“对不住啊。”
对方阴阳怪气的,“不过顾小姐下次走路也可得看着点路,不要往人家的盆里撞。”
顾长英:“......”
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顶着湿漉漉的衣服,狼狈地踩上了黄包车。
......
为什么顾长英今天会突然这么低声下气地来给余琨瑜道歉,还特地挑了一个江时不在的时候。
其实是真的有原因的。
——她和慕彭勃已经结婚五个月了。
那天,慕彭勃和江时发生了那么一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激烈的矛盾之后,慕彭勃全副武装等了整整半个月。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江时当着他的面说要和他父亲告状,然而他连一份斥责或是指点的家信都没有收到。
慕彭勃就觉得,这家伙不过就是一个狐假虎威装模作样的懦夫。
当时一连串的后续,让他还以为对方是个什么背景的大人物。
结果回头一查,家里也不过就是小县城里的一个小地主,职务更是没什么,身甚至上连个像样的军衔都没有。
啧。
真是叫人白期待了一场。
不过他后来想想,那天他的态度也确实是过于偏激了些,虽然他瞧不上江时,但当着上峰的面这样折辱他,其实是有些不够给荀科长面子的。
所以他备了一盅好酒,附上一封由下人起笔,半是寒暄半是致歉的信,差人送了过去。
荀科长没收。
连酒带信,全退了回来。
他这举动一出,也惹恼了心高气傲的慕彭勃,在书房来回几步,把信一丢,干脆懒得管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都在准备和顾长英的婚礼。
没错,自从那天江时下跪道歉的事儿叫顾长英心里痛快了之后,她觉得自己也算释然了,所以态度软化,没过两三天,就被慕彭勃的铁汉柔情哄得答应了他的求婚。
他们俩的婚礼举办的还算盛大,安全区内,除却段师长一脉的人,其余的高官富商,都给了他这个慕公子一份薄面,和和气气地来参加这桩婚礼。
因为这个时候,慕彭勃的二哥,慕家的次子慕良哲还没有到达金陵。
直到慕彭勃和顾长英成婚的第三天,慕良哲才姗姗来迟。
到达金陵后的第一件事,他不是去见自己的三弟,也不是去拜见长官,而是带着一马车的厚礼,亲自登了江时的门,赔礼道歉。
江时把余琨瑜哄上了楼,听慕良哲复述完他父亲的意思后,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诚意满满的赔罪。
好容易等人走后,又花言巧语骗着余琨瑜,说是前线战区那头有人看中了他手里研制出来的武器,也想过来分一杯羹,所以才送的这么重的礼。
他柔声细语,笑意盈盈的,余琨瑜自然就稀里糊涂地信了。
至于慕彭勃那边呢……完全可以说是震惊。
父亲为什么会把他一个人留在金陵,这件事慕彭勃心里很清楚。
不过就是想留个根而已。
大家族么,都是这么个做派。
但这会儿子忽然把二哥派过来,他就完全不懂了。
甚至,那个一向姿态在他面前把放的极低的二哥,这次来金陵,竟然连见他一面的兴趣都没有。
哪怕慕彭勃忍了小半月,到最后亲自登门,对方也不肯见。
只派了一个管家出来说:
“二爷说了,您要么即刻启程去湘省,要么就回自己家好好呆着,再别来认亲了,最好改个姓,慕家要不起您这样的子孙。”
慕彭勃被一个下人傲慢的姿态激的青筋暴露,握紧手里的枪——但这次显然没有上次好得逞,还没等他把枪举起来,就立刻有身着军装的士兵上前制住他,三四个青年大汉,话也不说一声,死死压着他。
那管家截走他手里的枪,在他膝盖弯和□□狠狠踢了几下。
对方明显是练过的,力道掌握的十分好,没伤筋动骨,却叫他直直往地上跪。
“三爷,看来如今您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也罢,不管如何老奴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提醒您一道,您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慕家被你连累的伤筋动骨,老爷如今也没气力再护您这么一个不肖子孙了。您性子硬,心气儿高,以后要在金陵城怎么闹腾,都随您,只是可千万别再打着慕家的旗号了,力夫,送他走。”
......
慕彭勃疼的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是开着风光的小汽车,兴师问罪地来的二哥府上。
却是被人横着送回了自己家。
顾长英惊叫一声,质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送他回来的几个大汉一句话也没说,把人丢下就走。
“彭勃,彭勃你没事儿吧?小梅,快过来把人扶进去啊!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大夫!”
——从这一刻开始,慕彭勃的人生,就仿佛从一条康庄大道,开始彻底拐入了另一条泥泞小路。
曾经对他毕恭毕敬,态度好的不得了的上司、同僚、下属,如今连一个笑脸也懒得给。
工资该发多少就发多少,不论他写多少封信回家,都再也拿不到一笔多余的钱,也没有人再来帮他付房租,说慕家已经养他到二十六了,总该自力更生了。
以前特别好领的子弹和军用物资,现在根本拿不到,以前随随便便就能进的训练场、办公室、资料室,现在拿不出通行证根本进不去。
甚至因为犯了些无关痛痒的小错,就被人大做文章,职位越降越低,到最后连军衔都被彻底剥夺干净。
日子开始渐渐变得捉襟见肘,不得已之下,他和顾长英从昂贵的小洋房里搬了出来,住到了余琨瑜给顾长英租的那个老房子里。
好歹付了三年的房租,怎么也算是个免费的住处。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短短的三个月内。
如梦如幻,滑稽又现实,让慕彭勃觉得无比好笑。
“我以前总以为,我不必靠家里的荣光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打拼,没料到,没了慕家,我竟会落到如此下场。江时,哈哈,好一个江时!”
漆黑的夜里,男人抓着一罐子酒,对着清风明月,红着眼眶大笑。
顾长英苦涩地抱住他:“没事的,彭勃,你的本领我最知道,如今不过是有人不放过你故意刁难罢了,只要你坚持下去,就一定能东山再起。”
慕彭勃靠着她的膝头,眸色茫然,神情痛苦,微微用了力,仿佛在抱最后一块浮木。
......然而浮木只是浮木,不是救生船也不是豪华游轮。
也会有受不了的一天。
顾长英的稿费不低,还有两千块钱的赔偿费,也不用交房租,也不用付学费,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话,她的日子可以过得很好。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富足。
但如今多了一个没份正经工作的慕彭勃,不仅要用她的钱,花起钱来更没个数,大手大脚的,非好酒不喝,非好菜不吃,连穿衣洗脚这种事,都要顾长英伺候。
来到民国的这小一年,顾长英觉得自己从一个富家太太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中学学生,再变成了一个极其压抑的丫鬟和泄欲对象。
一步一步,都在往后倒退。
如果这些顾长英都可以忍,那么这一天,她在慕彭勃抽屉里发现了鸦片这件事,就叫她浑身发颤,恐惧的不能再恐惧了。
她是在现代长大的人,这点三观还是有的,对毒品的容忍度比这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低。
几乎可以说是零容忍。
以至于这件事情,叫她完全不敢往深处想。
巨大的心理压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扶着胸口深呼吸半天,只觉得这个家叫她再也呆不下去,浑浑噩噩的出了门,下意识就走到了江家的那条巷子。
她躲在巷口,看着江时出门,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驱使着,居然上前敲了门。
江家的保姆过来开门,看见是她有些诧异,但到底还是把她带到了女主人面前。
这个时间,正是午后日头渐落,开始凉快的时候。
余琨瑜正窝在软塌上看书,姿态慵懒,目光灵动,浑身都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贵妇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顾长英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她没和江时离婚的话,那么这样的生活,是不是都应该是她的......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在余琨瑜疑惑温和的目光下,只能先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顾长英看着对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冷,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淡,直至最后结成寒冰。
她说:“滚出去。”
……说实话,顾长英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余琨瑜如此冷漠如此愤怒的神情。
冷漠的有些吓人。
所以她不敢再争辩,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最后一个希望之地。
而余琨瑜,她现在确实已经愤怒至极了。
如果面对的是顾长英这样的“敌人”,她会强忍情绪,要么攻击回去,要么就叫她滚开。
绝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半点脆弱。
但如果面对的江时这样刚归家的亲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嚎啕大哭。
江时才刚从机械厂那边回来,连帽子都没来得及摘,就被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了怀里。
他吓了一跳:“你跑慢些,我身上衣服硬,你别撞,小心......”
“哇——”
然而后面的话全都被小姑娘的哭声打断了。
“.......怎么了这是?”
江时拉开她,板正她的脸,皱皱眉,语气带上了几分焦急,“谁欺负你了?”
余姑娘抽抽噎噎:“没人欺负我,我就是、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你太可怜了哇——”
“......”
第49章 我喜欢的少年挺拔而灿烂
“所以, 那天慕良哲来找你,还送了那么一大堆礼,也是因为这件事?”
临近深夜,院子里的挂灯亮了起来,树影憧憧, 带过的风也总算有了几分凉意。
余琨瑜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在躺椅上,蹙着眉,开始追本溯源,咬文嚼字地查探起整件事情的经过。
因为夏季闷热,她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又渐渐大了, 长发洗完后不容易干,夜风一吹更容易受寒,所以两个月前, 她就把头发剪短了。
剪成了齐耳的短发, 越发衬的面容宁静眼神灵动,一双黝黑的圆眼睛湿漉漉的,乖乖巧巧地盯着你。
江时被她看的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他点点头:“算是吧。”
余琨瑜就觉得有些恼怒和后悔:“谁稀罕他的那些东西呢, 咱们自己又不是买不到, 早知道就不收了。”
“不收多吃亏啊。”
江时揉了揉她毛茸茸的短发,唇畔笑意浅浅,“好歹是人家愿意拿出来的唯一赔礼, 要是不收, 我不就白跪这么一遭了。”
“唯一的赔礼?”
余琨瑜听得不是很明白, “不是说, 慕家已经把慕良哲派回了金陵,准备彻底放弃慕彭勃这么一个嫡子继承人了吗?”
“家族血脉的联系,哪有这么好割裂开来的。”
男人摇摇头,“你看我当年,能做的都做了,还亲自跑了一趟顾长英家,当着她的面说就算她嫁过来了,我也不会认这桩婚事,但是你看到头来,我家里擅自给我娶的亲,还不是要我自己负责。”
“那你的意思是......慕家根本就是在装样子?”
想到这里,余琨瑜一下就从长椅上坐起来,攥着小拳头咬牙切齿,“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定要让他们好看!”
江时忍不住笑起来:“也不能说是装样子,最多只能说,是慕明辉在赌,赌他引以为傲的那个儿子,能挨过这一遭,东山再起。”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慕明辉这次肯这么低声下去地叫他次子过来跟我致歉,甚至还在明面儿上把慕彭勃逐出了家门,其实并不是看在段师长的面子上,他纯粹只是忌惮我而已。”
男人抬起眼眸,静静地望着夜空,“如果慕彭勃当时真的拿枪把我打死了,那么慕明辉最多也就是打他几顿,或者革职,或者剥去军衔,却绝不会真把他怎么样。可偏偏慕彭勃只是狠狠地侮辱了我一顿,没斩草也没除根,那慕明辉就要担心我日后得了势,报复起来会给他慕家带去多大的影响了。”
毕竟江时还活的好好的,个人价值完全没有遭到半点折损,那么段师长以及其他看重他的上峰就一定会花费大心力去护着他。
所以慕家弄不死他。
既然慕家弄不死他,那么就只能乖乖服软,用最大的诚意去获得江时的谅解,避免以后刀刃相向。
“慕明辉最大的毛病,不是不懂得明辨是非,也不是太过狠辣冲动,而是脑子太蠢,在对真相没有绝对把控的情况下就轻率出击,偏偏动作又不够干净不够利落,优柔寡断,目光短视,狠辣不到实处。”
江时一边说,一边帮余琨瑜剥橘子,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果皮果肉间上下翻动,衬着月光和灯影十分漂亮。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温柔的不能更温柔:“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年我读书时,回回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却回回都被师长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连个实质性的处分都没给吗?”
“为什么?”
男人把剥好的果肉塞进她嘴巴里,笑意浅浅,“因为我每次都挑准了合适的敌人,用了最合适的方式弄死的他们,且把他们弄的死得不能再死。”